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4日上海市黄浦区南京路附近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的事情了,因为巨龙的事情,盘古议会封锁了大片区域,地铁有一段路是不能够出入的,所以我和胡安又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这个好像是城中村又好像不是的地方。
这里还是和早上出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晾晒的床单塞满了楼房两侧中间的区域,使得整个楼层看起来就好像是上世纪的染坊,它们在远处高楼大厦的探照灯下,宛若是梵高笔下的油画,在充满黑暗的同时,却又如同泛着光。
“老胡家的,你们家电视机能不能小点声!我们楼下要打牌!”
“滚!臭老太婆,有种上来欺负,我别欺负我女儿!”
站在窗台上嚷嚷的中年男人是胡安的父亲,他的吼声将整栋楼的声控灯都全部点亮,今天楼下家那对讨人厌的老夫妇似乎叫上了一群人在家中打麻将,电视机的声音影响到了她的发挥,导致了她输钱……之类的。不过既然有人出面解决问题了,那么我也就没有出场的必要。
对了,胡安的父亲的名字叫做胡昊东,叫这个名字的人全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是那种很普通、也很容易被人所遗忘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对这个人感兴趣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胡安的父亲,而是因为这个人无论在何时何地,总是挂着一幅似乎很开心的笑脸。
“这是今天赚的钱,我放在柜子上了。”胡安打手语。
“辛苦了,胡安。”
胡昊东一边说着,一边将电磁炉的插座插在插线板上,这个电磁炉是他半年前在花鸟市场以一百二十块的价格淘回来的,他当时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个劲儿朝着胡安炫耀;紧接着他又从放在门口的塑料袋中拿出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猪肉,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今天晚上的主菜。现在这个家里面,负责做饭的是胡昊东,胡安不会做饭,至于我,就当是个不速之客吧。
“音乐家,你还好么?”
“我?不用管我,你自个儿去练你的吉他吧,我想和你父亲聊两句。”
胡安自顾自的坐在阳台的木椅上,我丢给她一把吉他后,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胡昊东的身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确信胡昊东不会说出我的事情,所以我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奥术师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社会发展;出乎意料的,胡昊东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于整个奥术师世界庞大而且复杂的体系,他都表现出一副“这样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就像他那张随时都挂着的笑脸。
他总是以十分温柔的语气说话,胡安自然不用说,那是他的女儿,但是对我我的出现,他却不觉得反感,反而是为我的到来感到开心。“虽然不愿意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在知道胡安的身边一直有你守护,我当然欢迎你”,这是胡昊东的原话——哼,因为我是灵魂啊,附身者守护主人这有什么问题么?
“胡昊东,最近降温的速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是时候开始准备一些过冬用的东西了。沙发上的垫子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啊……那个应该是发霉了吧,毕竟是从废品回收站捡回来的东西,等我明天有空再去找一个。”
胡昊东继续保持着那一份让我无法理解的微笑和我说话,然后将生菜丢进洗菜盆,洗干净棕色的泥土,拿出挂在窗台上的砧板将其放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紧接着,又将被油渍包裹的平底锅放在电磁炉上,倒入油进行预热,然后开始切菜。
我端详着他那有些臃肿的身体,胡昊东的长相说不上出众,但是也还算说的过去,由于先天性近视的原因她总是戴着一个十分滑稽的黑框眼镜,眼镜上面有许多的划痕,他说那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导致的,我曾经建议他找机会换一副眼镜,但是他觉得换一副眼镜太贵,更何况现在戴着也不至于看不起东西,所以他就以这种的理由回绝的我的建议。
他的头发显得有些油腻,但是却又像是雪纳瑞犬的毛发;据我所知,胡昊东从来没有在家里面洗过头,因为洗头要去公共洗手池才能洗,洗手池的水龙头有一种特殊的六角形锁,只要付了钱,房东便会将扭动锁的钥匙给你。上海的水费这几年实在是有些高的离谱,所以他会在工作的地方洗,等回家的时候头发上又沾满了灰尘,所以看着有些油腻。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估计没人会在意。
“对了,听说静安和黄浦江那一带最近在施行交通管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切好菜的胡昊东转过头来,我盯着他下巴上那块松垂的肥肉,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都说肥肉是中年男人独有的标志,可是我倒觉得那是人生为止所积压而无法发泄的情感——所以啊,这个世界才会有越来越多悲伤的胖子。
“不知道啊……上面的人下达的东西,我们照做就是了,至于是什么目的,与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的关系吧。”我敷衍的回答,巨龙的事情胡昊东应该没有知道的必要。“你不在的这两天房东来敲门要租金,我和胡安假装不在家而逃过一劫,但是下回再上门估计就瞒不住了。”
“工头一直拖欠着工资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实在不得已,只能靠保险金了。”
听到这句话,我脸上露出有些惊疑的表情。
“哈哈哈,看把你吓的,虽然那是绝症,但是也不至于立马就会死的啊。”
“我不懂现在保险的那些策略是什么,只是怕死的不值,普通人的命不值钱的。”
“等再攒一些钱,攒够了就买房子,给胡安一个真正的家,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加入我哪一天真的离开了,你们至少还有住的地方。”
“嗯。”
每次和胡昊东对话,一旦谈论到他身上的那种绝症,他总是表现得很开朗,就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是什么,是坦然?还是释怀?假如胡昊东有一天真的不在了,他不会担心胡安么?
“攒钱买房子啊,这几年房价涨到比工资还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房子?”
“我们来上海多久了?四年?六年?还是八年?我们从一开始的流落街头到现在能够租得起房子,这不是一个进步吗?你这个人啊,总是不自信,所以才导致想好了目标之后就决定放弃。”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昊东,这简直就像是大人在教训小孩子……拜托,虽然没有资格进入盘古议会,可是我好歹也有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了。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陪在胡安身边而已,不会有其他的杂念。
“首付……怎么说也要至少十万吧,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为了缓解尴尬,我赶忙转移话题,“八年了,你究竟攒下多少?差不多一半吧,这其中有一部分还是胡安卖唱挣来的,我们都是男人啊——胡昊东,让一个女孩子过着这样的生活,是不会幸福的。”
“我也……”
胡昊东知道自己理亏,挠了挠脑袋,继续切菜,我原本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他居然只是笑了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啊。他这样的态度反而令我我有些生气,因为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也许他现在这样面对疾病释怀的态度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胡昊东也太不配当个男人了。
怀揣着这种无端的猜测,我去阳台上找胡安。
她拿着那把黑色的吉他,见我走过来后便将其放在地上,然后用那双好似绽放着某种光芒的眸子注视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
“音乐家,你又和爸爸吵架了么?”
“吵架?吵架要是有用的话我早就吵了……”
我趴在阳台上,打了个哈欠伸手摸向裤兜,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上次抽烟,还是在日本留学的时候……
“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胡安将脑袋探过来。
“马马虎虎,不一直都是这样,加入了盘古议会,我们也不用每天藏着掖着,挺好。”
“教我钢琴吧。”
“钢琴?”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惊讶。“有吉他和小提琴了难道不好么?”
“你不是音乐家么?钢琴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入门的乐器吧。”
胡安这么一说,我一时间居然有想要显摆一下的想法,于是在符文之力的作用下,那把黑色的吉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复古风格的钢琴出现在客厅的中央。虽然房间不大,但是因为家具少的缘故,多出来一架钢琴也不是显得很占地方。
“钢琴和吉他、小提琴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用手指按,一个是拨动……手部的动作不一样。”我感觉我在说废话,“好了……首先来几个简单的曲目吧,莫扎特的《小星星》,这个应该是入门级别的了。”
紧接着便是乐谱了,小星星的乐谱啊……这种东西可不能用符文之力幻化为现实,所以干脆就用笔写出来好了,因为这是简单的曲子,所以用笔写出来不是太难。我从胡昊东的腰包中拿出那支碳素笔,在白纸上刷刷写着,不到一首歌的时间就抄出来了。
“谢谢你,音乐家。”
胡安接过手抄的乐谱,然后坐在钢琴面前按下那些琴键……她居然在试音……该说是她天赋凌然么,这样的天赋可是会被所有学音乐的人嫉妒的啊。不过先说好,这其中不包括我,我早就和人世间的那些功名利禄绝缘了。
紧接着,她好像已经摸索出了这乐器的基础,开始按照我抄的乐谱弹奏。琴声方法就像是宁静的晚风吹拂在这破旧的房间内,这声音和胡昊东炒菜的声音夹在在一起,居然完全不显得混乱。
窗外居然此时飘起了小雪,晶莹的颗粒在昏暗的声控灯下漂浮,轻轻哈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便和这晶莹絮绕在一起,像是沙画,又像是干涸的油漆留下的沟壑。气温开始变低,我有些不解,今天在老场坊听到的新闻说不可能会下雪的,难道又是天气预报报错么?
不过反正我向来都不相信这种东西的,因为想要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对世界的不尊重,更何况这预知的结果还是错误的,盘古议会那些新闻里的东西啊……除了日期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可信度。想到这里,我不禁自嘲般的哼了一声,也许当初我提出让胡安加入盘古议会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呢?
“你们两个,饭做好了,快过来吃吧。”
胡昊东将做好的菜倒在盘子里面,我只知道那是菜,却说不出名字来,只知道是肉和绿色蔬菜混在一起炒出来的东西,这是今天晚上的唯一一盘菜,再搭配上两碗白米饭。至于为什么是两碗,因为我可是灵魂,我吃饭干什么?
胡昊东大可只叫胡安一个人的,但是他同时也叫了我,即使他知道我根本用不着吃东西。他这样的举动让我之前对他的怒火稍微舒缓了下来。就这么着吧,想太多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只要还活着,那一切都不算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