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车来到盘龙镇的老豆腐厂住宅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的事情了,车矢成妻子的家就在这里。因为在民国时期,这里是一家私企的厂房,以专门制作豆腐而出名,后来在文革的时候倒闭了,这所以里被当地人叫“豆腐厂路”。
停车的时候,曹孟杰瞥到了车矢成的驾照,1974年领的,那个时候的车矢成样子还是一个大帅哥,怪不得他能够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车矢成是那种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的那一类型——无论在什么时代,看脸才是相亲的唯一标准,曹孟杰在心里总结道。
车矢成家的客厅里面是足长两米半的真皮大沙发,曹孟杰坐在上面玩手机,是那个很无聊的游戏,叫做《愤怒的小鸟》,苹果手机刚刚推出的时候一个很火爆的游戏。这张沙发真是太大了,曹孟杰这样子倒像是一只蜷缩的小鸟。这里二楼是小小的阳光厅,离他不远是一架九英尺的斯坦威钢琴,曹孟杰心想自己如果会弹琴的话,一定要跟车矢成说接他们家的钢琴来弹弹,在阳光下的演奏,简直妙极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台风“黑天鹅”席卷了东海,丝绒帘子即使拉开一半,天空也依旧是灰色的。
“曹孟杰,留下来跟我一起吃中午饭吧。”张姐从二楼楼梯扶手边探出头来。
“好啊。”曹孟杰没有犹豫,张姐做饭不错,他吃过几次,上次吃的是江浙名菜东坡肉,借用《舌尖上的中国》的解说词,那简直就是“一般是一块约二寸许的方正形猪肉,一半为肥肉,一半为瘦肉,入口香糯、肥而不腻,带有酒香,色泽红亮,味醇汁浓,酥烂而形不碎,十分美味。”
“差不多现成,我煲了一点米饭就好了。”
“你要吃什么东西自己找,架子上有书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下面。”
张姐这么说着踢踢踏踏下楼,进了厨房,转身把拉门合上。
“冷不冷?”她又探出头来,“要不我把空调打开?
曹孟杰摇摇头,继续玩他的手机。
菜倒是真的简单,不过是烩炒的青椒和白菜,一锅骨头汤,还有满满一盘子绽放着油光的北京烤鸭。烤鸭的香味飘在鼻尖上,曹孟杰感觉自己像是饿了几十年的大灰狼。沧海市如今配给给居民的都是方便食品还有盒饭,部队还有新鲜肉类和蔬菜的份额,不过也很有限。车矢成的军衔是少将,高级将领,和曹孟杰他们不同,有额外的副食补贴。
今天曹孟杰送过来的那只北京烤鸭就是车矢成的配额,反正他基本都是跟曹孟杰他们一起在中央大厦吃食堂,这些肉菜也没地方下锅。北京烤鸭的皮吃起来嘎嘣脆,配上特制的卷饼显得油而不腻;骨头汤里面加了不少的胡椒,喝得暖洋洋的,曹孟杰几口就喝完了,张姐拿过他手中的碗帮着盛汤,顺带指了指桌子上的餐巾纸,叫他拿了擦嘴。
在这个女人面前可能曹孟杰的年纪被严重低估了,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抽了一张餐巾,认认真真擦嘴。
——老大是怎么在您面前评价我的?长不大的三岁小屁孩,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张姐,你多大了?”曹孟杰想着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女人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小伙子了,心想我才不像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逼着别人叫你“姐”。
“和你们口中的‘老大’一样1957年生,你呢?”
“2007年生,18岁。”曹孟杰拿勺子拨弄着一块肉骨头,亮出牙齿狠狠咬下。
“吃慢点,我不太喝汤,这一锅都归你。”
“这么大一锅?”
“以为他跟你一起过来的……在军队里面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歇歇脚。”张姐的声音低落下去,像是漫不经心。
曹孟杰舔了舔嘴唇,抬头盯着对面的女人看,她正眺望着窗外,拢了拢垂下的一缕白头发,有点皱纹的手指还显现着当年的纤长匀净。
每个人看见张姐第一眼都是看她的手,仿佛就是为了钢琴而生的。
在上个世纪的沧海市,张姐在一间很有名的高中教音乐课,偶尔穿着黑色的天鹅绒长裙客串一下沧海市音乐厅的演出。据说那时候后台总能收到大把的玫瑰花束,堆在张姐的台子上,蔚为壮观,这些东西曹孟杰可以从客厅门口鞋柜上的黑白老照片上考证。
交响乐团专业的女孩们咬着耳朵说这个女人真是狐媚,张姐也就这么听着,狐媚地来弹几首曲子,平时在高中里面用她纤长的手指按着琴键,教那些天生听力衰弱的孩子分辨音高。
后来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肩上扛军衔的男人总是往音乐厅跑,虽然这人看外形顶多是个听二人转的主。
再后来张姐辞职了,连带着也不再去音乐厅。
“张姐,为什么跟老大混?”问完曹孟杰就后悔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忽地转过头来盯自己,她的瞳子里有一种惊讶,像是安静的鹿被树林外的声音惊动了。她的目光并不锐利,而后她笑笑,低头下去摘下卡子,重新把落下的略白的头发束了进去。
这个发型让她看起来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成熟女人,连带着显得她的脖子白净,天鹅般修长。
“其实是搞错了,”女人摇头,“开始可没想过这样。”
她没有说下去,起身去壁炉上把音响打开了。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跳跃。韩寒电影《后会无期》的片尾曲《平凡之路》,音响上面是朴树那一张笑着的海报。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
易碎的骄傲着
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沸腾着的不安着的
你要去哪
谜一样的沉默着的
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当你仍然还在幻想
你的明天
她会好吗还是更烂
对我而言是另一天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我曾经象你象他象那野草野花
“话说回来,你有喜欢的人没有?”她坐回桌边。
曹孟杰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不小了,要是在以前,十八岁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
“追起来累。”
“累吗?你家老大追我的时候说过累子?这样吧,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喜欢什么样的?”张姐很诡异地说道,有些像是古代给别人介绍对象的媒婆,这个时候自己竟然想笑。
曹孟杰想说我就喜欢李娅楠那样的,张姐你叫老大去跟李娅楠说,让她跑来喜欢我。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别了,就我这个样子,用一个流行词来说就是‘屌丝’,虽然我表面看起来不知道,但大家私底下都叫我屌丝曹,作为一个屌丝不要祸害人家就算积德了。”
“你那么点儿大,懂什么叫积德?你以为你谁啊,如来佛祖在世吗?”张姐笑笑,“我还真的认识几个女孩不错的,长相啊家里啊,都不错。”
“那还是免谈了,张姐你要有什么歪瓜裂枣的介绍给我我还有指望,这种长相、家里都不错的就真的没戏了。”曹孟杰把汤喝完了,在碗里捞萝卜。
“唉,别这么说,再怎么说你也是一个……”
张姐说话貌似噎住了,曹孟杰明白这是为什么。张姐的脑袋里一定在拼命地想着曹孟杰身上有什么优点可以拿来说说,但自己实在是找不出来。
“……你也是一个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的士兵啊。”
“嗷呜……我一个月工资连两千块都不到,养活自己之外,养狗都难。”
“其实女孩也不是说你有钱就怎么样了。”
“张姐你难道不是著名的沧海市女人?”
“我是沧海市土生土长的,又怎么啦?出不出名是我的事。”张姐竖了竖眉毛,做个发怒的样子,“还吃不吃烤鸭的?”
“吃!”曹孟杰把汤碗递上去,张姐白了他一眼。
“其实女孩子最好哄了。”她低着头。
“老大也说其实墙壁防御指挥部的工作最轻松了,干起来才知道野猪都能被累死。”
“贫嘴,其实你打动她就可以了。”
曹孟杰心想,是不是所有女人上了年纪都会和自己的婶婶一样啰嗦。
“这个等于说我们搞定撕裂者只需要干掉那个传说中的‘母体撕裂者’就可以了嘛。”
“那不一样,谁知道你明天会不会死在墙壁上;可是打动一个女孩,其实你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只是你们男人一般都不知道。”
“难道张姐你还承认我是一个男人……你跟我说的这些老大知道么?”
“他不知道,他运气好,碰上了。”张姐停了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
“哦。”
“招不招?我看你眼睛碌碌乱转,是惦记我屋里什么东西还是有心事?天王盖地虎!”张姐一抬头,那双鹿一样的瞳子里骤然跳出一点狐媚来。曹孟杰吃了一惊,心想她那个时候跟了老大前一准不是个吃素的。
“宝……宝塔镇河妖!不是——密电码我不知道!打死我都招不出来!我是党的孩子!”曹孟杰说得斩钉截铁。
“那随你,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知道。”张姐眼睛里的光隐没下去,“就怕等你明白了啊,就已经晚了……”
张姐无声地笑了笑,为曹孟杰盛汤。之后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始织毛衣了,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不是毛衣,而是她自己打算拆了一件毛衣,给车矢成织一个围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