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草丛中的野花（一）
徐景旭很郁闷。
好好的一个周天，本来是可以轻松舒服享受的一天——睡个懒觉，看会儿电视剧，跟爸妈聊聊天，下午再舒舒服服地返校。
然而……现在是早上八点半，他已经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了。出门的时候发现家门口的杂草堆里长出了几朵野花，晚秋时节，也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了芽。
一个小时以前。
“喂，徐景旭吗？”
“啊，对，你是哪位？”徐景旭还在眯缝着眼，回味着梦里的美食，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我是常铭。”
“啊，哪个常铭……嗯？”瞬间徐景旭睡不着了，怪不得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原来真是常主任，一个鲤鱼打挺……没翻起来，好歹也坐在了床上，“常老师，啥事儿？”
“嗯，昨天忘记跟你说了。我跟朱慧的家长约了今天家访，可能需要朱慧到时候回避一下，你们就顺便也跟她聊一聊。”常铭道，“约的时间是十点半，你收拾收拾过来，我们学校集合，我开车带你过去。”
徐景旭就很不明白。
首先，自己家好远好远，为什么不找一个家近一点的同学来完成这个谈话的任务？其次，朱慧跟自己不是一个班的，丝毫不熟，为什么要让他跟朱慧聊。找一个家又近、又相对了解的人来谈不好么？比如郭一豪，他们班班长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啊！
等会儿。徐景旭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们”就顺便跟她聊一聊。
这个“你们”是指我……还有谁啊？
朱慧家住在化工厂附属的九化社区，是十五年前就建成的房子，在整个淄畔市也算是个老社区了。
“好了。”常铭在九化社区旁边的肯德基停下，“一会儿会让朱慧过来，你在这里等会儿。”
“常主任，是不是还有一个同学……”徐景旭刚想问，还不等他说完，常铭就打断他道：“对了，朱慧家里的情况我了解了一些，有点特殊，我先跟你交代一下，聊的时候注意分寸。”
在大致说明了一下朱慧的家庭情况之后，常铭让徐景旭下了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看着车子远去的背影，徐景旭有些无奈：“得，这么半天依旧是没跟我说还有一个人是谁。”
他张望了一下四周，临近化工厂区，主色调就换上了灰色，一眼望过去，尽是公路、大卡车、烟囱和灰尘，哪怕是在角落……
咦？有朵花？
徐景旭眼前一亮，看着这朵生长在已经将近零度的天气里的小黄花，不知道它叫什么，短短的花茎，五六片花瓣，簇拥着花蕊，马路上驶过一辆卡车，它随风晃动一些，但还是坚定地这样挺立在满是灰色的世界里，似是想要给这单调的配色增添一些别样的感觉。
它会绝望吗？在这一片灰色的钢铁水泥铸成的世界里。
看着这抹亮丽的颜色，徐景旭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如果那个人是她该多好……
不过仅仅是几秒之后这个想法就被甩出了自己的脑子，他拿出手机，置顶的一人中竟有一个是陈巍。打开和陈巍的聊天框，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学长，我跟她说清楚了”，还停留在2015年的9月13号——是徐景旭和沈芮芮停止了像极了藕断丝连那样暧昧的日子。
事实上也没什么暧昧的嘛。徐景旭腹诽着。
“咳咳。”一声轻咳将徐景旭从刚刚的走神中唤醒过来。
肯德基门口是一条窄路，窄到只允许行人一个一个地走，两个人并排走的话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徐景旭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非常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不好意思，挡您路了……”
无巧不成书。
几秒之前脑海中的那个人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到了一起。
“没关系，你脸皮厚，不用不好意思。”声音也是这样的熟悉又好听。
“原来常主任说的那个和我一起跟朱慧谈心的人是你啊？”徐景旭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中补上一句：幸好是你。
沈芮芮愣了一下，眼珠儿一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点点头，满脸的坦然：“啊……对，是我。”
两人进了肯德基，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徐景旭去吧台点了一包大薯端着过来。沈芮芮也不客气，抓起一根就塞进嘴里。徐景旭递过去一包番茄酱：“喏，就酱吃。”
沈芮芮露出古怪的笑容：“就……就酱吃？”
徐景旭看着她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对……啊？就酱吃，就酱……”他突然顿住，看着面前捂着嘴偷笑的沈芮芮，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歧义，“是让你就着番茄酱吃，不是说就这样吃。我这十八岁的成年人了我卖个什么萌啊！”
“你还别说，你偶尔卖个萌还挺讨喜的。”沈芮芮翘起大拇指，“但千万别说‘酱’这个字了哈哈哈哈！太违和了哈哈哈哈哈！”
徐景旭坐下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好了，说正事儿。”
沈芮芮干咳两声：“昂，你说。”
“关于朱慧的事情，你怎么看？”徐景旭严肃起来，“还有……昨天我在教室里跟高河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想？”
“其实……”沈芮芮刚想说些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来：“沈芮芮？你咋在这儿？”沈芮芮回过头去——来者正是他们班的班长，和徐景旭是学生会的老同事，郭一豪。
“哦，常主任叫她来跟我一起办个事儿。你呢？你来这儿干嘛呀？我记得你家不是在城东的吗？”徐景旭解释。郭一豪恍然：“嗷嗷，沈芮芮也是来跟朱慧聊的呀。常主任昨天只跟我说了有咱俩，可能又加上一个人了。”沈芮芮这时候看瞒不住了，讪讪地说道：“其实……我是自己来的，我找邢老师要了朱慧家的地址，想过来看看的。这不，就刚好碰到你们二位了。”
因为郭一豪不知道昨天徐景旭回了教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于是徐景旭又大概简单复述了一遍。听完之后郭一豪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我滴个乖乖，你同桌儿这么恐怖啊？”
“排开这个不提，”徐景旭皱着眉头，“你不觉得现在朱慧对抄答案这种事情产生了依赖性，这才是最严重的事情吗？”
“而且朱慧是高三刚刚转来我们班的，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沈芮芮说道，“我主动跟她讲过几次话，但每次话题都会被她无情地终结，嗯，比徐景旭都直男。”
徐景旭摸了摸鼻尖，硬着头皮反驳一句：“我才不直男。”
郭一豪回想了一下，补充道：“不过……她倒是对学习格外上心，甚至可以说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但凡是有关于学习什么的活动她都还挺积极参加的。”
“那这样就更有可能是我猜想的那样了。”徐景旭道，“我觉得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和她的家庭环境有关，会不会是父母教育的时候就格外跟她强调成绩？或者她经历了什么刺激让她变得有些偏执。”
沈芮芮一抬头，愣住了，朱慧正站在肯德基门口，呆呆地望着三人坐的地方。
朱慧眼中失去了神色，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布满了血丝，近一些看感觉到眼睛一片血红；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干裂了，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个辫子束了一下；今天朱慧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外套，是几年前的流行款，大概是被洗了好多次，有些掉色，宽松的黑色裤子和运动鞋显得有些单薄，在这个温度下让人看着总觉得穿少了。这样的朱慧，如果不是因为多看了几眼，沈芮芮甚至都认不出。
徐景旭和郭一豪也回过头去，认了好半天才认出来，于是郭一豪笑着站起来：“朱慧，这里。”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慧“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跑开了。三人连忙起身追出去。
徐景旭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九化社区附近是淄畔市最有名的化工厂，附近多是运送着化学药剂的大型罐装车，给行人和自行车的道路几乎可以等于没有。因此，如果不注意看着，很容易发生危险。
“在那里！”沈芮芮眼尖看到了向东边跑开的朱慧。三人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东边有一个大路口，来往乡镇和市中心的大型车辆都将经过那里。对于大车来说，在它加速到一定程度时，减速对它来讲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本身的质量大，因此加速度也大，减速需要做的功也相应变大。
“朱慧你停下！”郭一豪此时爆发了他整年都没怎么用过的运动细胞，在过路口之前成功拉住了朱慧，“朱慧，有什么事儿我们好好说。我们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
朱慧的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流，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摇头。离得近了，郭一豪这才发现朱慧的左脸有些肿胀，隐隐地还能看到那泛红的巴掌印。
“这，脸是怎么回事儿啊？”郭一豪心中满是震惊。
沈芮芮和徐景旭跟过来，看着朱慧。两人对视一眼，五味杂陈。
“我不怪你。”沈芮芮上前一步，朱慧停止了挣扎，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沈芮芮继续说道，“我确实很讨厌你，但昨天的事情，我不怪你。所以也请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不管是老师、还是父母，还是我们三个，现在最希望的是你可以好好的，不要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学习成绩没有那么重要的！”
“不，”朱慧开口，带着痛苦过后余留的颤抖，“没有成绩，我什么都不是。”
“好，你慢慢说，慢慢说……”郭一豪安抚着朱慧，“我们坐下，慢慢说，好吗？”
“谢谢你们。谢谢班长、沈芮芮、徐景旭你们三个。”朱慧突然笑起来，“但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也不想这样痛苦下去了。”
说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朱慧突然发力，挣开郭一豪的手，向路口的中央跑去。
等离朱慧最近的郭一豪终于回过神来，朱慧已经跑出去好远。三人刚想起身追过去，“嘀嘀嘀——”一辆右转弯的大车呼啸着驶过，后面的货箱至少得有二十米，完全遮住了三人的视线。等车尾带起来的烟尘终于散去，朱慧已经站在了马路的中央。
“朱慧——”
朱慧转过头来看着徐景旭三人所在的地方，像极了角落里那朵小黄花。
瘦小的身躯在风中摇晃着，似是随时都要摔倒；灰色的世界给红绿灯都蒙上了一层面纱，显得那件鹅黄色的外套却格外的明艳，在马路中央甚至有些刺眼，但依旧坚定地存在着。
也许就跟那朵野花一样，她也会绝望的吧？
但她在笑着，站在马路的中央，呼啸着的是高速的大货车和刺耳的车笛，她就站在那里，笑得很满足。好像自从认识她开始就没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笑容。沈芮芮心里想着。哪怕是成绩考得好了也没看她这样笑过，不知道是因为她自己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样的成绩其实来得并不“干净”……还是终于做了决定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逃离”出来。
一辆大货车呼啸着驶来，司机狠命地按着喇叭，不想错过眼前这个绿灯。
朱慧张开嘴巴说了几个字，但被车笛的声音盖过去了。
沈芮芮猜到了。朱慧说的是“谢谢”。
“嘭！”的一声巨响。世界就这样安静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