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给李大人请安!”
御花园的假山后头,一名年纪不大的内监正跪地请安,他身旁赫然放了个火盆,里面的纸钱还未燃烧殆尽。
李世昌呼了口气:“你可知道在宫里私烧纸钱是会掉脑袋的?”
内监啜泣起来:“奴婢从小不得父母疼爱,都是哥哥把我带大的,可哥哥前些日子突然去世,今天又是他的生辰,奴婢实在忍不住悲伤,所以才……”
李世昌俯身问道:“你哥哥……是何时出事的?”
内监哭答:“不到二月,那天早上下雨,哥哥去给主子们倒洗漱水,就再也没回来。”
身边的近侍大吃一惊,贴耳道:“大人,他该不会是那天咱们处理掉的——”
李世昌示意他噤声,温和道:“我理解你的一片悌心,但私烧纸钱是明令禁止的行为,还是快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吧,免得被别人落了口舌。”
小内监激动不已,连磕三个响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不等他起身收拾,李世昌就迅速离开了现场。近侍在后头大步跟上:“大人,那小内监着实可怜,干脆咱们赏他些钱,让他回去好好安葬他的兄长?”
“不行。他兄长受巴依的指使,不仅故意往我身上泼水害我迟到龙德殿,还悄悄地在我背后跟踪,不算枉死。”李世昌面不改色:“况且凭巴依那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我若留他一命,指不定日后还会发生什么。”
近侍颔首:“大人说得对。”
李世昌紧一紧身上的暗红锦披风:“宫门马上下钥了,快些走罢。”
且说西辽的附属国阿萨兰回鹘,其每年缴纳的贡赋都由前者派出少监监督。少监住在回鹘皇宫中,除督贡以外,也协助亦都护处理各种事务,日子一久,他们的权力愈发扩大,人亦变得专横无礼。近些年新上任的少监、皇后萧阿兰若的异母弟萧堇就是如此。
眼下寒食刚过,萧堇藐视礼法擅闯后宫一殿,前脚刚进便被一排宫人挡在殿外:“时候不早,娘娘已经安歇,劳烦大人改日再来罢!”
萧堇一嗤:“笑话,本官寻一妇人作甚?去将你们四殿下请来正殿,本官有话要问。”言罢,径直入殿。
少监惹不起,宫人们只得去请,不久便见四殿下仪容齐整踏入正殿,许是因为年轻不通人事,故而面露慌张:“萧少监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上次于抬高贡赋之事巧言令色,害得萧堇险些丢尽颜面。这次把柄在握证据确凿,且看他怎么报仇雪耻:“本官听说四殿下在寒食当日偷用明火制作熟食,此事当真?”
四殿下正色道:“寒食禁火禁熟乃是祖宗规矩、国中旧俗,我身为堂堂亦都护之子,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吗?”萧堇抬手:“把人带上来!”
一名宫女被押入正殿,战战兢兢地下跪请安,萧堇嘴角轻扬,侧首问道:“柴房的女管事,四殿下可认识她?”
瞧她那双净做粗活的手,平日里脑袋都不带抬的,四殿下哪里认得她:“……不认识。”
宫女慌了:“殿下,您怎么会不认识婢子呢?!明明是您吩咐婢子在寒食那天烧柴生火的啊?!”
“殿下若是不信她也无妨,左右这宫人多得是,本官大不了再现找一个。”萧堇笑得意味深长:“寒食用火,不仅是对先祖和亦都护的大不敬,更是对回鹘百姓的大不诚。试想一下,若此事不慎传扬出去,别人会如何议论殿下您呢?是说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说您……有意挑衅亦都护,妄图谋反叛逆?!”
“放肆!!”四殿下气急败坏:“你是何等身份?!我做事有什么目的难道还要提前告诉你?!”
“这么说殿下是承认了?”看着浑身发抖的四殿下,萧堇气定神闲:“说吧,您为何要这么做?”
到底是年轻气盛,哪怕长了张再巧的嘴,也不敌激将法厉害。无奈之下,四殿下只好全盘托出:“……母亲自打生育后就一直体寒虚弱,加之年纪渐长,如今更是碰不得半点儿冷食。她因为不得宠爱,宫中无人照抚,所以我才在每年寒食悄悄吩咐宫人生火制作熟食,以换得母亲平安。”
手里握着把柄,萧堇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看来四殿下寒食犯禁,竟是出于一片孝心?”
“是。”
萧堇的眼睛里溢出满满的得意:“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身为大辽钦命少监,想来是有权代表贵国亦都护裁决此事的吧?”
即使内心万般否认,但事实如此,四殿下不得不低眉顺眼:“错在我一人,任凭少监大人处置,但请您不要降罪于我的母亲,她是无辜的。”
“她知而不言,算是半个帮凶,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萧堇笑得威胁,试探地盯着四殿下:“除非……殿下恭恭敬敬、亲自来求我。”
四殿下沉默了,双眼死死瞪着萧堇。没错,他们母子是不得宠爱,但他身上毕竟有亦都护的血脉,今日却被一个外臣如此威胁,实在是赤裸裸的羞辱。
“还不求吗?再不求令慈就要遭殃了!”萧堇刻意撺掇:“要一个体寒虚弱的妇人经受皮肉之苦,说得本官自己都不忍心了——”
“扑通——”
四殿下突然跪倒在地,引来满殿震惊。他双眼直视前方,咬牙切齿道:“我在此恳求少监大人,不要降罪于母亲,要罚就罚我一人吧!”
“什么?本官没听清,殿下再说一遍?”
“我在此恳求您不要降罪于母亲!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瞧他那副哑巴吃黄连的样子,萧堇心中一阵舒爽,总算可以好生羞辱他一番了:“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本官就不再追究令慈的责任。只是委屈了四殿下您,明日中午要亲自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也不知这点小惩会不会委屈了您?”
此时四殿下的眼里仿佛要冒出火焰:“在下……甘愿受罚。”
“好了,快起来吧,别把这金贵的膝盖磕坏了。”萧堇一脸心疼地扶起四殿下:“亦都护那边本官自会应付,殿下明日啊,只管跪。”
言罢,他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喜悦,嘲笑着扬长而去。
那跪在地上的宫女已经吓得一身冷汗,毕竟萧堇放过了她,不代表四殿下也会放过她:“殿下……婢子……”
“闭嘴!!!”四殿下大吼一声,抓起个东西就往地上砸:“把她给我拉出去!!乱棍打死!!!”
迈出大门的萧堇听到里头的吵闹声,转头吩咐道:“明天正午派人看着他,到人最多的地方去跪。”
“是,萧大人。”
翌日,四殿下顶着正午的烈日跪在宫街上,来往宫人议论纷纷,无意间就传进了亦都护的耳朵里。后者愤愤不平,却又不能把萧堇怎么样,只好待在宫里一个人生闷气。
“这个萧堇,真是愈发猖狂了!!擅闯后宫不说,居然还逼寡人的儿子跪在宫街上暴晒?!他还把寡人这个亦都护放在眼里吗?!”
有侍从官添油加醋:“陛下息怒。这萧堇之所以猖狂,还不是因为身后有辽国的支撑?看看这些年他向咱们要了多少岁贡,还不是因为葛儿汗的命令?依微臣看,我回鹘与其依附这样一个宗主,还不如就此一刀两断,免得再受他们的气。”
闻言,亦都护却犹豫了:“话虽如此,但辽国与我国互通友好多年,又有亲缘关系,要想一刀两断……只怕有些困难。”
哪里有什么困难,亦都护不过是惧怕西辽兵力雄厚,随便找个借口糊弄罢了。他们可没有隔壁花剌子模那样的实力,可以随便在西辽眼皮子底下乱跳。
侍从官又道:“陛下,如今漠北势力兴起,又有明主指挥,依附这样前途无量的势力,总比现状好些。只要有他们的庇护,还怕辽国会对我们——”
“够了,你下去吧。”亦都护突然打断他:“容寡人再想想。”
“是。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