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刚刚挨了一顿女人的骂。看得出来,那个女人是喜欢我的,因为她在破口骂我的时候,忽然哭了。她一边唏里哗啦地掉着眼泪,一边赌咒说,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也不会来找我!
分手就分手吧,干嘛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对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们女人,你跟男人分手,你也这样骂的吗?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我忽然有些内疚。她一定又失恋了,才会打这个电话给我,约我去风吹过桥酒馆见面。而我却还要跟她说这些牢骚话。
沉默了好一会,她说,你想一个心碎的女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说,不提那个女人了,我跟她认识还不到三个月。还是说说你吧,怎么又失恋了?
她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去风吹过桥酒馆等你。
02.
放下手机,我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穿上。刚才接她电话时,我一直光着身体。那个女人摔门而去,我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叉,她的电话就来了。
我从床上找到我的骆驼烟。烟只剩下半包了。今晚我抽得特别多。在平时,我几乎不抽烟的,只是跟女人做完那事之后,才会抽上一根。
烟缸已找不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是从那个女人手里飞出去的。床上、地上都是烟灰,整个屋子乱糟糟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我的烟缸犯了什么罪,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惩罚?就只因为我多抽了几根烟?当我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我很不解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个女人说,你在刚认识我的时候,做完爱只会抽一支烟,一支烟之后,你不会接着抽第二支,你会跟我说会话,或者继续爬上我的身体做爱。后来,你开始抽两支,三支,并且越来越不想说话。现在你已经开始抽第四支了。你甚至拒绝跟我说话。你总是说你累了,没有说话的欲望。我想你肯定是厌烦我了。
这个理论对我来说,真是很新鲜。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敏感和洞察力。我回忆了一下,最近做完爱之后,确实越来越觉得虚空,懒得说半句话。为不想说话而去抽烟,我想肯定是无意识的。但让那个女人一说,还真像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我哄哄那个女人,解释一下,也许事情就过去了。但我是个天生嘴笨的男人,很不善于说谎话。当那个女人问我还爱不爱她时,我闭口不说。我不想说话。
那个女人便冲着我开始骂。我不知道她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我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就已经压抑着了。
女人一开骂,总是很难停下来的。除非男人走过去抱住她,并用嘴堵住她的嘴,但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那个女人说我骗了她,说我以前怎么怎么爱她的,现在却不爱她了。我很烦躁,一气之下脱口而出,我说,我以前也没说过我爱你呀。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句话让那个女人彻底感觉到绝望了,她随手举起我的烟缸便砸向我。幸好,我眼快,躲避开了,否则,粉碎的就不是烟缸,而是我的脑门。
要是那个女人不跟我吵架,这会我应该躺在床上等梦。如果她的电话打得稍微早一点,早在那个女人还没开始跟我吵架,我是否会从床上起来,答应她去风吹过桥酒馆?我又想,如果她知道今晚我正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是否还会打这个电话?
无论如何,我一点也不介意她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反倒让我觉得,这个夜晚不再那么无聊,甚至还觉得有点儿快感。这样的快感是隐秘的,是难以尽述的。
在同一个夜晚,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女人进来,这感觉多少有点梦幻。但我没敢往下想,再想下去有点龌龊,很小人。
03.
是的,我说到了“进来”。我相信她跟我喝完酒之后,会跟我走进这个屋子。因为,她约我在风吹过桥酒馆见面,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风吹过桥酒馆离我这儿很近,不用打车,散散步就能到。当然,她愿意跟我走进这个屋子的原因,不全是距离的近。而是,她需要被一个男人带回家。
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她每次来我这儿,总要对我说这句话。像是一种解释。我第一次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当然地觉得,她是因为孤独。
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深处的人。被这个城市称为“外来客”。我们身边没有亲人,自然感受不到亲情,也极少有可以信任的朋友。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她跟我走进这个屋子的第一次,是在三年前一个秋天的夜里。我们都喝醉了。就是在风吹过桥酒馆喝醉的。当时她坐在风吹过桥酒馆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独自一人,静着个脸,酒瓶子抵在下巴上,那模样看上去有一种被伤透了心之后的孤绝。一定是这份孤绝,让我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感动了。我走了过去。
我承认我在那个瞬间肯定是动过心的。从某种角度讲,我也许是个花心男人,但我不太善于追求女人。她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这已经不是个容易受骗上当的年龄了。
话说回来,我承认了那晚我对她的动心,但天地良心,我是没有半点恶意的,也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我只是忽然受一种感动怂恿,那种感动从内心深处迅速生长出来,并怂恿我向她走过去。
我走过去,也只是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闷声陪她喝酒。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能够说些什么。
也许她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个能说会道、会哄女人开心的男人。我只是个和所有揣着梦想闯进这个城市里来,又等着梦想一个接一个支离破碎之后渐渐变得随波逐流、无所事事的男人中的一个,懒散而无为。随随便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又随随便便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在一个偶尔的时间里。
04.
那夜,我们是手挽手走出风吹过桥酒馆的。在旁人看来,我们一定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深夜的秋风,刮过来有些冷。我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像飘零在辽阔世界上的两片落叶。一会儿她飘过来一些,一会儿我飘过去一些,我们走得弯弯斜斜的,身体轻得就像在风里飘。
她说,你醉了。我说,是你醉了。我们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那样子一定很滑稽。我的脑子已拐不过弯来。我只知道,拐过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到我住的地方了。
推开我那扇铝合金防盗门时,我的步履还算平稳。我把她安置到我的床上,摇摇晃晃地去泡了两杯热茶。听说茶能醒酒。然而,我们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便倒在床上,很自然地抱在一起。
做爱之前,我们甚至没有进行任何的交谈。她在床上的尖叫和肆无忌惮,像击中要害似地激起了我全部的热情。
我想,人的灵魂通常是在绝望和百无聊赖之后,才开始诉诸于身体,并求助于身体让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享受欢乐,忘却烦忧。在这样的时刻里,言语上的交谈是无力也毫无意义的。
屋里的灯黑着。窗外投进来一片灯光,像闪在身体上的遥远的光。在这片遥远的光里,我们是两个困在洞底的人。刚刚还在为享受怪异的欢乐而拼尽全力撕杀,也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便脱离开我,似乎被海浪卷走了,成为一个独立的岛,瞬息间沉没在海洋里。
我看着她,她沉默着,眼里溢满远去的海水。我忽然觉得我们相隔很远。就像所有跟我做完爱的女人一样。我始终觉得,女人跟我的近,就是我的身体能够抵达的那点儿距离。除此之外,我从来没有试图去努力以另外的任何一种方式接近女人。那是灵魂无法抵达的远。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像两个流浪的人,在荒凉的沙滩上不期而遇。
床是沙滩,天花板是海洋上的天空。我们遭遇了一场海浪的冲击,大风将我们撕碎。我们成了两具静卧沙滩上的残骸。我知道,她的灵魂不在这里,不在这荒凉的岛上。她仿佛只是又一次亲历了一场意外的罹难事件。
她满溢的泪水,一定像海水一样苦涩。我那兴奋过后的身体,有点儿疲乏,很不情愿接下去面对的是一个酒醒后委屈掉泪的女人。我显得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下床,开灯。两杯滚烫的茶水已经凉了,只剩一点点余温。
我说,茶已凉了,要给你换一杯热的吗?
她说,不用。茶凉了也还是茶。
她已迅速穿回衣服,坐到我桌子旁边的那张椅子上。那是我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
我坐在床沿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干干净净的,眼睛在我屋子的四面墙壁上来回扫视。脸上闪烁着好几种叫人难以确定的表情。我甚至怀疑,刚才她的眼里是否真的有过泪水?也许是我看错了,或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最后,她把目光投在我凌乱不堪的床上。她说,你的房间像是作案的现场。你是不是经常在夜里把女人带来这里?
我的脸不由一热。我说,对不起。
到底对不起什么?为什么要跟她说对不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觉得女人总是麻烦的。特别是在做完那事之后。女人总是不肯认为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何况是在酒醉后的情况之下,跟一个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无论如何责任都是在男人这边的。
我最怕女人要我负什么责任。因为我实在是负不起。我连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成问题,又怎么能够去背负起另外一个人的责任。我已经在心里开始搜索词语,想着怎样去尽快向她解释并正式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她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她说,不要以为我是酒喝醉了,才被你带到这里来的。我只是想让一个男人带我回家。
就是这句话,像是有一根火柴在我心里划了一下,热乎乎地闪过一道光亮。它让我忽然觉得,我和她之间其实离得很近。或者这么说,我们原来是同一类人。记得后来的某一个晚上,她问我什么是爱情?这个问题,她经常问。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她的:爱情就是瞬息间划过的一根火柴。
她说,我失恋了。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呢?听一个漂亮女人说她的失恋故事,对一个百无聊赖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当然,我是绝然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听她讲失恋故事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态。我要让她以为,我是个能够在精神上分担她难过和痛苦的人。
也许,她是真的相信了,我是一个愿意分担她痛苦的男人。所以,每次失恋之后,她总会打电话来约我,去风吹过桥酒馆喝酒,然后跟我回到我的屋子里过夜。
我不知道,她来我这儿过夜,除了倒垃圾那样倒空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之外,是否还带有一种报复心理?
她借我的身体发泄,找到平衡,然后平静地离开。继续下一段恋情。当她再一次跟男人恋爱的时候,她坚决不来我这儿。连电话也几乎没有。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于取乐的忠实的狗。然而,这样的不快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毕竟,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也会像我一样,不会去拒绝这样的好事的。
05.
一定是过了午夜了,关门的声音格外地响。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按部就班要天天去上班的人。充足的睡眠对他们很重要,几乎没有人会在午夜之后外出。我摸着墙壁走,像一条夹紧尾巴小心翼翼走路的狗。努力压低脚步声,可它听上去还是过于响亮和突兀。
到了街道上,我才松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我的脚步声再响,也响不过汽车轮胎碾压过路面的声音。半空中的高架桥横竖交叉,半夜了,依然有无数的车辆在上面穿梭而过。
每次穿过高架桥时,总会产生一种压迫感,甚至会出现一种幻觉,担心头顶上的高架桥会突然断裂,在桥上急驰而过的车辆,便会呼啸着跌落下来,砸在我们身上,把我们活活碾压成肉饼子。
有一次,我与她手拉手从高架下走过,忍不住对她说了这个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惧的忧患。我说,这个城市快瘫痪了。我们应该炸掉这些蛛网一样结在城市半空的高架,让这个城市彻底松开,得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