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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门尉

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有义则富,无义则贫;有义则治,无义则乱。

——《墨子·天志》

暌违多日的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了青芒脸上。

他趴在床榻上,睡得正沉。

背上的伤口虽已包扎,点点血丝仍从白色的中衣透了出来。

忽然,一个硕大的阴影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蹲了下来。

青芒蓦然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大饼般的胖脸横亘在面前,正歪着脑袋端详他,遂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

“门尉饶命,门尉饶命!”胖子吓得大叫,“小的是您的属下呀……”

青芒这才看出胖子穿着侍卫甲胄,便揪住其领子,把这张大胖脸又拉近一些,沉声道:“既是我的属下,为何如此鬼鬼祟祟?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害我?”

胖子大为惶急,登时便结巴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门尉息怒!”另一名侍卫尖声一喊,从窗口跳了进来,冲到床边单腿跪下,俯首抱拳道,“请门尉息怒,胖子是代表弟兄们来看望您,又怕把您吵醒,这才跟个贼似的悄悄进来,不想还是惊扰了您,小的们该死,还望门尉宽宥!”

青芒拿眼一瞥,此人身材精瘦、目光贼亮、尖嘴猴腮,跟胖子恰好凑成一对活宝,心里忍不住便乐了,可脸上却面无表情。

他冷冷地盯了二人片刻,才放开胖子,慢慢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胖子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连忙后退几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自报家门吧。”青芒扭了扭脖子,轻轻伸展了几下胳膊。

“是,卑职姓侯名金,是您的左掾属。”瘦子朗声道。

猴精?

这名字起得倒真贴切。青芒在心里笑,把视线挪向胖子:“你呢?”

“卑职姓朱名能,是……是您的右掾属。”胖子干笑了一下,想了想,又指着侯金补充道,“卑职比他大,是您的头号下属。”

这姓果然也很应景。青芒暗笑,有这对活宝做属下,看来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闷。

“朱能,你说你看望就看望吧,可刚才为何把脸凑那么近?”青芒懒洋洋道。

朱能大窘:“呃,这个……”

“是这样的门尉。”侯金忙抢着道,“昨夜听几个见到您的弟兄说,您不但神功盖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而且丰神俊逸、貌美绝伦,比诸魏国之龙阳、楚国之宋玉也不遑多让,总之有如天神下凡,世间罕有!故而大伙就……就推举了胖子前来瞻仰您的风姿。”

“瞻仰?”青芒剑眉一挑,“这是咒我死吗?”

“不不不,您别误会,是犹如瞻仰天神一般的瞻仰……”

青芒忍住笑,又看向朱能:“弟兄们推举你,你果真就来了?你的影子那么宽,一来就把我的阳光给挡了。要我说,偷窥这种活儿,貌似侯金比你更合适吧?”

朱能嘿嘿一笑:“是是,门尉说的是。卑职本不愿来,可……可架不住庖厨的潘娘她们一个劲撺掇……”

“得了胖子,说实话吧。”侯金道,“你不就是惦记潘娘答应的那三斤鹿脯、半斤浊酒吗?既然贪图贿赂自告奋勇,这会儿就别怨人家了。”

朱能窘迫,挠了挠头。

青芒眉头一蹙:“潘娘又是谁?”

这时,门外早有一堆女子在那儿窃窃私语推推搡搡。青芒察觉,遂无奈一笑:“门外的,都别挤了,想进就进来吧。”

朱能连忙过去开门,旋即便有七八个厨娘婢女模样的女子扭扭捏捏地走进来,个个面色羞红,却又频频偷眼看向青芒。为首的一个,竟是昨日那个追打小厮的胖厨娘。青芒认出,不免心中窃笑。

胖厨娘忸怩了一会儿,便大方起来,走上前来,裣衽一礼:“奴婢是厨娘潘娥,见过秦门尉。”

“免礼。”青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用三斤鹿脯、半斤浊酒撺掇朱能来偷窥我的人?”

“瞧门尉这话说的,多难听呀。”潘娥人长得胖,其实年纪不大,五官还算标致,抛起眼风来居然也有几分妩媚,“侯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家伙是诚心诚意瞻仰您的风采,这哪能叫偷窥呢?”

“好吧,那我谢谢诸位。”青芒淡淡一笑,“现在也瞻仰过了,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见他终于露出笑容,潘娥喜不自胜,又冲他抛了个媚眼,这才一摇一扭地走了出去,顺便把那些女子也都赶走了。朱能和侯金躬身一揖,正欲退下,青芒无意中瞥见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托盘,盘里堆满了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红绸,心下明白几分,便叫住二人,问他们那是何物。

“这是丞相赏给您的。”朱能笑嘻嘻道,“足足有三十金呢!”

“把绸子掀开。”

朱能走过去掀开红绸,眼前顿时一片金光灿烂。

那是三十枚形制规整的金饼,面略凸起,状若圆饼。青芒知道,这种金饼每一枚都有十两重,价值相当于一万钱,差不多是三十亩良田一年的收入。

公孙弘出手如此慷慨,足见他对昨夜的“救命之恩”确实感念。

“取三金出来。”青芒道。

朱能依言取出三枚金饼,放在一旁。

“其他的,拿去抚恤昨夜殉职的弟兄。每人三千钱,家里人多的,就酌情多给一些。发完后若有剩余,你们就跟弟兄们分了吧。”

青芒说得轻描淡写,可朱能和侯金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都怔住了。侯金率先反应过来:“禀门尉,昨夜殉职的弟兄,丞相会给他们抚恤的,您这些赏金……”

“丞相是丞相,我是我。”青芒打断他,“这是本门尉的一点心意,别让我扫兴。”

朱能和侯金不禁又面面相觑。

这岂止是“一点心意”?这是他俩跟着韩门尉混了好些年都从没见识过的“无上恩泽”啊!眼前这个新来的上司,不仅武功盖世、英俊绝伦,而且还如此仗义疏财、体恤下属,简直令他们感佩得无以名状。

二人又惊又喜,同时跪地抱拳,齐声道:“卑职谢过门尉恩典!”

财聚人散,财散人聚。青芒深深懂得这个道理。自己初来乍到,散财便是收揽人心的最好办法。

“对了,昨夜有一位同乡发小,随我同来投奔表兄……”青芒忽然道,“表兄给了他一套甲胄,说要让他过过瘾。你们可知,我这位发小现在何处?”

青芒口中所谓的“发小”,当然就是那个真的韩门尉表弟。他昨夜穿着侍卫甲胄被杀,但身份却不是真侍卫,这一点必然会引起众人怀疑,因而也是青芒必须补上的漏洞。

“门尉这么一说,卑职就全明白了。”朱能恍然大悟,“昨晚弟兄们打扫战场,说发现了一具陌生人的尸体,却穿着咱们的甲胄,卑职看了之后也很纳闷,正寻思着回头去禀报丞相呢。”

青芒闻言,脸色一黯,一滴清泪便从眼角淌了下来。

“发小”罹难,岂能不哀伤落泪?

侯金赶紧扯扯朱能的袖子,朱能当即噤声。

“这种小事,就不必去打扰丞相了。丞相昨夜受了不小的惊吓,需要静养。”青芒神情哀伤,声音哽咽,“再者说,昨夜表兄出于好心,让我这位发小穿了甲胄,这事毕竟不合规矩,让丞相知道也不太好。斯人已逝,死者为大,此等小过,能隐则隐。二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朱能和侯金频频点头,连说“有理有理”。

“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就有劳二位,去买两口上等的棺木,把我表兄和这位发小,好生安葬了吧。”

“门尉放心,卑职这就去办。”

朱能和侯金说完,在青芒的再次提醒下,满心欢喜地抱着那堆金子走了。

二人刚从门口消失,青芒满脸的哀伤立马遁去,可谓演技逼真、转换自如。

青芒啊青芒,你不到街市上去演百戏,还真是屈才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讥嘲了自己一下。

短短两天之内,长安、茂陵及周边三地居然爆发了一系列官员遇刺案,刺客甚至还有计划、有组织地袭击了丞相宅邸,致使丞相公孙弘和廷尉张汤险些丧命,如此可怕的消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茂陵和长安,令朝野士民无不震恐,更令天子刘彻雷霆大怒。

公孙弘、张汤遇刺当晚,刘彻在睡梦中被内侍宦官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唤醒,然后便从郎中令李广的紧急奏报中得知了事件的大致经过。

他铁青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猛然拔剑,把面前的御案咔嚓一下劈成了两段,厉声道:“传朕口谕,茂陵邑全城大搜,无论贫富贵贱,一户都不许放过,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墨家刺客给朕挖出来!”

当天夜里,殷容的缇骑、张次公的北军、苏建的南军,以及京畿三辅和茂陵县廷的差役、捕吏全都倾巢而出。此后一连三天,他们搜遍了上自皇亲国戚、公卿百官,下至缙绅商贾、贩夫走卒的大小宅邸,几乎把整座茂陵邑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些墨家刺客仿佛上天遁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也没抓到。

晌午时分,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从长安的闹市上驶过,后面跟着几名仆役装扮的骑士。

车上坐着便装的汲黯,正在闭目养神。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与李蔡那“两员爱将”的其中一个秘密接头。

此人代号“蜉蝣”。

汲黯按照李蔡教的,通过一套极其严谨而又隐秘的联络方式,才与“蜉蝣”取得了联系。原本双方约定三天前就要晤面,可突然碰上“公孙弘遇刺”这一摊子烂事,天子下了死令搜捕刺客,汲黯碍于职守,也不得不跟着忙活,只好临时取消了与“蜉蝣”的会面。

到了今日,朝廷一连三日大搜仍旧一无所获,各级官府及下面的僚佐、役吏不免都有些疲怠了,汲黯顺势命内史府的各级官吏暂停搜捕、休整半日,随即迫不及待地约了“蜉蝣”见面。

接头地点是“蜉蝣”提出来的,在章台街的“望阴山”酒肆。

对此,汲黯颇有些不悦。

众所周知,章台街是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汉天下最著名的风月场所,汇聚着无数青楼妓馆。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汲黯当然从未涉足此地,可眼下为了办案,也只能纡尊降贵、无奈破例了。

也许“蜉蝣”自有他的苦衷。汲黯想,身为御史府的暗探,行事必然要诡秘,否则很容易暴露身份。而章台街这种地方,一般爱惜羽毛的朝廷官员都不大敢来,所以在此接头,最易避人眼目。

如此自宽自解地想了想,汲黯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不过,“蜉蝣”这种做法,还是有一点让他颇觉纳闷:这“望阴山”酒肆是归顺大汉的匈奴人所开,即便是为了掩人耳目,也大可以到汉人经营的地方,何必一定要到这异族人的地盘来呢?

正思忖着,一阵阵嘈杂喧哗的声浪便灌入了汲黯的耳中。

望阴山酒肆到了。

汲黯皱了皱眉,步下马车。那几名仆役装扮的侍卫同时下马,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旋即簇拥着汲黯快步走进了酒肆。

约莫一炷香后,一头毛驴从章台街的北面缓缓而来,上面坐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内着匈奴服饰的女子。

女子把斗篷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

到了酒肆,女子把毛驴系在门口的一株枯柳上,低头走了进去。

酒肆大堂里人声鼎沸,女子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上二楼,又从一个个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身边走过,似乎颇为熟稔地来到了西侧走廊的最后一个雅间前,在门口停住,四下瞥了一眼,旋即伸手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叩门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房中迅速有了回应。

女子却没有即刻接上暗号,而是耐心等待身后两名烂醉的嫖客跌跌撞撞走远,才低声道:“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这组暗号,语出《诗经·曹风》,诗名便是《蜉蝣》。而这名“女子”嗓音低沉厚实,显然是男人假扮。

房门应声而开。此人仍旧低头走了进去,也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汲黯面前坐下,与他隔着食案相对,面目却始终掩藏在斗篷之下。

汲黯微眯着眼,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淡淡道:“蜉蝣先生,你来晚了。”

“晚了一炷香。”蜉蝣无声一笑,“有事耽搁了,请汲内史见谅。”

汲黯注意到此人的双唇居然抹得猩红,唇角微弯的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女子的风韵,而那身匈奴女子的穿戴更是让人看着刺眼,心中不由一阵嫌恶,语气便有些生硬,道:“既然来了,何必还藏头缩尾?请露真容吧。”

“汲内史果然快人快语。”“蜉蝣”哗地一下掀开斗篷,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你?!”

汲黯万万没想到,李蔡手下的得力干将“蜉蝣”竟然会是他!

休养了数日,青芒背部的伤势已好了许多。

朱能和侯金都很殷勤,天天抢着给他换药擦背;庖厨的潘娥顿顿给他煎煮药膳,每夜还不忘加一顿美味羹汤,甚至亲自端到他房中,就差亲手喂他了;其他一些婢女仆佣也都争着帮他洗衣送饭、抹桌擦地,把他伺候得有如王侯,时常令他有一种恍兮惚兮、云里雾里之感。

今早醒来,在铜镜前一照,他发现自己居然长胖了。

如此养尊处优的生活,会不会慢慢把你的斗志消磨掉?假如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当一辈子“秦门尉”,不也挺好的吗?你又何苦纠结什么身份之谜呢?

青芒苦笑着问镜中的自己。

当然,这不过是自我调侃而已。青芒很清楚,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彻底弄清自己的身份、找回失去的记忆之前,他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平静安逸的幻象之中。事实上,在养伤的这几天里,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回荡着一种声音,那就是——

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奇怪的是,这种心境居然令他有种似曾相似之感。

他隐隐觉得,在这次失忆之前,他一定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即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在某处暂时栖身,过着一种表面安逸却内心焦灼的生活。

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可靠的记忆证实这一点,但青芒仍然相信,此刻浮现在心中的这种似曾相似之感,应该就是记忆在缓慢复苏的征兆。

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多一些耐心,你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青芒暗暗给自己鼓着劲,顺手取过旁边的一只黑布包裹,打了开来。

在书房外偷窥公孙弘的那天夜里,他把这只包裹藏在了枝叶繁密的栎树上,昨天深夜才趁四下无人把它取了回来。

此刻,他把狼头骨再次拿在手上,凝视着那两颗长长的獠牙,耳边仿佛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嚎,还有阵阵怒吼的朔风,眼前则出现了一片漫天飞舞的黄沙……

这是我在朔方城的记忆吗?

青芒闭上眼睛,试图凝神回想,一阵令人不快的敲门声却在此时骤然响了起来。

“谁?”

“门尉,丞相有命,您若是没在歇息的话,便去书房见他。”朱能在门外道。

这几天,他和公孙弘各自养伤,再没见过面,想来也确实是该见一面了。

而这一面,公孙弘必然会有很多问题想问。

青芒把狼头骨放回包裹,又把包裹锁进了角落的一口大木箱里,然后瞥了眼一旁衣架上那套崭新锃亮的门尉甲胄,道:“进来,帮我更衣。”

才短短几天,他便已习惯这个发号施令的门尉角色了。

望阴山酒肆的二楼雅间中,杜周与汲黯四目相对,脸上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的,杜周就是“蜉蝣”。

“怎么会是你?!”

看着眼前这张并不陌生的脸,饶是宦海沉浮多年,汲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惊诧。

“为何不能是我?”杜周微笑反问。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个杜周是廷尉张汤的心腹股肱和得意门生,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李蔡安插在廷尉寺的暗探。

汲黯不说话,从袖中掏出那块鱼形符节,放在案上,推到杜周面前。

御史府要启动暗探,除了特殊联络方式和接头暗号之外,最主要的验证环节,便是要把彼此各执一半的鱼形符节拿出来,若能严丝合缝地对上,才算完成验证程序。

汲黯这么做,固然是按规矩来,不过他的眼神中,却分明流露着对杜周的不信任。

杜周看在眼里,笑而不语,从怀中取出另一半符节,很简单便与案上那半边符节扣上了。

“现在相信我是蜉蝣了吧,汲内史?”

“本官并非不信你,只是一切都得照规矩来,不是吗?”

“当然得照规矩来。汲内史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卑职早有耳闻。”

从方才进门一直到现在,杜周脸上始终挂着那种不阴不阳的笑意,让汲黯很不舒服。尤其是看他那张浓妆艳抹、不男不女的脸,更是感觉一阵阵反胃。

汲黯把两半符节掰开,将自己那一半重新揣回袖中,道:“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您先别说,让我猜猜。”

汲黯不答,只冷冷看着他。

“本朝眼下最大的事情,莫过于自丞相长史严宣开始的一系列官员遇刺案。”杜周并不理会汲黯的冷淡,自问自答道,“迄今为止,共有九名官员遇刺。其中,以公孙丞相和张廷尉为首的八名官员,所遭遇的刺客可以肯定是同一拨人,即郭解的门徒,或者说是墨家的游侠,而唯有大行令韦吉遇刺一案,其案情与前者截然不同,刺客显然另有其人。所以卑职斗胆猜测,您打算让我调查的,一定是韦吉一案。”

“即便如你所说,韦吉案与其他案件不同,可你凭什么认为本官要查的一定是韦吉的案子?”汲黯挑了挑眉毛,“除非……李大夫事先跟你交过底了?”

“不瞒汲内史,”杜周又是一笑,“卑职与李大夫,至少有半年没接触了。”

“那你凭什么断定?”

“这并不难。如今朝廷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追查墨家刺客,包括我们廷尉寺,也是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可唯独您的内史府,今日却放了半天大假,而您又忙里偷闲来见我,这足以证明,您对搜捕墨家刺客并不感兴趣。既如此,那您对什么事感兴趣,不是一目了然吗?”

汲黯心里不得不生出一丝佩服。李蔡视此人为“爱将”,果然有些道理。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汲黯冷冷一笑,“连我内史府的动静,你都打探得这么清楚?”

“既然要替您办差,怎么能对您毫无了解呢?”杜周又笑了笑,“换言之,这也是对您必要的尊重。”

“这种尊重,可让人有些芒刺在背啊!”

杜周抿了抿嘴:“倘若这么做让汲内史觉得不自在,那卑职向您道歉。”说着俯了俯首。

“无妨。”汲黯一摆手,“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可能坐在这跟本官说话了。”

杜周又是一笑:“是的汲内史,卑职方才所言,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汲黯有些意外。

“即使不知道内史府放假之事,卑职也能猜出您此行的目的。理由说起来也不复杂,您与公孙丞相和张廷尉之间,有些芥蒂众所周知。如今他们二位的头号大事便是抓捕墨家刺客,您又怎么愿意亦步亦趋地跟随他们呢?即便到时候抓住了刺客,功劳也是他们二位的,与您关系不大。所以,您势必要另辟蹊径,做点与他们不同的事,比如查一查韦吉的案子。不知卑职如此分析,汲内史以为然否?”

汲黯终于咧嘴笑了。

这小子的确有两把刷子,怪不得李蔡和张汤都那么器重他。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咱们就言归正传。”汲黯缓了缓脸色,“大行令韦吉三年前出使匈奴,曾与匈奴新单于伊稚斜发生龃龉,后又暗中协助匈奴太子於丹归顺我大汉。依你看,伊稚斜会不会因此怀恨在心,遂派遣刺客潜入我朝刺杀韦吉?”

“若说伊稚斜不会怀恨,肯定没人相信。”杜周不假思索道,“可若说他时隔三年后才派人来刺杀,卑职却也不大相信。”

“韦吉位列九卿,出入扈从一向森严,也许是匈奴刺客早已潜入我朝,却苦无机会,一直到这次才等到下手良机呢?”

“内史所言确有道理,卑职也不敢排除这个可能。只是,韦吉案中有一个细节,想必您也清楚。据目击者描述,刺客当时面对韦吉幼子,似乎起了不忍之心,一度想放弃刺杀。倘若此人果真是匈奴刺客,又怎么可能出于一念恻隐而使行动功亏一篑呢?”

“这点本官也想过,乍一看的确不合常理。可后来转念一想,匈奴人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倘若这个刺客恰好有个子女与韦吉幼子年龄相仿,彼时的情景触发了他的爱子之心,也唤醒了他的良知呢?若说刺客因此而放弃行动,不也符合人之常情、完全说得通吗?”

“汲内史宅心仁厚,令人感佩。”杜周淡淡一笑,“只是,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依卑职看来,匈奴人的良知,恐怕不那么容易被唤醒。卑职甚至可以说,匈奴人的良心,多半已经被狼吃了。”

“这么说太武断了吧?”汲黯斜了他一眼,“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在汉朝与匈奴的问题上,汲黯一向主张延续高祖以来的做法,在加强边境防御的同时,通过与匈奴和亲缓和双边关系,极力反对与匈奴全面开战,以避免生灵涂炭和国力虚耗。然而,他的主张却与雄心万丈的天子刘彻相左,更与一味迎合天子的满朝文武不合,所以一直遭到打压。

“匈奴固然不是草木,但他们却是……禽兽。”杜周撇撇嘴,若有所思道,“据卑职所知,他们对自己叛逃的族人都不会心生恻隐,又怎么可能对得罪他们的汉人手下留情呢?”

汲黯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头一蹙:“你想说什么?”

“卑职想起了一桩往事。”杜周卖了个关子。

“什么往事?”

“关于匈奴太子於丹的往事。”杜周又笑了笑,“元朔三年冬,於丹归顺我大汉,被天子封为涉安侯。朝廷本想击败伊稚斜后,扶植於丹回匈奴即单于位,令匈奴臣服我朝,如此至少可保我大汉几十年太平。可谁也没料到,才短短数月后,於丹便无端暴毙了。这些事,内史应该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汲黯发现杜周在“无端暴毙”四个字上加了重音,顿觉事有蹊跷,“朝廷不是说他感染了伤寒,因医治无效而亡故吗?何谓无端暴毙?”

“感染伤寒是朝廷对外的说辞,安定人心罢了。”杜周意味深长地一笑,“对了,这主意还是我们张廷尉帮皇上出的呢。”

汲黯一听,料定於丹之死必定有极深的内情,忙问:“既然於丹的死因不是伤寒,那又是什么?”

“毒杀。”

杜周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令汲黯大为惊愕。

“毒杀?你的意思是,伊稚斜派人潜入长安,给於丹下了毒?”

杜周点点头:“您刚才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其实已经道出了一个事实:匈奴人很可能早已潜入我朝,而且,就埋伏在咱们身边。”

汲黯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汲内史想不想知道,於丹是在何处被下的毒?”杜周神秘兮兮地看着他。

“不是在他自己的侯府上吗?”

杜周摇头。

“那是何处?”

“就在此处。”杜周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食案。

汲黯悚然一惊:“就在这家酒肆?!”

杜周无声一笑,收回食指,挠了挠眉角,“没错,就在这家望阴山酒肆。而且,准确地说,就在这个房间。指不定,他当时七窍流血倒下的地方,便是您现在所坐之处。”

汲黯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身下的坐席,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丞相私邸,青芒披着一身锃亮挺括的门尉甲胄,健步从回廊上走过。

身后不远处,许多婢女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踮脚眺望青芒的背影,一边叽叽喳喳品头论足。

青芒走着走着,忽然转身,朝那些婢女们露出一个微笑。

婢女们发出一片惊喜的叫声,个个羞红了脸,顷刻间作鸟兽散。

走到哪儿都被一大堆目光盯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青芒苦笑了一下,拐过一个弯,走进了书房前的庭院。

那一夜的情景,就在这个瞬间顿然再现于目前。

青芒不由止住了脚步。

那个跟他“冤家路窄”的女子,那个被他用计掀掉了面具的女子,此刻仿佛就站在面前。她那天姿绝色、白璧无瑕的脸庞就在眼前飘荡,而那妩媚轻柔又犀利逼人的话语就在耳旁回响,还有那一缕黑发拂过脸颊时的微妙之感,以及幽兰芝草般沁入鼻孔的发香,此刻都还是那么清晰而真切……

青芒抬头仰望那晚二人交手的那片屋顶,无意中想起了什么,心中蓦然一动。

他运足内力快跑了几步,然后噌地一下跃上了屋顶。

背部的伤口扯动,疼得他轻轻嘶了一声,但紧接着落入眼帘的那个东西,却令他一下子忘记了疼痛。

一支洁白而温润的玉簪正静静躺在屋瓦上,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这是那天晚上,青芒掀开郦诺面具时无意间震落的那支发簪。

青芒走过去,捡起玉簪,在手中摩挲了几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一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它的主人?那天晚上撤离之后,他们究竟躲到了什么地方?听朱能和侯金说,朝廷拼尽全力折腾了好几天,把整个茂陵邑闹得鸡飞狗跳,却始终没抓到半个墨家刺客。其实,青芒对此并不意外——倘若这些墨家刺客事先没有规划一条安全的撤退路线,没有准备一处安全的藏匿之所,那他们也称不上是真正的墨家了。

如果是单纯的游侠,很可能会有勇无谋。但是有着三百年历史的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墨家游侠,一定会谋定而后动!

只是,茂陵邑并不算大,朝廷又兴师动众、不遗余力地大搜了三天,连王侯公主的宅邸都不放过,为何还是找不到他们呢?

茂陵邑早已关闭了所有城门,四周城墙上肯定也都部署了士兵,这些墨家游侠断然不可能逃得出去,那他们几十号人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青芒这么想着,下意识举目四望。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宅邸西面的某个地方。

青芒眉头微蹙,思忖片刻,旋即哑然失笑。

聪明!

整个茂陵邑,只有这个地方是轻易不会被搜查的!

倘若这一切都是那个为首的女子策划的,那她可太聪明了。这一招,跟自己躲藏在丞相私邸的招数,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穆,伤还没好,就又开始飞檐走壁了?”

公孙弘的声音蓦然响起,打断了青芒的思绪。

青芒悄悄把玉簪藏入袖中,回头朝庭院中的公孙弘笑了笑,然后纵身跃起,轻盈落地,朝公孙弘躬身一揖:“卑职秦穆见过丞相。”

公孙弘面带笑容,上下打量着他:“同样这身甲胄,穿在你身上,可比你表兄韩当威风多了。”

“丞相过奖,卑职愧不敢当。”

公孙弘笑笑,瞟了屋顶一眼,“你在那上面做什么?”

“回丞相,卑职那天夜里跟刺客在上面交过手,所以上去查了一下,想看看刺客有没有留下线索。”

“哦?结果呢?”

青芒摇摇头:“这伙刺客身手过人,进退有据,似乎训练有素,未曾遗留什么线索。”

“这帮家伙隶属于一个严密的组织,当然进退有据。”

“组织?”青芒故作惊诧。

公孙弘冷然一笑:“他们是墨者。”

“墨者……”青芒佯装沉吟了一下,恍然道,“怪不得,卑职本来还纳闷呢,若是一般的刺客,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且如此有恃无恐、穷凶极恶!”

“对了,你的伤恢复得如何?”公孙弘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多谢丞相,卑职已无大碍。”青芒一脸恭敬,“丞相有事尽管吩咐,卑职随时听候差遣。”

“也没什么事,是天子召我入宫。我想,你若已无碍的话,不妨随我入宫一趟。”

“卑职遵命。”

从茂陵邑到长安未央宫,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公孙弘现在已是惊弓之鸟,自然要把青芒叫在身边才安心。

“我还有些话问你,咱们边走边谈吧。”公孙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外走去。

果然没有料错。青芒想,这就是要查问自己的底细了。

汲黯被杜周所说的“往事”吓得汗毛倒竖、险些失态,心中顿时恼怒,沉下脸道:“这么说,你故意要求在这家酒肆的这个房间见面,就是为了拿这件事来吓唬本官?”

“内史息怒。”杜周抱了抱拳,“卑职这么做,并非为了吓唬您,而只是想让您知道,韦吉一案牵连甚广,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查不查这个案子,还望您三思。”

“笑话!”汲黯冷哼一声,“不就是牵连到匈奴太子吗?有什么了不得?本官若是如此怯懦之辈,怕也混不到今天了。”

“当然当然,卑职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於丹的案子,卑职尚未说完,内史可以听完之后再作定夺……”

“没什么可定夺的。”汲黯一挥手,没好气道,“有什么话你就痛快说了,少在这给我卖关子!”

“是是,卑职这就说。”杜周淡淡苦笑,“於丹生前,是这家酒肆的常客,几乎天天到此买醉。自然而然,便有不少匈奴人聚拢到了他的身边,其中既有归降我大汉的匈奴小王、将军,也有定居长安的匈奴贵族和商人,还有种种缘由流落至此的各色人等,俨然组成了一个流亡长安的单于小朝廷。大行令韦吉察觉之后,便劝於丹检点,以免让天子猜忌。不料於丹却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后来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二人大吵了一架,韦吉既恼怒又怕被牵连,便向皇上奏报了此事。皇上明面上没有表态,私下却命张廷尉深入调查,于是卑职也参与了此事。不久,张廷尉便呈上了一份‘於丹小朝廷’的主要人员名单。皇上御览后,仍旧没说什么。可是再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汲内史想必也都清楚,卑职……就不必明言了吧?”

听着杜周这一番话,汲黯不由暗暗心惊。

他记得很清楚,元朔三年,於丹归顺还不到三个月,便有两个匈奴小王、一个将军、三个贵族,及多名商人在十来天内相继横死,有落水溺毙的,有被马车撞死的,有上吊自杀的,也有家中失火烧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些事件在当时的长安朝野引发了不小的议论,汲黯也感觉颇为蹊跷,但因与己无关,没过多久便淡忘了。可现在看来,这些人的死亡分明只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被天子派人暗杀了!

杜周不敢明言的,也正是这一点。

於丹私下缔结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匈奴小集团,天子对此必然极为不悦。但这种事情,天子又不宜公开降罪,因为公然施以刑戮,便会让将来想要归降大汉的匈奴人寒了心。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用暗杀手段把这个“流亡小朝廷”的核心成员一一除掉,同时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以掩人耳目。

凭着多年相处对天子的了解,汲黯相信这种事他完全干得出来。

就此而言,之后於丹被毒杀,会不会也是天子所为呢?

思虑及此,汲黯顿时有些不寒而栗。

照杜周方才所言,他认定於丹之死是匈奴单于伊稚斜所为,可现在汲黯却觉得,天子刘彻的嫌疑似乎也不可排除……

而如果按照上述理路继续推演的话,那么韦吉之死就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因为正是由于他的告密,才引发了后来於丹等人的死亡。如此一来,具备报仇动机、想杀韦吉的人就不仅有伊稚斜,还有可能是於丹的手下,或任何一个“流亡小朝廷”的成员。

事情果然错综复杂,汲黯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杜周为何要告诫他“三思后行”——韦吉这个案子,背后的水实在是太深了!它不仅牵连到了匈奴和於丹,更要命的是牵连到了天子和他的一系列杀人阴谋!

见汲黯怔怔出神,杜周咳了咳,轻声道:“汲内史,您看,这韦吉的案子,还要不要往下查?”

汲黯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定定地看着杜周,只说了一个字:“查。”

浩浩荡荡的丞相车队从西渭桥上缓缓驰过,朝长安城的雍门方向行去。

青芒策马跟在丞相车驾旁,朱能率一队侍卫充当车队前导,侯金另率一队殿后,总计近百名侍卫前呼后拥,把公孙弘车驾紧紧护在中央。

“秦穆,你跟你表兄韩当,是姑表还是姨表?你们二人是同乡吗?”

方才从丞相宅邸出来,公孙弘一直跟他东拉西扯,现在终于扯到正题上了。

“回丞相,卑职与表兄是姨表亲,并非同乡。”青芒从容道,“卑职的外祖父是颍川人,生有二女,姨母嫁到河东,家母嫁到汝南,两家并不住在一处,不过时有往来。”

这几日,在与朱能、侯金的“闲聊”中,青芒早就不着痕迹地把想要知道的东西都套了出来。上述回答,都是门尉韩当曾向朱、侯二人透露过的信息,确凿无误。

公孙弘“嗯”了一声,又道:“你这次来投奔韩当,应该把‘名籍’带出来了吧?回头把它交给董户曹,让他办下手续,把你列入茂陵的编户版籍。”

所谓“名籍”,便是户口簿,这东西青芒当然没有,不过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回丞相,”青芒面露难色,“卑职此次入关,走得太急,不小心在半道上把名籍遗失了……”

“哦?”公孙弘扭头看着他,“怎会如此不小心?”

“卑职不敢欺瞒丞相。”青芒赧然道,“都怪卑职贪杯。日前经过武关时,眼看长安在望,想着投奔表兄后定有大好前程,心下高兴,便在一家酒肆多喝了几杯,结果便醉倒了。一觉醒来,发现包裹被偷,盘缠和名籍也都没了……”

公孙弘闻言,呵呵一笑:“年轻人贪杯,本来也属常情,只是如今,你已在我门下做事,担待的东西多了,不比从前那般闲云野鹤,日后务必戒慎检点,切不可再贪杯误事。”

“是,卑职谨遵丞相教诲。”青芒连忙俯首抱拳。

“董户曹那儿,我会打个招呼。你回头把自己的情况跟他介绍一下,赶紧把入籍的事办了。”

“多谢丞相!”

“确定身份”这一关,暂时就算是过了。

从今往后,他便以秦穆之名、以丞相私邸门尉的身份入籍茂陵了,这对于丧失了记忆和身份的青芒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丞相门尉”虽然不算朝廷命官,只是丞相私募的僚属,不过官秩和俸禄却可比照朝廷的四百石官员,相当于大县的县丞或县尉,不但身份不低,而且每月俸禄折算下来也有五六千钱,收入可谓丰厚。虽然青芒自己并不在乎钱,但钱却是收揽人心的利器之一,自然是多多益善。

车队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从雍门进入长安城,不多时便来到了未央宫的北阙。

公孙弘让青芒等人在宫门外等候,然后独自入宫去了。青芒一边打量着这座雄伟而森严的宫城,一边与朱能和侯金扯着闲话。

稍后,又有一支官员车队疾驰而来,停在了不远处。一名三十余岁、浓眉大眼、身着朝服的官员步下马车,朝这边瞥了一眼。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犀利的目光便直直打在了青芒脸上。

朱能和侯金一看,连忙冲着那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那是何人?”青芒很不喜欢被人这么盯着,尤其是那人的目光还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是北军将军张次公。”朱能低声道,“是卫青将军的嫡系,因军功封岸头侯,颇受皇上器重。”

青芒恍然。

原来此人便是一直在身后追捕自己的家伙。看这充满敌意的目光,想来必是察觉什么了。

青芒心中微微一凛,脸上却朝张次公露出了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张次公也在问身边的陈谅:“那家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陈谅看了看,“哦,好像是丞相新招的门尉,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

“新招的门尉?”张次公眉头微蹙,“那原来那个韩当呢?”

“死了。公孙弘遇刺那晚,被刺客杀了。”

张次公紧盯着青芒,眸光越发凝聚,“陈谅,你觉没觉得,这家伙像一个人。”

陈谅仔细地瞧了一眼,却一脸茫然:“像谁?”

“青芒。”

陈谅一惊,赶紧睁大眼睛又看了看,“对啊,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像!”

张次公冷然一笑。

“可是……这也不对呀。”陈谅又有些困惑,“这个青芒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摇身一变就成了丞相的门尉啊!”

“可不可能,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张次公道,“你去查一查此人的底细,要快!”

“诺!”

张次公又盯着青芒看了一会儿,才拂了拂袖子,转身朝宫门走去。

青芒目送着张次公远去,心中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知道,对自己身份的真正考验,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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