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衣着与旁人无异,面色苍白的出奇。
细看这些人的样貌气色,心下惊骇不已。这大堂中的一众,只怕全数是鬼不是人。
虽则自身便不人不鬼,之前也以幽冥使者的身份接触了不少鬼族,可是忽然间面临这许多非人的鬼族,难免心中惴惴不安。
他们大都身着布衣,一副百姓装扮,只有少数身着铜或者青铜质地的甲衣的死于战场的兵将。
有个坐的距离近些的老汉,乞丐模样。
须发灰白,体格瘦弱,身材矮小,眼见得脸上,脖颈处,并双手以及脚踝处也是焦黑。身上衣衫褴褛,十分勉强的挂在身上起点遮蔽作用。灵儿猜测,这老人许是于烈火之中窒息而亡。
他旁边的身着布衣的中年妇人,利落的盘发上插着雕工粗糙的木制发钗,和中身量,嫌大的脸盘上眉目算的清朗,女人看女人总更细微些,即便是身份卑微的不值一提者。
她的颈部有粗重的红痕,长长的舌头伸了出来蛇一般,还在随着妇人的举动而微微动弹。当是悬梁自尽者。
她旁边一个八九岁左右梳着总角的女童,模样稀松平常,甚至有点丑。
眼见着她脸色惨白,露出的脖子和手臂处肤色发黄,皱着一对晦气的八字眉,一双嫌小的眯缝眼睛上睫毛稀松生长着。这女娃身材极其瘦削,卷上去的衣袖露出一小节手臂前臂上瘦骨嶙峋,整个人气息微弱。
这个看上去孱弱异常的孩子,当是因病夭折者。当年有熊国的一众权贵,甚至灵儿自己也觉得,生来病弱的她未必活的过十岁,就如她的其他几位同母所出的兄长和阿姊一般,如同眼前这小姑娘一般是早夭的命数。
后面一个少年,看身量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矮矮胖胖,脸上有明显的尸斑,看不清面目,因为他从脸部开始浑身浮肿的厉害,许是溺水而亡者。
身着甲衣者生前为国之兵士,大都肢体不全,缺胳膊少腿者,瞎了一只眼的,被利刃削掉半个耳朵的,不一而足,身上却都是成片成片殷红色伤痕累累的。
这些鬼众都还保留着死前的模样。
所以能被灵儿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因为他们此刻正三五成群的围着“观战”灵儿便也赶过去瞧热闹,见被围在里面的是两个相对而坐,身着青铜甲的兵士,所以他们是身材高大健壮的九黎族兵士。
细看过去不免倒吸了口气,这两人当中一个是相对健全,炸着头发的独眼龙,另一个则惨多了,从右耳朵的位置连着右眼和眉毛都不见了,竟然是被削掉了少了半个头。
两人似乎是在下棋,然而又不像。两人身旁除了围观的诸鬼以外,还放置了脸盆大小的木盆,里面有水,还有鱼。灵儿看在眼中,暗暗猜测那鱼是真的活物还是同博戏者一般,同为鬼魂。
灵儿诧异的看向一旁的八字眉眯缝眼的孱弱女娃,于是搭讪道“小妹子,他们这是在下棋吗?”
“当然不是,看不出来吗,他们在玩博戏呢。”脸上肿的面目全非矮胖少年兴致不减的凑过来插话。边看着,那矮胖少年尤自向灵儿解释规则。
这博戏呢,要求:
“两人相对坐,棋盘为12道,两头当中为水。把长方形的黑白各六个棋子放在棋盘上。又需要用到两条放在水里的鱼。”
灵儿插话道:“是真的鱼吗,还是鱼死后的鬼魂?”
那矮胖少年却摇摇头否认道,“不是真鱼,倘若是真鱼,这客店里时不时地进来些你这般活人,见不到我等行迹,偏偏瞧见桌子旁边被摆弄着的鱼,再吓出个好歹怎么整,那岂不是我等的罪过么?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排队静候轮回的好鬼,寻常的玩归玩闹归闹,可从不乱滋事的。”
听他一番啼笑皆非的絮叨,灵儿翻了个白眼,忍了半天,终于插话反问道:“我倘若是真是寻常的活人,怎能看得见你等诸多聚众看热闹的‘好鬼’的?”
“好吧,算你不是人好了。虽不知你怎么混进来的,可怎么看也不像个鬼,听闻能视我等阴物者,除了鬼众,也还有九重天仙族神族,鬼差冥使等一干人,你未必不是当中哪一类,再说,寻常的鬼,倘若都生得你这般全须全尾的周正模样,那人和鬼和仙没了区分,这天上地下可不乱了章法?”
歪着头一副“我可不好糊弄”的得意表情。
听他这样像模像样的分析似乎也有些道理,还是没能得到认同的灵儿叹了口气不再与他争辩,而是融入周遭诸鬼,静下心来观战。
就看见那两个九黎将领轮流轻轻掷出一个八面刻字的兽骨方块(骰子)
细细看来,应该是谁掷出的方块正面字体繁杂笔画越多,谁走旗子的步数也就越多。
当他俩的棋子到达终点,就将棋子竖起来,成为骁棋(或称枭棋),成为骁的棋,便可探入水中“牵鱼”获筹。
获六筹为胜。未成骁的棋,就称为散棋。骁棋可以攻击对方的棋子,也可以放弃行走的机会而不动,散棋却不可。
围观了半天,现下明显是独眼将军占着优势,那半脸的兵士,半边脸上仅存的一只眼睛眼角向下垂着,撇了撇嘴,心情不佳。
灵儿本想认真观战起来,却忽而有所思转头问向那热心的小胖子道:“这博戏者身着青铜甲衣,莫非这玩法是来自九黎?”
“可让你猜着了,这博戏就是九黎的大兵传过来的玩法,据说是九黎楼船士们闲暇的乐子,所以玩法里面有鱼的设定,还听闻最初的规则设定者是已故的九黎君蚩尤。”那话痨似得小胖子又滔滔不绝起来。
“蚩尤是谁?九黎君名字不是姜黎天吗?”
“具体的就不知道了,我听闻的九黎君的确是姜姓,名字不晓得,而且每一代的九黎君都被称为’蚩尤’。我也觉着怪怪的,蚩是丑陋,尤是蠢笨,九黎族明明是最早时候的文字的编创者,为何给自己的首领命名为丑陋蠢笨之徒,这太奇怪了。”
灵儿沉默了半晌,不再答他,那少年自觉没趣便也不再絮叨,而是转过身继续观战。
比之那鬼灵精的矮胖少年,站在一旁的那瘦弱女娃却单纯的多,也细细打量了她,眼睛一亮,讶然道:“姐姐,你是来自九重天上的仙子吗?”。
灵儿笑了笑:“并不是,我是和你一般的情形,不过虚长你几岁罢了。”
“哦,看着可不大像。”那女娃摇了摇头。
灵儿于是抬手轻轻握了握那骨肉如柴的小手,那女娃但觉触感滑腻柔软,然而也确实同她一般,凉凉的没有温度。
那矮胖少年暗暗察看她,在这干冷的屋子里也未曾看见她同别的人类一般言语间呼出些呵气来,看来至少她不是个人了。
在鬼众云集的这个大环境里,评价对方:“你不是个人。”可不是难听的辱骂,相反,是一种对彼此身份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