安排完父母的后事,杜清怡便与胡云飞再次回到了梅城。她打算把这座大宅子给卖了,另找住处。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很敏感,万一北军的人找到了梅城,这大宅子太招眼。现在的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小心行事。
仔细想想,父亲真是个很谨慎聪明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看十步,而今她才算是真正地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把她跟母亲安排在梅城这种小地方。若然如此,她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清怡,你真的打算卖掉这座大宅子吗?”面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胡云飞实在有诸多不舍。
他只是一介下人尚且如此不舍,更别说这是她的家,打从她一出生就在这里,于这里的感情定会比他深上百倍上千倍,如今却要割舍,那岂不是如心尖儿上拔肉?虽然他无法体会到她的那份痛苦,可是他却能想像得到这种割舍是何等的残忍。
“留着它做什么?”没想到她苦涩地扬了扬唇角,眸子里毫无眷念与不舍,清冷而绝决,“爹娘走了,我已经没有家了,留着它只会让我想起往事,只会让我沉溺于痛苦。”昨日种种,譬如昨死,今日种种,譬如今生。
现在的这里,除了回忆剩下的就是痛苦,还留着它做什么。
虽然嘴上如此说,但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看着这样的杜清怡,胡云飞除了心疼,就只好想好好地保护她,保护她一辈子。
只是自己的这份心思,不知她是否感觉到了。
他清楚地记得,十岁那年的一个寒冬,他差点儿被饿死在路边。是杜远程在街边的馄饨摊儿上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给他,他才算是又活过来了。那时候,杜远程还未加入南军,只是一介商人,在省城凌州做茶叶生意,他把他带回商行,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教他在商行里做事,从此以后,他便有了个“家”,再也不用跟街上的乞丐流浪汉一起像狗一样的抢东西吃了,才活得像个人了。
他聪明能干,什么事一学就会,又肯吃苦,因此,深得杜远程的喜爱与器重。
不久以后,杜远程便安排他到帐房做事,大字不识的他,每天捧着书捧着帐本到处问人,到处请教。有的人看他小小年纪便被老板器重到帐房做事,便心生嫉妒,不仅不愿意教他,还百般刁难处处为难他。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泄气而心生怨怒,仍然以谦卑的态度虚心求教。
看他如此肯学,杜远程还特意请了个帐房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学做帐。
几个月后,杜远程要回梅城的家过年,便把他也带了回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杜清怡,那时候她还只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娃,粉粉嫩嫩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冲着他一眨一眨的,前后跟着他哥哥哥哥的叫。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娃娃,就像是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可爱。
而他自知自己身份卑微,不敢与其接近,满是拘谨地躲着她。
杜远程及其夫人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仅没有嫌弃他,反而鼓劢他,让他带着这个小妹妹玩儿……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杜清怡的“哥哥”,每次跟杜远程从省城回来,他都会背着她到处跑。
渐渐地,杜清怡长大了,正如他所想像的那样,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而他对她亦由最初的那份兄妹之情渐渐地转变成了男女之情。
要是他心里明白,尽管老爷夫人很喜欢他,也很器重他,可他终究只是个小人,他配不上清怡。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把对杜清怡的这份爱深藏于心底,默默地守护着她,默默地陪伴着她。
“云飞,告诉,如今霍起山是否还在池州?”沉默了许久,杜清怡忽然问道。
胡云飞微怔,
“半月前,他的确在池州,可是现在他在不在池州我就不知道了。”他一直都很害怕杜清怡问起这么个人。
可是他知道,这始终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那你可知道,他通常会在哪一带活动?”杜清怡缓缓踱着步子,眸子里沉重之色。
“清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种事得从长计议。”他真的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时光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十年不晚?”杜清怡冷笑,“敢问,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我不想等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我,而是岁月。”
“难道你不相信我?”胡云飞有些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儿,“你不相信我会帮你?”看到这样的她,他真的很难受,“其实,我已经暗中找人打听他的消息了,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好吗?”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温和,“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就好好地养足精神,好吗?”
杜清怡微怔,呆呆地片了他片刻,继而微微点了点头。
回到梅城的第二天,杜清怡便让胡云飞去打听买宅子的买主。
眼看着已近腊月,墙角的腊梅三角梅已然次第开放,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他们一家团聚的时候,可是今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而且从今以后都会只有她一个人了。一想到此,她便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她表现得再坚强,终归究底,她也只是一个需要被父母疼的小丫头。
杜清怡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呆了整整大半天后,她蓦地擦干眼泪,欲出门去买份报纸。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报了,如今南军北军是何形势,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再者,顺便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院儿,不要太大,只要足够安静足够隐蔽就好。
如果今天云飞找到了房子的买主,她们明天就没有地方可住了。
客栈那种地方人多嘴杂的,再加上梅城只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低头都是熟面孔。
尤其是她杜家,在梅城这种小地方更是数得上的大户,所以,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不要冒险的好。
走出屋外,天阴沉沉的,似乎又有一场雪要下。她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看到脖子上围巾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如何?会不会在怪她?可是这一切,全都不是她所想的。
怪只怪,造化弄人,怪只怪,他们有缘无份,情深缘浅。
她是一个有今天没有明天,没有未来的人。毕竟,她所面对的仇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军阀。且不说他要枪有子弹,就单说他身边的人,都是一重又一重地将他保护着……她不想连累他,就算他会帮她,她也不忍心害他。
蓦地,一片轻羽似的雪花从她的羽睫上滑落。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了,总之,在她的印像里,这是梅城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梅城雪最多的一个冬天。
漫天的雪花轻轻盈盈地飞舞着,像五月的柳絮,纷纷扰扰。
杜清怡落寞地走到大门口,拉开沉重而冰冷的大门,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肆虐而入,单薄的她忙抱紧了身子,却发现一个身影在寒风里陡然而立。
那一刻,她除了哗哗的睛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苏静深胡子拉碴,狼狈不堪地挺立在她的面前,眸光里没有怨怒,没有责怪,有的只是满满的心疼,
“清怡,”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走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她,“看到你真好。”她消失了几天,他就担心了几天,这些日子里,他每晚都噩梦连连,生怕会再也见不到她了。此时此刻,他都还像是在做梦一般,“谢谢老天爷让你平安无事。”
眼泪,瞬间湿了他的肩头,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站了多久?”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双手冻得又红又肿,还有冻裂的口子,像刀子划得似以,血红血红的。双唇乌紫乌紫的,眼圈又黑又深,头发也有些凌乱,就在他拥着她的时候,他浑身冰冷冰冷的,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儿。
她不知道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可是她却知道他并不好过。
“我也不知道我站了多久,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那么温暖。
那天晚上,他虽然跟着父母上了回凌州的火车,可是他却并没有打算就这么跟着他们回去。所以在途中,他假借方便的空当,悄悄地在中途下了站,然后,又上了另一趟反回的车回到了梅城。可是,他知道他就这么溜了,父母跟琇莹也一定会返回梅城来找他。因此,他不敢再回学校,也不敢再找柳曼梨,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小旅馆儿悄悄地住了下来,每天都会这这里等。
没想到,真的就让他给等到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手,”杜清怡哭着轻轻推开他将他的手捧在掌心,“都冻裂了,”啪啪啪……滚烫泪水跌落在他的手背上,“一定很疼吧。”她边心疼地落泪边不停地对着他的手呵着热气,“走,跟我进去,我给你生盆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