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小六子先是一震,后又一脸不可置信的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是你!你的身手虽然不错,可万万没到能在一夜之间灭了将军府满门的程度!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除非他们个个束手就擒,伸长了脖子等着你杀!”
陈勾苦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将军府内所有人,包括夫人,都是我杀的。关于你妹妹的事,我很抱歉。等我找到怜儿...我...可以把我的命赔给你,你看行吗?”
小六子完全不相信陈勾所言,只当是陈勾为了包庇幕后之人的信口开合,随即讽刺道:
“哦?那你还真是了不起啊。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你当时是如何杀的我妹妹?就是夫人右手边第二具尸首。”
陈勾沉吟片刻,那晚所发生的每一幕都已深深刻在陈勾的脑海当中,他忘不了任何一双熄灭光芒的眼睛,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将如此残酷的一幕告诉小六子。
“说不出来是吧...那你就去给我去陪她吧!”
小六子狞笑一声,掏出贴肉而藏多时的短匕,不到巴掌长,如毒蛇一般向陈勾咽喉抹去。
陈勾还沉浸在自责与懊悔当中,这是一种他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啊,除了他,哪个人没有父母亲人,不管是不是出于本心,那一条条生命确实是在自己的手里终结。
目睹陈镇逝去,怜儿命悬一线而又无能为力之时,自己与此时小六子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一样?
若是自己,会怎么做?
陈勾闭上了眼,不闪不避,任由小六子的匕首向自己递来。
不料,冰冷的匕刃尚未割破到陈勾颈间肉皮,已戛然而止。
“你为何不还手?”
小六子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陈勾并未作答,因为他不知到底该如何回答,对于纯粹的恶意,他可以毫不犹豫的予以还击,可被小六子的言语扰乱的心绪,让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情感,索性,就这样交给小六子来决定,他接受就好,无论怎样。
小六子将匕首放下又拿起,再三试探,在确认陈勾不会还手,甚至连话都不说之后,恶狠狠的抬脚将陈勾踹翻在地,抄起绳索将陈勾死死捆住,长吐一口气,瞬间变了一副脸孔,再无半点悲怆与愤恨之色,有得只是诡计得逞的窃喜。
“他奶奶的,还真是个奶毛都没褪干净的傻公子,这你都信?”
陈勾不解,但直觉告诉他事情好像有所不对,暂且耐着性子看看小六子要干些什么。
“要不是你活着比死了值钱,我至于废这么大劲整着一出?”
小六子双手叉腰,得意洋洋的看着陈勾,就好像是荒原上的猎手看着自己套中的肥硕黄羊一般,撇着嘴说道:
“你说说你,本来这几个废物都让你拿捏的死死的,你要是麻利点下手宰了他们,我也好早早回去报信领赏,你倒好,磨磨唧唧就是不动手,我远远看着你们还聊上了,怎得,你不知道多一个活人就多分一份银子?非逼着老子还得亲自下手!”
说着,小六子又转身狠狠一脚,将方才虚情假意按上的头颅踢飞,嘴里骂道:
“就这几个玩意儿,浪费老子多少眼泪,给亲爹都没这么跪过,你们也配?”
说完,又一脸肉疼的爬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点燃的银票灰烬聚拢收起,自言自语道:
“还瞧不起我花大价钱买的‘闷倒仙’,说这是下三滥玩意儿屁用没有,这不妥妥的放翻咱这位陈少爷了吗,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花了老子老鼻子钱了,可不敢浪费。”
陈勾此时若是还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有情有义”的小六子是一直拿他当棒槌,那就不是没情感而是没长脑子了。
至于什么“闷倒仙”,料想应该是夹杂在那银票当中的迷药之流,能将夺命丹当糖豆吃的陈勾,能让这玩意儿放倒?那陈镇的棺材板还摁不摁得住?
不敢确定刚那一番“情深意切”的表演当中,关于吴怜儿失踪一事是真是假,陈勾将计就计,装作四肢无力,语气虚弱的向小六子开口问道:
“你...你不是说你妹妹当日在府内遭遇不测,怜儿她也失踪了,这一切都是骗我的?那吴怜儿现在是不是就在将军府?我让你带回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她了?”
小六子一边套着马鞍,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呦,都到这会儿了,还惦记着大小姐呢?也是,不提大小姐你也上不了套,大小姐那脸蛋儿那身段也确实让人...嘿嘿嘿......”
露出一丝龌龊笑容的小六子接着说道:“不过,要不是大小姐真失踪了,大将军还指望从你这儿找到大小姐线索,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还有,什么妹妹不妹妹的,我当日只不过是看到从府里抬出来的尸首没人认,捏着鼻子认个亲赚两个抚恤银子罢了,当然,还是掏了几个大钱找了口薄皮棺材给葬到野地里的,做人嘛,要讲良心不是。”
小六子套好了马,将陈勾栓在马后,正要扬鞭启程,却感到不对,这马怎么倒像被拽着往后走呢?
忽然之间想到一个恐怖可能性的小六子只觉全身寒毛炸立。
在马上僵硬的回首一望,顿时觉得眼皮子剧跳,只见刚还半死不过的陈勾,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定,单手抓住绳索一头,任凭马儿四蹄磨地,巍然不动。
陈勾也不废话,劲力一起,将战马连同小六子一同凌空抡起,重重的摔在地上,含怒出手,直叫两千多斤的战马口吐白沫,小六子更是摔的七荤八素,七窍流血。
陈勾慢步走向小六子,在他惊骇的注视下开口说道:
“你可知道,你的伍长,你的袍泽,豁出性命也要掩护你逃命?
不忠、不义,
你要这一副肝胆何用!”
动弹不得的小六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陈勾一脚踹中腹部,活生生将自己肺腑碾碎,一声哀嚎刚挤到嗓子眼儿,又被陈勾一掌拍下,满嘴的牙都被打碎卡在喉咙,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只能像被扒了皮的耗子扔进油锅的耗子一样在地上痛苦蠕动。
“你一张嘴就是谎言,还有辱逝者清誉,就不要说话了。”
捂着腹部,因剧痛像一条被捞上岸的活鱼一般蹦跶的小六子满眼怨毒,随着伤势渐重,慢慢连蠕动的力气都没有,又面含哀求之色,希望陈勾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陈勾就这么默默的看着,直到小六子死绝,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陈镇若是还活着,看到这样的自己,一定会很失望吧?
转念又一想到吴怜儿此时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为何没有人知道那个神秘的“涂婆”存在,她到底有没有救下怜儿?又是不是她带走了怜儿?就算是,自己又该去何方寻她?种种念头纷至沓来,陈勾茫然环顾四周,心中只余下无尽苍凉。
半晌,陈勾还是决定先将眼前的尸骨收敛,也避免他们死后还被野兽残害,随即就地挖了一个大坑,将伍长、小六子、大个子等人的尸首挨个排开同葬一穴,也不枉他们兄弟一场。
正要填土,陈勾却察觉不对。
那个一开始就被“吓死”的谭浪身子骨还很软和,虽口鼻并无气息,可跻身铜皮境的陈勾自然清楚,不论哪家功夫,到了入门级,首先学会的就是由气呼吸变为体呼吸,借助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呼吸吐纳,没想到这个不着调的青年远没有外表看到的那么简单。
陈勾也不戳破,顺势一扔,就将谭浪一同扔进坑中,手中也不停,继续往坑里填土,看看这个小子到底怀着什么鬼心思,虽说看着不像与定西军这一伍边骑是一路人,可历经刚才种种,陈勾就是心眼再大,也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
随着一捧捧土逐渐没过体表,谭浪终究还是没能继续装下去,嘴角抽动,一个懒驴打滚从坑中翻滚而出,一边清理着耳鼻中沙土,一边哭丧着脸对陈勾说道:
“好汉,您可真是宅心仁厚的实诚人啊,像您这样的可真不多见了,还真埋呐?”
陈勾本想装作吃惊,奈何这么多少年来还真没做过这么复杂的表情,只能努力装作一副很是意外的样子,生硬的扯出一句:“呀,原来你没死啊。”
谭浪无语的看着陈勾,心想这厮三下五除二就灭掉整整一伍骑兵都不带擦破半点油皮,身手高深莫测,偏偏又一副不通人情的样子,这是拿自己寻开心呢,还是脑子真的有病?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跑又跑不掉,眼下装死也被戳穿,自己可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啊…
两人相互戒备,大眼瞪小眼,就等着对方先开口说话,等了半天,还是陈勾先皱眉问道“说说吧,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谭浪悄悄松一口气,只要能交流,没一上来就开打,一切都有的商量,略一思索,结合眼下形式,谭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好汉,小人姓谭,单名一个浪字,父母早些年间一场饥荒没挺过来就这么去了,剩我这么一根独苗,逼不得已靠乞讨为生,后多亏一道爷看我可怜收留了我,靠着给一座没什么香火的道观打杂,倒也勉强还能维持生存,不料前一阵老道士也驾鹤西去,我只得又下山要饭,我这命苦的呦...”
谭浪说着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期望能打动陈勾,自己也好乘机溜走,不然万一眼前这个脑子不大灵光的疯小子想连自己一并灭口了,自己找谁说理去?
“那你又是怎么和定西边军走到一起去的?还说曾见过我出现在万葬岭?”
陈勾也心存疑虑,就连他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所处位置是万葬岭,这个谭浪怎么这么清楚?
“我哪知道你是谁啊!陈勾不是那什么将军的义子吗?还真是你啊?”
谭浪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转而又咬牙切齿的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那金城人太欺负人了!你说我一要饭的,招谁惹谁了,也不识字儿,就看一堆人围着一张榜看,我就想过去凑个热闹,问问旁边人写的是什么,谁知道那个坏怂告诉我说那榜谁揭了谁有钱,我一想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不揭白不揭,谁知掉刚一揭下榜,银子没等到,刀子倒是等到了,被这几个军汉抓住,问我陈勾在哪儿,我要说我不知道这不摆明了找死吗?就想着把他们骗出城再想办法脱身,他们就架着我到这儿来了,再后来...就现在这样了……”
谭浪半真半假的说着,其实他哪儿是当乞丐的,凭借老道士教的不知名法门,勉强修至半步筑基,又没什么天材地宝供他继续修炼,只能靠着半吊子的功夫每日厮混在金城,干一些小偷小摸的活儿,而吴桀为了寻找陈勾,开出的价码令人色变,一时贪欲上头使得谭浪就动了歪心思,毕竟在金城,有胆子骗吴大将军的还真没几个,富贵险中求,谭浪就是在赌吴桀不信有人敢骗他,想着随便编个说法,捞了钱就跑,没想到负责核实消息军士也没那么好糊弄,派来一伍骑兵押着他来一探真假,没想到还真误打误撞让他们找到了陈勾,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幕幕。
陈勾听完,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也无所谓,想来这个谭浪也翻腾不起什么大浪来,索性不去管他,还是找到怜儿比较重要,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去找,心中烦躁不安,就这么扔下谭浪,漫无目的的向前方走去。
谭浪一脸紧张的看着陈勾慢慢走远,心想这人还真是个脑瓜有问题的,也不怕自己回去卖了他,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陈勾!
刚抬脚要走,转念又一想,这是哪儿?这可是号称“十人九不回”的万葬岭!一路要不是借着东西军的虎威,早八辈子让这两旁山上的大小土匪生吞活剥了,就算自己命大回到金城,这一伍骑兵之死他就交代不过去,陈勾到那时候也早不知去向,到头来还是个死,这么一想...
“好汉!你等等我!咱俩一起走啊!好歹我们也算共患难一场,我还借了你一件衣服呢,可贵了,你就这么走了我不放心你啊…”
大呼小叫声中,两个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