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10日,沧海市,新区,沧海一中
“我先走啦,孙夏岚。”
“哦,好。”
王雪晴一边说着,一边背着书包兴致勃勃朝着楼下跑去,楼梯口那里仍旧被黄色的警戒线给封了起来,上面……被焚毁的化学实验室,唐佳熠因为那次事件脸部被重度烧伤……
李泽渊在催促孙夏岚赶快放学回家,于是她也离开了教室。
于是,这里就只留下了一个人。
坐在最后一排的男孩,默默收起书包,然后走到讲台前拿起黑板擦。
刷——
轻轻用力,白色的粉笔痕迹变成散落在夕阳中的细小灰尘,男孩以前看过新闻,说四十岁以上的老师们都会患有或轻或重的肺病,因为这些粉尘在空气中会不知不觉的跑到肺部,造成肺泡萎缩,或者癌变。所以男孩就会想,要是有一天能够有个人发明出没有灰尘的粉笔,那该有多好。
刷——
轻轻用力,黑板上的字迹再次被擦拭,漂亮的板书瞬间变成晦涩的涂鸦。
“房家名,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在生活中,你要学会用一颗感恩的心去帮助他人,这样在你落魄的时候,他们才会帮你。”
……
某些不应该出现的记忆竟然浮现在眼前,男孩摇了摇头,甩去了杂念。
——世界上的每个人……真的是善良的吗?
明明是已经日暮西垂的父母,在从工厂下岗后,靠着为数不多的低保勉强度日;明明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却还想着教育孩子要善良,要秉承着一颗善良的心出人头地,明明自己的人生都已经摇摇欲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原来在沧海二中读书的时候,班上有几个女校霸,到处为非作歹,但是她们的生活也没有父母口中所说的那么不堪啊——反而是,到哪里都有人躲着她们,到哪里都能够占到便宜。房家名很羡慕这样的感觉,很希望自己也有一天能够体验到那种感觉,可能是自己刻在骨子里面的东西,他的知觉告诉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者说人一生下来就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早早就懂得这一点的他,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刷——
黑板终于擦完了半块,那些回忆还是尽快丢掉比较好,没有意义的回忆,留在身上也只是浪费。
——我憎恨他们。
——这么一说的话,我也是一个喜欢自虐的家伙。
明明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是却害怕别人会因此而找到理由来伤害自己,因为不懂得拒绝别人,所以才会在别人的眼中努力成为一个榜样。塞万提斯说得对,友善确实是种病,病就病在企图取悦所有人。过度友善的人,害怕拒绝,因为他们看来,拒绝别人同样是件伤面子的事。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往往源于内心的弱小。事事害怕让别人失望,也是一种自卑——生活总有点欺软怕硬。一个完全不懂拒绝的人,也不可能赢得真正的尊重。
但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面,然后自己又鬼使神差的在中考里面考上了一所贵族学校,本来属于大海的鱼儿来到了湖泊,这难道不是一种摧残吗?
铃铃铃——
——电话响了。
“什么……母亲吗?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男孩突然间像是发了疯似的收起黑板擦,现在的时间已经容不得擦黑板了,自己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在帮助别人之前先管好自己的事情,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
“嘿!房家名!”
有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三个看起来牛高马大的男孩,领头的那个怎么说也有一米八以上了,长得这么高,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什么激素长大的。三个人浑身都是汗,手里面捧着篮球,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好,应该是刚刚在操场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比赛吧。
“哥几个口渴了,你赶紧去买喝的来。”带头的人叫做吴德生,原来房家名和他有过不小的矛盾。但是房家名也不敢说什么。
“我有事情……”
男孩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有事情。
“什么事情有我们的事情重要啊!赶紧的别磨蹭,今天打球输了心情不好,你要是不买的话,小心我们揍你哦。”
本来打算继续解释什么,但是想了想对方也许根本就不会相信吧,索性回答了一个“嗯”字,就冲出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三瓶矿泉水带到教室里面。男孩坚信每个人活着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既然自己是那个必须要去做好事的人,那么就这么一直做下去吧,如果说有那一天自己脱离了世界为自己设下的这个圈,其他人只会议论。
“怎么这么慢,磨磨蹭蹭的,好了哥几个要讨论战术没你事了,你可以消失了。”
带头的男孩连看也没有看房家名一眼,随便对他摆了摆手。
“一共三块钱。”
“啊,这种小钱你就别在意了,等攒够了就还你。”
时间已经刻不容缓,明明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自己还为这种小事情耽误了差不多十分钟。房家名便没有再计较钱的事情,而是选择离开学校。也不知道是不是时运的问题,还是自己中了著名的“公交车定律”,沧海一中门口公交车站指示牌上的车辆基本上都出现过了,但是自己想要坐的那一趟却迟迟不肯出现,最终在和时间做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斗争后,他选择了坐出租车。
赶到和谐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了,按照电话里面医生的说明来到六楼的病房,站在那里的人群吵吵嚷嚷,每个人的脸上都出奇的冷静,父亲坐在塑料躺椅上,双手扶额,看到房家名出现后,只是将手放下,然后远远地看着他。
“……”
向前走的步伐十分的沉重,那些人群也仿佛发现了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纷纷给自己让道,人群就这么齐刷刷的在走廊里面分成两列,左边一列、然后右边一列。房家名就好像是走红毯的什么大人物,也许在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成了大人物,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房家名的脸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打醒了。
“你干嘛去了?”男人用阴沉的声音回答,房家名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看他。
“路上出了点事情……”
“出了点事情出了点事情……又是借口!一天到晚磨磨蹭蹭的,成绩死活上不去,你母亲刚刚已经去世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良心吗?我天天累死累活的上下班,她连最后看你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是个人吗?我生了一个什么孬种!”
“可是……”
啪——
又是一记耳光。
房家名不再说话了,而是缓缓捂住脸,朝着病房的门前进。那扇门,就好像是地狱之门,房家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面望去,只见里面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本子在记录什么东西,他静静地推开门,那两个医生便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用他完全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他。
“死因是心肌梗塞……我们已经在做最大的努力去抢救了,请节哀。”
大脑一片空白,房家名面无表情的走到母亲的床边,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他顺着母亲干枯的手往上摸,从指尖、掌心到手臂、关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在这样的画面下保持着出奇的冷静。
“先生,请等一下,先生!”
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房家名赶紧跑出去,只见父亲全然不顾拦住他的医生,一个人顺着消防通道走了下去,处于好奇他跟了上去,只见消防通道下面站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孩。他明白女孩和父亲是什么关系,只是根本就不打算说出来罢了。
“……”
沉默,所剩下的只有沉默。
——因为下岗开始到处无所事事的父亲,努力赚钱补贴家用的母亲,原本就患有疾病,但是父亲却不闻不问,所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后,也是很正常的。所以父亲刚刚说什么自己不闻不问,一定是假的,他只不过是顾不得在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家伙们面前说那些话,所以只得说谎。
谎言可是一个好东西啊。
于是,在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夜晚,房家名的人生开始安静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