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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刺杀

杀不辜者,天予不祥。

——《墨子·天志》

丞相私邸,后院。

一条长长的回廊上,四名侍卫呈巡逻队形鱼贯而来,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左右扫视。

突然,七八条黑影同时从回廊的两侧冲出,分别捂住这四名侍卫的嘴,然后把他们的头用力一扭——几声轻微的“咔嚓”之后,这四人便像四条被抽空的麻袋一样瘫软了下去。紧接着,黑影把他们拖出回廊,扔进了两边的灌木丛里。

这些杀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且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

为首的黑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面朝某个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后回头对众人做了几个手势。黑影们迅速分成三拨,左右两拨分别没入了两侧的黑暗中,第三拨趋前几步,跟在了此人的身后。

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隐约可以看见,这些黑影其实并不算“黑影”,而是“红影”,因为他们身上一律穿着红色的束身衣裤,脸上全都罩着红色的面具,而为首之人和部分手下则身背红色的箭囊,囊中的弓箭竟然也都是红色的!

公孙弘怔怔出神地坐在地上,身下压着许多竹简和帛书。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有完没完?那该死的汤药你自己喝去!”公孙弘罕见地发了脾气。

“丞相,是我,卑职有紧急情况禀报!”

张汤?!

这么晚了,是什么情况如此紧急?

“进。”公孙弘本想站起来,可看到满屋子的狼藉之状,不禁苦笑了一下,索性坐着不动。

张汤推门进来,一看如此景象,顿时目瞪口呆。

“别愣着了,进来吧。”公孙弘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

张汤迟疑了一下,才抬脚迈进来,一路躲闪着地上的书,不得不一蹦一跳,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踩就踩吧,又不是什么宝贝。”公孙弘咕哝了一句。

张汤好不容易才走到他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的竹简和帛书,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

“什么事这么急?”公孙弘问,发现张汤的额头和鼻尖竟然沁出了一层细汗。

“刚刚接到急报,昨日和今日两天,弘农郡、夏阳县、陈仓县三地,便有一名太守、一名都尉、两名县令、一名县丞相继遇刺,全部……不治身亡!”

公孙弘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汤:“这怎么可能?!”

“卑职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实便是如此。”

此刻,为了听清屋里的谈话,青芒已经偷偷潜到了窗下,闻言顿时也怔住了。

短短两天时间,便有五名地方官员相继遇刺——上自二千石的太守,下至四百石的县丞——这委实也太不可思议了!

对了,加上被自己刺杀的大行令,总共就有六名官员死于非命,这不仅是大汉建元以来所未曾有,甚至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极其罕见的,怪不得公孙弘和廷尉张汤会如此震惊!

不知为何,青芒虽然认不得刚刚进来的这个官员的脸,但凭直觉就能断定,此人一定是主管刑狱的廷尉张汤。

想到这里,青芒忽然意识到,凡是涉及朝政的部分记忆,自己似乎还都保留着,偏偏跟自己最为切近的那些事情却遗忘得一干二净,着实令人懊恼。

“丞相,昨夜严宣被杀,今晨韦吉坠崖,眼下这三地的官员又接连遇刺……”张汤忧心忡忡道,“卑职怀疑,各地残存的游侠势力很可能已经联手,故而采取了步调统一的行动。他们这么干,无异于是在对朝廷宣战!”

昨夜严宣被杀?

青芒眉头微蹙。这么说,总共是有七名官员被杀,而不是六个。那这个严宣之死跟自己有没有关系?若照张汤所言,这是游侠势力的一次统一行动,那么我会不会也是其中一员?难道我刺杀韦吉,不是出于私仇,而是奉命行事?那在狼头的獠牙上刻字又该如何解释?莫非那狼头骨不是我的个人物品,而是游侠组织下发给行动人的某种“特殊令牌”?

“是的,你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在对朝廷宣战。”公孙弘一声长叹,“不过,有一点你错了,他们并非现在才联手……”

张汤见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解,又下意识看了看这满地狼藉的书房,“丞相翻检这么多书籍,是不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不是发现了线索,而是发现了答案。”

“答案?!”

“你听说过杜伯这个人吗?”公孙弘不答反问。

张汤摇头。

“杜伯是周宣王时的一位大臣。”公孙弘拿起那只干蝎子,“刺客留下这东西,便是暗指杜伯,因为杜伯是蝎子的药名。”

青芒恍然。

“可是,这杜伯与严宣一案又有什么关系?”张汤越发困惑。

这问题也是青芒想问的。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接着,公孙弘便把杜伯被周宣王冤杀,然后化成厉鬼,以朱矢复仇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汤。

听完,屋里的张汤与窗外的青芒同时恍然,终于明白了“蝎子”和“朱矢”的来历。

“可是,刺客这么做,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张汤又问。

公孙弘笑而不语,把地上的那卷竹简递了过去。

“墨子?!”张汤翻看了一下,一脸懵懂。

青芒也迷惑了:怎么扯着扯着又扯到墨子上了?

“杜伯这个故事,便记载在《墨子》的《明鬼》一卷中。”公孙弘看着张汤,“你刚才也说了,最近这一系列刺杀案,是刺客在对朝廷宣战。既然是宣战,他们至少得让朝廷知道是在跟谁作战吧?”

“不是游侠吗?”

“可以说是游侠,也可以说不是。”

这老家伙!青芒正伸长了耳朵,闻言不禁暗骂,痛快说不就完了吗?卖什么关子嘛!

他相信,这会儿张汤的心情一定跟他一样。

张汤见公孙弘故意不说话,便凝神思索了起来,然后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手中那卷竹简上,顿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墨家?!”

公孙弘苦笑了一下:“没错,正是墨家!所以我刚才说,这些游侠并非现在才联手的,他们早就是一个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组织了。迄今为止,至少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

窗外,青芒也终于恍然大悟,尚存脑中的相关记忆立刻浮现了出来:

墨子,名墨翟,战国初期鲁国人,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也是墨家组织的第一任首领、称为“巨子”,被后人视为战国、秦汉以来的游侠之鼻祖。墨子早年学儒,后自创学说,提出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贵义、节用”等一系列思想主张,反对侵略战争,提倡人与人之间相爱互利;反对强权、暴政和压迫,追求平等、公正与道义;厉行节俭,反对奢靡。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墨子并不只是让这些精神停留在言说上,而是率领众多弟子身体力行,摩顶放踵利天下,崇义任侠,锄强扶弱……

屋里二人又交谈起来,打断了青芒的思绪。

“丞相,倘若这些刺客是墨家之人,那么……郭解莫非也是?”

“很有可能,而且我相信,他在墨家组织中的级别一定不低。”公孙弘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弘农等三地的案子,刺客是否也都留下了相同线索?”

张汤点点头:“是的,据下面奏报,在案发现场全都发现了神秘的蝎子和朱矢。此外,这三地的六名遇刺官员,之前都曾参与过对游侠的追捕。”

“这就是了。”公孙弘冷冷一笑,“看来,这墨家的势力不可小觑啊!这阵仗,显然是打算跟朝廷全面开战了。”

张汤蹙眉思忖:“但是,今早韦吉的案子,明显与严宣和其他案子不同,现场并未发现任何相同的线索。以卑职看来,此案的刺客恐怕并非墨家,而是另有其人,只是他的作案时间碰巧跟这些案子撞到一块罢了。”

事实上,这也是青芒此刻刚刚想到的。

从已经恢复的记忆来看,他既没有在刺杀韦吉的现场留下什么蝎子,更没用朱矢杀人。这么说来,方才的怀疑似乎又可以取消了——自己刺杀韦吉的动机,很可能还是出于私仇,并非受命行事。

“如果不是墨家,那依你看,又会是什么人,出于何种动机呢?”公孙弘问。

张汤沉吟片刻,摇摇头:“卑职全无头绪。”

“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公孙弘忽然道。

张汤眼睛一亮,等着他说下去。

一听公孙弘这话,青芒不禁屏住了呼吸,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必定会关系到自己的杀人动机,而且很可能一举揭开自己的身份之谜!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

公孙弘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可好巧不巧,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当口,一阵夜风忽然刮来,吹落了青芒身后那棵栎树上的一根枯枝,而枯枝掉下来又恰好砸中了青芒身旁的这扇窗户,发出啪的一响。

“谁?!”屋里的张汤立刻警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青芒心中苦笑不已,迅速回身蹿入了夜色之中。

张汤扑到窗边,探头出去,环视了周遭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终究心中狐疑,便转过身来,对着门外喊道:“来人!”

四名廷尉寺的侍卫当即推门而入。

“你们在此保护丞相,寸步不得离开!”张汤下令。

“诺!”四人齐声回答。

“丞相,为防万一,卑职出去查探一下。”张汤说完,也不等公孙弘回话,便回身跳出了窗外。

青芒知道张汤追了出来,脚下不敢停顿,摸黑跑出一段路后,望见前面有一间厢房,遂内劲一提,倏地一下跃上了房顶,旋即伏下身来,一动不动。

张汤追到附近,在黑暗中四处看了看,没有任何发现,又站了一会儿,才悻悻然转身回去。

青芒在屋顶上匍匐了片刻,心里惦记着公孙弘吐了一半的话,决定冒险再次返回书房,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后面的话听完。刚一起身,忽然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从左手边传了过来,心里暗骂,不得不又趴了回去。

那两人走到近前,依稀可以看出其中一人正是那个韩门尉、也就是丞相私邸的侍卫长,另一人也穿着侍卫的甲胄,比韩门尉年轻一些,跟自己年纪相仿。

“哥,您说丞相他都还没点头呢,我现在就穿上这身甲胄合适吗?”年轻人道。

青芒一听就想起来了,傍晚时这个韩门尉曾向丞相替他表弟求差事,想必此人便是他表弟了。

“丞相那么说就算是答应了,我都不怕你怕啥?”韩门尉一副牛皮哄哄的口吻道,“我在丞相面前说话还是管用的,等明早见过丞相,你秦穆铁定就是堂堂丞相侍卫了,今晚且先让你过过瘾。”

年轻人嘿嘿一笑:“哥就是说一不二,弟弟真是佩服得紧。我爹娘去世得早,往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回头我就去劝我姐,让她别再磨叽了,像您这么有本事的男人,她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这都是什么亲戚关系,怎么听上去这么乱呢?

青芒蹙眉暗忖。

韩门尉得意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

话音刚落,但听“嗖”地一声轻响,韩门尉身子一顿,眼球凸起,表情瞬间变得极为骇人。那个叫“秦穆”的年轻人脸色唰地白了,颤声道:“哥,你咋啦?你别吓我!”

韩门尉没说话,然后头往下一勾,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扑倒在了年轻人脚边。

他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朱矢。

朱矢?!

厢房上的青芒呆住了。

年轻人跳了起来,刚要发出惊叫,又一支朱矢从黑暗中射来,一下贯穿了他的脖颈,把他那声尚未发出的惊呼彻底堵在了喉咙里。

接下来,让青芒更为骇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不远处的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其衣服、面具、弓箭、箭囊,竟然全都是诡异无比的朱红色!

墨家!

杜伯复仇,厉鬼索命!

青芒万万没想到墨家的游侠竟然会在此刻从天而降!

紧接着,更多的红衣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全都面朝这个修长的身影站定,似乎在等待指令。

为首这人抬起手来,做了一个果决的手势,然后这些人便像一片红色的潮水朝书房方向漫了过去。

这周围的侍卫一定全让他们收拾了,青芒想,而他们的最终目标当然是公孙弘!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青芒便从厢房上纵身跃下,无声地跟上了这群红衣人。

距离书房还有六七丈远的时候,青芒便听见了刀剑铿锵的厮杀声。

很显然,这些红衣人并不只有一路,而是兵分数路同时包围了公孙弘的书房。

他们志在必得!

青芒迅速估摸了一下形势:书房前的庭院中,应该有十来个丞相侍卫,书房里则有廷尉张汤和他带进来的四人;而墨家游侠仅刚才他遇见的这一路就有将近二十人,且看上去个个身手不凡,若再加一两路,他们的力量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

公孙弘难逃此劫……

青芒这么想着,跃上了书房附近的一处房顶,抱起双臂作冷眼旁观之状。

表面上,他在作壁上观,实则内心却有两股力量在交战,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眼前的这场厮杀。

一方面,公孙弘是自己刻在狼牙上的名字之一,肯定就是自己最终要杀的仇人,如今有人替他动手,他完全有理由乐观其成;可另一方面,公孙弘刚才吐露的那半句话却十足吊起了他的胃口——如果自己的身世之谜和杀人动机就隐藏在公孙弘还没说出的后半句话中,那他现在是不是不该死?自己是不是得先把他救下来,等弄清真相后再杀他?

青芒就这么站在高高的房顶上纠结着,秋天的长风把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而漆黑的夜空则把他银白色的身影衬托得超凡出尘。

一眨眼工夫,庭院里的侍卫便倒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断朝书房门口退却。然而,书房里的战况却比他们还要糟糕——另外几路游侠已经从各个窗口突入,完全包围了房中的人,张汤和四个手下只能把惊慌失措的公孙弘护在中间,奋力苦战。

庭院里,有着修长身影的那个首领正笃定地站着,透过窗户冷冷看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公孙弘,仿佛在看一条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又像是在看一只囚笼中奔突的困兽。

忽然,此人似乎听到了半空中传来的风吹衣袍的声响,猛然回头,面具后那双犀利的眸光就像利箭一样射向了屋顶上的青芒。

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杀戮之夜,居然会有一个衣袂飘然、恍若天人的年轻男子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冷眼旁观,无疑令这场原本非常完美的刺杀行动出现了一丝令人不快的瑕疵。

既然有瑕疵,那就把他抹了!

红衣首领转身冲了过来,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青芒面前。

突然,此人怔住了,因为眼前这张年轻男子的脸,在今天早上刚刚见过。

不仅见过,而且是两次。

“看够了吗?”郦诺冷冷道。

青芒认出了她的声音,登时哑然失笑。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

“原来你们进城果然是为了杀人,看来我上午不让你们进城是对的。”青芒朝她露出了一个熟人般的微笑。

尽管是冤家路窄,可一回生二回熟,礼节总是要有的。

“早上假扮禁军被我识破了,这三更半夜的,你又想在这里装神弄鬼么?”

郦诺的声音依旧那么轻柔,故语气虽冷,却自有一丝撩人的妩媚。

“你见过如此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鬼吗?”

青芒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很潇洒的动作。他甚至还想原地绕一个圈,不过想想太过浮夸,便作罢了。

“倒是你们,”青芒接着道,“穿戴得如此诡异,还学人家杜伯玩‘厉鬼索命’的把戏,你自己说,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还有,劳驾问一句,你们这么干,是在给墨子他老人家长脸呢,还是在给他老人家抹黑?”

郦诺万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就把他们的老底全揭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郦诺逼视着他。

“巧得很,我也很想知道这一点。”青芒叹了口气,“我还指望有谁来告诉我呢。”

这样的回答让郦诺很是诧异,可看他的表情却又不像在说笑,眉宇间甚至还有些难掩的落寞和伤感。

真是个怪人!

“该知道的事你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你又知道太多……”郦诺也怜悯般地叹了口气,“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我只是个瞧热闹的,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青芒一脸无辜的表情。

“可惜,你这热闹瞧得不是时候。”

“这么说,你是要杀我灭口喽?”

“谈不上灭口,你又没见过我的长相。我杀你,只是嫌你烦。”

“哈哈,这理由不错。”青芒忍不住笑了,“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青芒认真想了想:“好吧。那你杀我之前,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说说看。”

“把面具摘了,让我看看你的长相。这样的话,你杀我就更有理由了。”

郦诺咯咯笑了起来:“我不像你那么色厉内荏。我杀人,一条理由就够了。”

“反正我快要死了,你让我看一眼又有何妨?除非……你长得太丑,才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必激我,我向来不吃这套。”郦诺淡淡说着,缓缓拔出了佩剑,“拔剑吧。”

青芒做了个遗憾的表情,摊了摊手,然后便把双手背到身后去了,“我不必用剑。”

“你就这么自信?”

“我要是拔剑,谁杀谁还不一定呢!”青芒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来吧,别再磨蹭,你快没时间了。眼下虽然你们形势占优,但是廷尉张汤一定带了不少人过来。现在他们只是在外围警戒,一旦听见动静杀进来,你们讨不着便宜,鹿死谁手恐难预料。”

郦诺闻言,顿时心头火起。

一个“瞧热闹的”居然把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单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自命不凡的口气就让人讨厌!而且,他这番话表面上是在替她考虑,其实也是在暗讽她对危险预估不足,对局势掌控不力,这就更让身为首领的郦诺脸上挂不住了。

如此多嘴多舌讨人嫌的家伙,不杀还留着干什么?!

郦诺一声娇叱,手中长剑如白虹贯日般直刺青芒。

青芒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的剑尖,身体凝然不动,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眼看寒光闪烁的剑锋距离青芒的眼睛仅剩下三寸不到,郦诺脚下的瓦片突然开裂塌陷。哗啦一响,她的一只脚立刻陷了下去。就在这一瞬间,青芒身形一动,左手抓住她持剑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起,同时右手轻轻一挑,就把她的面具掀开了。

一张天姿绝色、白璧无瑕的脸庞顿然暴露在青芒眼前。

世上竟有如此容颜绝美的女子!

青芒呆了一瞬。

与此同时,郦诺盘发的簪子也被震落,一袭如瀑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转动飞扬而起,丝丝拂过青芒的脸颊,一阵幽兰芝草般的淡淡发香霎时侵入了他的鼻腔。

就是这短短的失神的一瞬,给了郦诺反击的机会。她右手被制,无从挥剑,便左掌运力,猛地一击,结结实实拍在了青芒的胸口上。

青芒被震退数步,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这一眼,代价好大!

青芒在心中苦笑,果然美女都是不能随便看的。

“姑娘,行走江湖,还是要多长点心眼。”青芒微笑着,啐了一口鲜血。

郦诺余怒未消地盯着青芒。

她当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就在刚才,青芒跟她说话时,已经不动声色地用内力踩碎了屋顶的瓦片,然后故意后退两步,又用言语激怒她,诱她主动进攻,故而令她一下踩入了他设置的“陷阱”。

“彼此彼此。”郦诺冷哼一声,“你不是也缺了点心眼?”

这就是指当胸这一掌了。

“能见到姑娘真容,这一掌也不算白挨。”青芒自嘲一笑,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胸口。

“你以为就只是这一掌吗?”郦诺依旧一脸杀机。

“还要打?想必你自己也看出来了,你打不过我的。”

青芒话音刚落,郦诺便打了声唿哨,庭院中立刻有四名红衣人跃了上来。青芒一瞥,不禁暗笑。虽然他们都戴着面具,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就是白天那一女三男。

“又是你小子?!”雷刚惊诧。

牛皋和许虎虽没说话,却也是面面相觑,眼中似有余悸未消之色。

“姐,想不到,咱们跟这家伙还挺有缘哪!”芷薇冷笑,“也好,咱们就跟他新账老账一块算!”

“怕是没时间算了,日后再找机会吧。”青芒淡淡一笑,扬了扬下巴,“你们听听,廷尉寺的人杀进来了。”

果然,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正从前院传来,还伴着呼喝之声,显然人数不少。

“姐,怎么办?”芷薇有些忧惧。

郦诺面无表情,一把拉下面具,沉声道:“你们挡住他,我去解决那老贼!”说完,回身从屋顶跃下,径直冲向书房。

青芒抬眼一看,此时张汤的手下已经倒下三个,只剩下他和一名手下苦苦撑持,而门外的丞相侍卫已经全军覆没。当然,游侠这边也付出了不少伤亡。

看这情形,张汤一定撑不到救兵抵达了,救不救公孙弘,必须马上做决定。

青芒微微一叹,突然毫无征兆地纵身跃起,从芷薇、雷刚等人的头顶一掠而过,落入庭院,然后在地上单足一点,旋又飞起,几个兔起鹘落,便后发先至地越过郦诺和众多红衣人的头顶,像一只银白色的大鸟倏然飞进了书房。

郦诺心中一凛,不禁惊叹:此人的轻功真乃当世少有!

此刻,张汤的最后一名手下也被杀了,张汤自己也中了一刀,踉跄欲倒。六七个红衣人同时挥刀攻向张汤和公孙弘,公孙弘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绝望之色。

危急之际,青芒仗剑杀到。

只见一道弧形的白光闪过,六七个红衣人的刀便被一一荡开,并且同时被震退数步。

公孙弘和张汤蓦然看见这个从天而降又全然陌生的救兵,都来不及惊愕,眼中同时亮起绝处逢生的光芒。

“退!”

门外的郦诺一声大喊,这六七个红衣人会意,立刻从东、西两侧的窗户跃了出去。与此同时,郦诺和十来个红衣人皆搭弓上箭,分别从门洞和两边的窗户瞄准了屋内的三人。

公孙弘大惊失色,转身就跑,试图躲到屏风后面去。

“丞相莫走,赶紧伏低!”青芒一声大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十几支朱矢呼啸而来,分别射向青芒、张汤和公孙弘。

青芒一声轻叹,挥刀挡掉几支利箭,同时飞身一扑,把公孙弘扑倒在地,用宽阔的后背替他挡了两箭。

噗噗两声钝响,青芒感觉后背一阵刺痛。

他强忍剧痛,翻身而起,毅然决然地把公孙弘挡在了身后。

青芒啊青芒,替仇人挡箭这么下贱的事,想不到你也干得出来!

这一刻,他只能在内心不住地嘲笑自己。

射中青芒的这两箭,其中一箭正是郦诺所发。

郦诺一怔,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然而,眼下的情势已经容不得她心软。她立刻从箭囊中又抽出一箭,稳稳地搭上弓弦,瞄准了挡在公孙弘身前的青芒。

刹那间,两人目光交接。

郦诺目光冰冷,却暗藏一丝不忍。

青芒目光柔和,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

就在此时,庭院里突然杀声震天,廷尉寺的救兵到了!芷薇、雷刚、牛皋、许虎等人正率众拼命抵挡。

形势已彻底逆转,打下去必然代价惨重!

只犹豫了短短一瞬,郦诺便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然后,她深长地盯了青芒一眼,仿佛在说“走着瞧”,旋即返身冲进了庭院。

后会有期。

青芒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心里说。

“撤——”

一个清亮高亢、又分明隐含着不甘与悲愤的声音响彻在丞相宅邸的上空。

青芒瘫坐地上,上半身趴在书案上,不停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尽管背上的疼痛完全可以忍耐,可他还是故意放声叫唤,因为“舍命救丞相”这个莫大的人情,他一定得做足。

公孙弘蹲在身边,既感激又不忍地看着他:“年轻人,今天多亏了你,否则老夫就得去见先帝了!”

会让你去的,你别急。青芒在心里说,嘴上却道:“丞相心怀天下、肩负社稷,您的命重于泰山!小的就算为您死上一万次,也是值得的。”

青芒心里一阵阵肉麻,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语气的真诚与恳切。

公孙弘很满意,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和赏识的笑容。

旁边的张汤却眉头微蹙。对于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救兵,他心底的怀疑要远远大过于感激。

“你是何人?!”张汤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

“小的是……是韩门尉的表弟。”

就在刚才救下公孙弘的一瞬间,青芒心里就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

本来他只是想在这丞相宅子里“借住”几天,以思考下一步行动,可今晚猝然发生的这一切却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迫使他产生了一个全新的想法——既然自己的身世之谜和杀人动机都只能从公孙弘的嘴里掏,那还有什么比化身为丞相侍卫更好的办法呢?

巧合的是,韩门尉和他那个时运不济的表弟给了他这个绝妙的机会。

再加上刚才“舍命救丞相”这一出,青芒相信,自己取代韩门尉表弟留下来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个想法既大胆又充满了危险。围绕这个假身份,日后难免会招致许多怀疑,引发诸多不测。然而,此刻的青芒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听完青芒自报身份,张汤一脸懵懂,只好看向公孙弘。

公孙弘微笑点头:“年轻人,韩门尉说你能文能武,现在看来,果然不假!你方才飞进来那一瞬,老夫还以为是天兵天将下凡了呢!”

“丞相谬赞了……”青芒又假装哎呦了几声,道,“小的打小练过几年功夫,会几招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公孙弘哈哈一笑,频频点头:“功成而弗居,艺高而又谦虚,你这个年轻人不错,韩门尉所荐得人。”

见公孙弘如此赏识此人,张汤虽心中狐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年轻人,你叫什么?”公孙弘问。

“回丞相,小民姓秦,单名一个穆字。”

青芒方才隐约听见韩门尉叫他表弟“秦穆”,也不知是“放牧”之“牧”、“肃穆”之“穆”,或是别的什么字,反正情急之下,也只能先这么应付了。

“是哪个字?放牧之牧、肃穆之穆,还是树木之木?”公孙弘又问。

青芒心中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只好随口道:“回丞相,是肃穆之穆。”

“秦、穆。”公孙弘品味着,“好名字。《诗经·大雅》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楚辞》亦云:‘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此一‘穆’字,既有温润君子之意,又指深远幽微之情操。看来,令尊定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你还是有家学渊源的!”

青芒在心中连说惭愧惭愧,我随口一扯,你便联想了这么多。“丞相饱学,令小民汗颜。家严的确读过几年书,虽不敢妄称家学渊源,但耕读传家总是事实。”

“你瞧,”公孙弘指着青芒对张汤道,“文辞雅驯,谈吐得体,这明显是有家学的嘛,‘能文能武’之誉,实不为过啊!”

张汤其实已经不耐烦了。今晚出了这么大一摊子事,自己刚把一条命捡回来,身上的几处伤口还没包扎不说,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伤脑筋的事情等着要做,丞相却跟这小子扯个没完,当真是急死人!

“丞相,今夜遭此变故,您受惊了,还是尽早歇息吧。”张汤忍不住道,“还有这个年轻人,看样子也伤得不轻,得赶紧找医匠来瞧瞧……”

“所言甚是,你也得赶紧包扎一下。”公孙弘这才站起身来,命人把张汤和青芒扶下去疗伤。

张汤先被扶了出去。两名侍卫扶起青芒时,他忽然道:“丞相……小民父母双亡,贫困无依,不得已才来投靠表兄。今夜突遭此劫,不知我那表兄可否安好,心中甚是挂念……”

青芒决定趁热打铁,不能让公孙弘对自己这股热乎劲儿过去。

“对对,韩门尉举荐有功,老夫得好好赏他。”公孙弘赶紧问身旁侍卫,“韩门尉在哪?快把他找来。”

“回丞相,韩门尉他……他已经殉职了。”侍卫俯首道。

公孙弘一怔,黯然无语。

青芒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表兄……”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公孙弘连忙安慰。

“丞相,表兄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他就这么去了……”青芒哽咽不能成声。

公孙弘沉沉一叹:“秦穆,男儿有泪不轻弹,莫效小儿女哭哭啼啼。更何况你文武双全,何愁无处安身立命?你听着,如今韩门尉不在了,老夫便是你的依靠!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便接替门尉一职,做老夫的贴身侍卫长!”

青芒做出大喜过望之状,当即挣开那两名侍卫,单膝跪地,双拳一抱:“多谢丞相大恩大德!从今往后,秦穆定为丞相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来来来,快起来。”公孙弘笑眯眯地把他扶起,“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了,莫再说这些见外的话。”

青芒,你这算不算是认贼作父呢?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

从今天早上在北邙山的悬崖下醒来,在完全茫然的状态下顶着刺客的身份东躲西藏,到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了丞相私邸的侍卫长,青芒感觉自己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已然经历了别人终其一生也不见得会遇上的变故与沧桑……

而即便如此,直到此刻,他心里最大的一个问题仍然是: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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