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西北偏北。
黄土沟壑纵横,农桑不兴,畜牧不盛,一代名相左延亭早年间任西域节度使之时有言:“陇中苦瘠甲天下”。
可金城偏偏又是个让无数商贾趋之若鹜的地方,皆因这金城,乃大威与夏、蕃二国互贸的咽喉要道,只要能活着从中原将两国匮乏紧缺的粮食、茶叶、丝绸、烈酒倒手卖出,就能带回上好的青盐、牛马,这一来一回就是十倍暴利不止,要不是中间隔着一座万葬岭,大小土匪如同梳子一般一道又一道筛过满载货物来往行商,动辄杀人越货,这才吓退九成奔着发财去的商队,毕竟钱没了可以再挣,命只有一条。
金城本地豪商,首屈一指的就是被称之为“富贵有余”的余家,早年间凭靠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关系,与山上巨寇赤狼盗搭上了线,能在一步一险的万葬岭畅行无阻,短短几年时间就挣下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丰厚家底。
奈何,余家掌门人妻子早逝后再未续弦,膝下只有一嫡女,取名余佳荫,寓意为余家遮雨挡荫,没承想还未待有女初长成,正值壮年的余大掌柜就被山上强人所害,撒手西去,撇下诺大家业和娇滴滴的独女,一时之间余家荫成为整个金城所有男人都想要得到的香饽饽。
不过余家立下三个规矩,一是只招上门,还得要求男方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二是不得有官身,上门后也不许再去考取功名,按理来说这两条虽然苛刻,可还是有大把大把的人挤破头了想要入赘,怀抱美人,坐拥千万家财,安心当个富家翁,孩子不跟自己姓又能怎地,都无亲无故了谁还在乎这个,可难就难在了第三条:
妖僧血橙之首级。
倘若有这么一个和尚,在你饥渴难耐之时,为你递上一颗味清甜香、汁水饱满的血橙,吃不吃?
你若是吃,这个和尚就会和颜悦色的告诉你,你会流血,橙子也会流血,你为了活命吃了它,是不是得还橙子一条命?
说完,就摘下你的头颅挂在树上,你是吃?还是不吃?
你若不吃,和尚又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告诉你要不吃它,我就吃了你,让你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皮如同橙子一般被一瓣一瓣的扒下,取出尚在跳动心脏的,被和尚扔进嘴里大肆咀嚼,你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选,更没有人清楚这个和尚从何而来,本名又叫做什么,只道这个和尚一身橙色袈裟,又好以如此诡异邪恶的手段杀人取乐,不仅自身修为有成,竟还有一批簇拥者,借此凶名在万葬岭上立杆子扯大旗,拜其为“血橙上师”,寨门前种满人头树,谁能嫌自己活得长了,还是胆子长毛敢去找死?
余掌柜当年志得意满,生意越做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脑子一热就贸然踏入血橙匪的地界,在他看来,再凶恶的土匪都没理由和银子过不去。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同为七大字头的山上势力,却是截然两种不同形式风格,赤狼盗崇尚道上规矩,而血橙匪那可真是无法无天,完全不能以常理来度之,活像是一条见人就咬癫狂的野狗,撕咬着敢于靠近的一切,可怜余大掌柜还想着和血橙上师做买卖?活生生被扒皮剜心,若不是想着向赤狼盗示威,莫说是将尸首带回,就连脑袋都得留在那白骨森森的人头树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余掌柜一死,原本就靠利益为纽带的余家商队顿时分崩离析,有仗义一点的,虽说不能帮衬一把,尚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更多则是红着眼睛,巴不得一口将余家囫囵吞进肚里吃干抹尽,当财富积累到让人眼红的程度,即使是想安安稳稳的坐吃山空,也得问问这山上的虎豹豺狼答应不答应。
“世侄女,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不记得?这一转眼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要是余掌柜还活着,肯定得拿着你当宝,天天给我们这几个老弟兄显摆。”
昔日余家商队的二掌柜王老财,在多番试探之后终于亲自登门,肥硕的身躯卡在椅子上,一手把玩着羊脂暖玉,一手捻着八字胡,拉家常一般对着独坐厅堂的余佳荫缓缓说道。
“王叔叔,佳荫彼时年岁尚小,自是记不清了,不知今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余佳荫不咸不淡的回应道,虽生的娇小玲珑,看气质却是颇为沉稳大气,仪态万方,不像是商贾之女,倒像是久居高位的宫中贵人。
王老财瞪着一对儿王八绿豆眼,看着气质清冷,坐卧端庄,又天生带着一丝勾人媚意的余佳茵,悄悄咽下口水,面上却是一副慈祥长辈的口吻:“也无甚大事,就是这几年来我是夙夜忧叹,深觉有负余掌柜所托,做兄弟的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世侄女你一介弱女子,苦苦支撑着这么大一个摊子,今日来此,是想着给世侄女你找个好人家,也好告慰余掌柜的在天之灵。这不,我那不成器的犬子虚长你几岁,为人也算忠厚老实,不如就此结成并蒂良缘可好?也算对你爹有个交代。”
这边话一出口,余佳荫还能沉得住气,侯在厅外的老仆余二却顿时变了脸色,就要拔刀冲入堂中宰了这个脑满肠肥的阴险小人!
试问谁人不知,这个早年跟在余掌柜身后唯唯诺诺,胆小怕事又贪财好色的王老财,在余父亡故之后非但从未登门料理后事,反而第一个翻脸不认人,大肆侵吞本属于余家的店铺与市场,现在更得寸进尺,居然还想着染指余佳荫?
整个金城都知道,这个挨千刀的死胖子生个儿子是个天阉,而娶进门的儿媳却又能身怀六甲,这其中的龌龊事任谁都清楚,纷纷笑言:“扒灰王老财,儿孙一娘胎”。
对余父忠心耿耿的家仆余二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受辱,正准备出手剐下这胖子的一身肥油,却看到小姐柳眉竖起,眼神示意自己不得莽撞,只得生生咽下一口恶气,死死攥着刀柄退在一旁。
“王掌柜,你也清楚,佳荫立誓血橙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嫁,真是有劳烦心,不过此事还是休要再提,送客!”
早就按耐不住的余二一把将王老财架起,直接扔到门外,王老财一脸阴鹫之色,硬是忍着没有招呼花大价钱所雇,早就埋伏在余家周围的亡命徒们,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最终还是咬牙作罢,起身拍拍土,恶狠狠的撂下一句:“我看你个小妮子还能撑多久!”
看着王老财离去,余佳荫方才露出满脸的疲惫与憔悴,份外惹人怜惜。
须发皆白的余二上前拱手道:“小姐,要不要老奴我现在就去将这个畜生剁碎了喂狗?就他手下的那几个猫猫狗狗,老奴我还不放在眼里!”
“余师傅,即便今日杀了王老财,明日还有李老财,刘老财,杀不完的。”
余佳荫心里清楚,虽说余二早年间也是小有名气的刀客,机缘巧合被余父救下一命之后就一心一意为余家鞍前马后,一把快刀斩尽宵小之徒,可以说余家的家业有一半是靠余二打下来的,可就在当年与妖僧血橙交手之时,被其一掌震伤了全身经脉,若不是想着留他一命将余父的尸首带回,也好炫耀恶名,余二早都命丧万葬岭了,这几年靠着余家积攒多年的天财地宝勉强恢复到昔日三成功力,可是想要重回巅峰,那是没有半点可能。
沉思片刻,余佳荫起声走向内堂,抽出藏在余父灵位之下的隐秘小匣,当着余二的面打开,慎重的从匣内取出一物,肃然道:
“余师傅,你也清楚,余家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与我没有半点干系,还不都他们一个个的摸不清楚爹爹当年与那赤狼盗究竟是何关系,这枚爹爹留下来的赤狼令是我们唯一的翻盘机会,这一趟,我们不走也得走!”
余二痛惜的看着这个倔强的丫头,心中既是悲愤又是无奈的开口劝道:
“小姐,不是老奴贪生怕死,自打没能救下老爷那刻起,老奴早就没脸活了,我这把老骨头说扔也就扔了,可是小姐你不一样,芳华正茂的年纪,不如老奴护着你远走他乡,自此隐姓埋名可好?为何非要去趟那土匪窝赌个不可能啊!赤狼盗要是想管,老爷当年也不会死,你这又是何苦呢?”
将那渺茫的破局希望寄托于赤狼盗?那可真是连与虎谋皮都算不上,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余家荫紧紧握着从柜底翻出的赤色令牌,看着雕于令牌之上栩栩如生的狰狞狼头,咬了咬牙,斩钉截铁道:
“我绝不会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断送在我的手里,更不会让外面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得逞,求人不如求己,这趟万葬岭是走定了,不论结局如何,纵使身死,也好过像现在这个样子!余师傅,你也不用再劝,我们明日就启程!”
余二看着一脸决然的余佳荫,默默哀叹,只得返身前去打点一应出行所需。
次日,余佳荫鸳鸯袖里握令牌,也不乘轿,一骑当先,带着已多年未见的余家商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城内。
一小厮悄悄贴到王老财耳边道:“老爷,咱的人一直盯着,余家人马已出城,直奔万葬岭方向去了,我们是不是...”
王老财笑眯眯的吩咐道“我们生意人做事,怎么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这样不好,咱得用银子说话,这金城,吴大将军明令不得妄动刀兵,不过花了那么多的银子雇来的那一伙大爷,天天养着也不是个事儿,让他们去,余家的人既然出去,那就不要回来了,要是真让他们搬动赤狼盗这么大一座山头,我们不得一个个洗干净脖子等着人来下刀子啊?此事你看着办就好,只可惜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我都还没替他那早就该死的爹好好的疼爱一番,就被土匪祸害,你懂我的意思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你先帮给其他几家掌柜打个招呼,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这么大一块儿肥肉是怎么个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