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C教三号阶梯教室里,两百来个位置都坐得满满当当,这是难得的景象。
更难得的是,这是物理专业的一堂专业基础课,教室里坐着的一大半学生并不是物理系的,但并不妨碍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徐教授的讲述。
毕竟,徐荣教授作为时空物理的顶尖专家,下一届院士候选人,学生们能听到这样的大咖讲课无疑是很难得的机会。
“……我一直告诉你们,物理学是一个宝库,每一点进步,也许都能给人类的生活方式带来巨大的改变。比如力偶,它带给我们的改变是什么呢?”
“方向盘!”台下有学生马上兴奋地喊道。不少学生们都微微点了点头,这些学生大多不是物理专业的学生,对于具体的公式和理论并不感兴趣,选择旁听徐教授的课,是因为他讲课时不会过多地讲解具体公式和理论,而是从本质出发,用最简单直接的描述,让普通人也能听懂物理理论和生活的关系,从而产生对物理的兴趣。
徐教授做了个手势,表示回答正确,然后做了这堂课的结语:“物理是研究物质运动一般规律的学科,也是其他自然学科的研究基础。但我们研究得越深入,就越是发现对它的了解很少。在座的大部分都不是物理专业的同学,我很高兴你们对这门学科如此感兴趣。”
看了一下表,徐教授说道:“还有十分钟,大家有什么和物理学有关的问题都可以提问。”
徐教授的课堂气氛本来就很轻松,这下更加活跃起来,甚至很多旁听生就是冲着每次课后的自由提问时间来的,无论多么天马行空的问题,总能听到徐教授有趣的回答。
“徐教授你好。”一个男生率先站了起来,“您是研究时空物理的,我很好奇时间和物理有什么关系?”
“时空物理的理论基础是相对论。现在研究时空关系的时候,更多是用量子力学来处理。这些都是比较深的知识了。”看着台下的学生们有些失望的神情,徐教授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举个例子好了。”
“假如你现在用天文望远镜观察宇宙,突然发现远处的一颗行星发生了爆炸。你会有什么反应?”
“三体星人快跑!”有学生马上接口说道,引起了一片笑声。他说的是一本著名科幻小说里的情节,离地球很近的一个行星即将被摧毁,上面的生命只能仓皇逃离。
“这位同学说得没错。这时你意识到出大事了。”徐教授继续说道,“假设这颗行星距离地球有一百光年,那么当你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这场爆炸已经发生过一百年了。只是现在你才接收到这个信息而已。”
在座的都是大学生,理解这种基本概念没有什么问题,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起来,宽敞的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徐教授不缓不急的声音。
“当你知道爆炸这个信息时,这件事对于三体星人来说,已经是一百年前发生过的事了。也就是说对于你,行星爆炸这件事是一百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件的一段录像,只是现在才接收到。”
“我先举另外一个例子。”徐教授拿开手中的话筒,对着教室后面说道,“最后一排的同学,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吧?”
后排的几个同学同时点了点头,教室虽然宽敞,但徐教授的声音很洪亮,虽然没有话筒的加持,还是听得很清楚。
“坐在最前排的同学和最后排的同学大概有二十米远,而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每秒三百四十米。所以严格来说,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两排同学听到的时间都相差零点零五秒。可能你们觉得这差别太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但它说明,我们所感受到的世界并不是即时的,会有一个延时。”
“回到刚才那个例子,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当你发现一百光年外的一颗行星爆炸了,而你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比如虫洞吧——可以和三体星人即时沟通。你吃惊地告诉对方:兄弟,你们星球刚才爆炸了!你猜他会怎么回答?”
“他们会说,噢,这件事已经过去一百年了。”徐教授自问自答,直接给出了答案。教室里依然很安静,所有人都跟着徐教授的思维实验在思考着,猜想继续往下推演会得出怎样的结果。
“作为一对参照物,你和三体星人分别处于未来和过去。对于三体星人来说,你是存在于过去的,存在于大爆炸发生的那个时间段。是不是听起来有些神奇?”
“所以我们可以再进一步假设,三体星人可以有某种方式,瞬间移动到你的身边。这时候发生了什么?”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刚刚提问的那个学生用不太确定的声音回答道:“他……穿越了?”
“正确。”徐教授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答案。
“当当……”下课铃恰好在此时响了起来,徐教授颇有风度地向台下摆了摆手说:“下课。”
随着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气氛猛然从安静变得热烈,显然徐教授之前的讲解让大家谈性大起,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一个女生径直走向讲台前的徐教授,问道:“徐教授,您觉得能穿越是好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徐教授露出了苦笑。刚才举的例子只是一个思想实验,其中的假设条件,无论是超光速移动,还是远距即时通信,都是现在的人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女生他并不认识,应该是其他院系的学生。对这种并没有什么物理基础,纯属好奇的学生,徐荣教授不想再在这些基本概念上多加解释,一边收拾讲台上的教案一边微笑着回答道:“人类一直就在努力摆脱各种世界的束缚,比如发明火箭、飞机是为了摆脱重力,发明汽车、火车是为了摆脱时间。如果能够摆脱时间的束缚,当然是件好事。”
“但我觉得穿越时间会很糟糕。”女生的语气有些严肃,就像是对某种身边的社会现象表达自己的看法,可是她谈论的话题却是时间穿越这样缥缈虚幻的东西,听起来有种别扭的感觉。
徐荣正在整理讲义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
那个女生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问题,连忙解释道:“许多科幻电影里,穿越时间都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徐荣微笑摇摇头,表明自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
那个女生见徐教授的表情,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太莫名其妙了一些,红着脸说了声抱歉,急忙转身离开了教室。
大部分老师上完课后就会马上离开,但徐教授收拾好讲义之后,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端坐在了讲台前闭目养神。有些想像那个女生一样下课后再向他请教的学生,见他这样也不好再上前打扰。几分钟后,教室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一人,徐荣教授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讲课时无论台下有多少人,徐荣的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的笑容。但此刻他的表情却有些紧绷,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离开讲台,快步走到第三排最左的座位上坐下,微微弯下腰,反手伸向座位的底部,在那里摸了片刻,眉头骤然一挑,摸到了什么东西。
手缩回来的时候,他的掌中多了一张叠起来的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很工整,有很多行,但每一行的字数并不多,每一行的开头都有几个数字。
徐荣教授看得很仔细,但速度很快。等反复看过几遍,确定完全把上面的内容记住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眉眼间的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忐忑不安。
小心收起那张写着字的字条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打开了随身带着的讲义本,在空白的一页上开始写着什么。很快半张纸就写满了,徐教授微皱着眉重新审视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这才把这页纸撕下来,然后仔细叠好,重新塞回座位下方。
做完这些后,徐荣再次看了下手表,收好东西准备离开教室。
当他刚走到门口时,教室的门忽然猛地被推开。
徐荣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挡,但厚重的木门还是砸在了他的胳臂上。巨大的冲力让他踉跄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门外的女生吓了一跳,看着受伤的徐教授赶忙道歉,“徐教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刚刚发现手机落在教室里了,急着回来拿,以为教室已经没人了,不知手机还在不在,所以有些心急,没想到您还没走……”
徐荣认出来,这正是下课后问他问题的那个女生。她神色焦急,带着哭腔把徐荣扶到了座位上,担心地问道:“您没事吧?”
徐荣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腰部传来一剧强烈的疼痛。他皱起了眉头,挥了挥手:“没事,我坐一会儿就行了,你先走吧。”
“那可不行,万一出什么事了怎么办?我去医务室找医生过来吧!”
徐荣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了看手表后,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
“那个……徐教授,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啊?”闯祸的女生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是耽误您办事,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徐荣的确有事,但他感受着腰部传来的一阵阵刺痛,知道自己短时间内走不动路了,看来只能放弃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脸上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反而安慰她道:“我没什么事,只是腰有点扭了,等会儿就好了。”
那女生松了口气,还是不放心:“我还是去找医生过来给您看看吧。”
徐荣抬手阻止,见她满脸的忐忑不安,主动和她闲聊起来:“你是学文科的吧,怎么也对物理感兴趣?”
女生有些腼腆地说:“其实主要是因为您。说实话物理学挺枯燥的,但您讲解起来就很有意思。而且您在讲台上时特别有范儿——就算讲马哲,我保证也会节节不落地来听!”
徐荣自嘲地笑笑:“真让我挺意外的。谢谢大家捧场啊!”
“对了,徐教授,”女生问道,“改变时间真的是好事吗?”
“你对这个好像很感兴趣?”徐荣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表,神色随意地反问道。
“最近看了好多小说和电影,都是回到过去之类的,觉得特别有意思。《寻秦记》《步步惊心》,还有《蝴蝶效应》,这些都是讲穿越的。”女生对这个话题有些兴奋,但说着却有些沮丧,“可是看到后来,发现主角越是想要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带来的麻烦就越大。”
“所以我有个想法,想问问您……已经发生的事,应该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吧?”
从女生的眼神中,徐荣看得出她是真的被这个问题所困。但是因为某种不能说的理由,他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徐荣再次看了看表,下了决心,费劲地站了起来,虽然刚才被撞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但休息了这么一会儿勉强可以挪动步子了。他笑着对女生说道:“你的这个问题,只能等物理学家揭开时间的奥秘后才有答案。现在我得走了,能不能麻烦你扶我一下?”
女生连忙点点头,搀扶着徐荣一步步走出教室。
正是下课时间,C教大楼门口都是匆忙进出的学生,女生走到大门台阶前忽然停下脚步,犹豫地问道:“徐教授,要不我还是直接送您去医院吧?”
徐荣刚想说话,忽然身旁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接着四周响起了无数尖叫和惊呼。
他转头看去,就在身旁不到三四米的台阶上,一个女生头朝下一动不动地趴着,片刻之间,从身下流出了一摊鲜血。
“有人跳楼了!”围观的师生纷纷尖叫起来,有些女生更是被吓得哭了起来。
距离死者最近的就是徐荣。如果不是身边的女生忽然停下来和徐荣说话,也许那个跳楼者刚好会撞在两人头上。
如此巧合之下,那个女生似乎被吓呆了,身子不停地发抖,神情却一片茫然,嘴巴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荣却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眉头紧皱着慢慢上前几步,蹲在那个从教学楼顶跳下的女生身前,伸手在她鼻前轻轻探了一下,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看着血泊中那张平凡的年轻脸庞,徐荣暗自心想:看来还得再来一次。
C教。下午4点下了课的三号阶梯教室里,学生都走了,除了徐荣已经空无一人。
徐荣再一次走到第三排最左的座位上坐下,从座位的底部下摸出一张字条。
看完字条上的内容,他又重新拿出一张纸,写满了内容,然后放回到座位下方。
这次走到门口还有四五米的时候,徐荣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两秒之后,教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猛地打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嘭的一声。
一个女生大惊失色。她以为教室里没人,冒失地把门撞开,发现差一点就打中徐荣的时候,连忙后怕地拍着胸口道歉:“徐教授,对不起对不起,差点打到您。我是回来拿东西的……”
“没关系,下次小心一点。”徐荣随口说道,夹着讲义匆匆出了门。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徐荣抬头看了看表,还差四十分钟才到五点。今天他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下课,这里走到楼顶只需要最多十分钟,应该还来得及。
只是徐荣的心里隐隐有些忧虑,不知这次又会出什么意外。
刚走出去五十米不到,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是重物坠落的声音,随后四周立即响起了数声尖叫。
徐荣内心冰冷,慢慢转过身。
地上躺着一个女生,血液正缓缓从她身上流出,很快就在身旁聚成一摊。
这里本来就是教学楼,正是人来人往的高峰期,周围有不少人围观议论。
其中一个女生的声音有些熟悉,徐荣听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外院的王丽霞啊!”
徐荣知道,自己的尝试再一次失败了。
他不禁涌起一个沮丧的念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改变了吗?
二
徐荣是受许多学生尊敬的物理学教授,研究着最前沿的时空物理。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最终选择这个专业,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却是因为恐惧。
因为在很早之前,他就无意中发现自己身上总发生异常的事。只是那时候徐荣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对劲。
第一次异常,出现在他大学时。
那时候高考已经恢复了好几年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考上大学依然意味着能够改变后半生的命运。徐荣的父母就是这所高校的老师,只是在“运动”中不幸相继去世。徐荣虽然从小就在这所大学校园里长大,却在初中的时候就下乡去了。能再次以大学生的身份回到这里,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每天徐荣都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固定去操场跑十圈。如果当天有早课,他还会提前去教室,在其他同学来之前把讲台黑板仔细擦拭一遍。
做完这一切后,他会去食堂,买一碗稀饭和两个馒头作为早饭。
徐荣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他的生活枯燥而准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同寝室的室友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徐荣坐在桌前,一边慢慢吃着馒头,一边背诵外语单词。
有问题的那一天,徐荣如同往常一样,五点还不到就来到操场,却发现操场被封住了,跑道正在翻修,看样子这几天都修不好了。
徐荣也没想那么多,便选择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学校里的马路上跑,这样绕着学校跑一圈,和往常在操场上跑十几圈的运动量倒是相差不大。
跑过家属区的时候,徐荣看到路边一家小饭店的灯光亮着,心中一动,停了下来。
“青春食店”是徐荣从小上学路上会经过的一家小店。店面很小,菜式普通,唯一的亮点就是每天早上卖的小笼包,徐荣吃了许多年,依然没有吃腻。
想到自己几年前下乡后,再回来已经物是人非,此刻再见到熟悉的招牌,徐荣心里有些感慨,当下走了进去,要了一笼小笼包和一碗骨头汤。
冒着热气的骨头汤先端了上来,还是一如既往真材实料,也不知用棒骨熬了多久,汤色硬生生被熬成白色,表面漂着几片绿色的葱花,轻轻啜吸一口,徐荣感觉浑身的寒意被驱散了大半。
接着一屉包子也放在木制蒸笼里端了上来,白嫩小巧的包子下面垫着一层松针。这样蒸出来的包子,有一股淡淡的松树清香味,包子馅里的肉分量给得很足,吃起来却丝毫不会腻。
跑步的计划被一顿突如其来的早饭给打断,但徐荣觉得很值得。
在回寝室的路上,徐荣胸中一直荡漾着一种莫名的熟悉的温暖感觉,无论是包子的味道还是食店的气息,仿佛让他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时他总是不愿早早起床上学,只要妈妈拿出三毛钱放在枕边,说今天可以去吃小笼包,年幼的徐荣就不再赖床,马上爬起来……这些久违的记忆都涌了出来,一时间让徐荣有些恍惚。
室友们按照往日的时间按时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徐荣既没有吃早饭,也没有背诵单词,而是斜躺在床上出神,都很好奇一向行为规律的徐荣是怎么了。
“笑得那么夸张,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吃了顿很棒的早餐。”徐荣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告诉别人,于是随口推荐道,“通明巷有家青春食店,早上的包子做得很不错,还有骨头汤可以喝,你们有空可以去尝尝。”
他只是顺口一说,对床的室友却反驳道:“青春食店的包子又贵又难吃啊!”
“贵?三毛钱一屉不贵吧。”徐荣下意识说道。
“明明是两块钱好吧!”室友以为徐荣在开玩笑,“三毛钱是十年前的价格吧?”
徐荣没有继续争论这个问题,他这时心里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首先是价格。就像室友说的那样,三毛钱的小笼包,这个便宜价格的确不像是现在的物价。
其次,青春食店的小笼包之所以好吃,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用松针垫底。以前这东西并不值钱,只是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需要先用盐水浸泡,而且用过几次以后就需要更换。徐荣隐约记得似乎很久之前,青春食店的确早就改成不锈钢蒸屉了。
明明是一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事情,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总之这顿早饭带来的愉快记忆,被疑惑所代替,但徐荣把疑惑不动声色地藏在心底。
第二天,他依然准时早起,再次特意绕路,来到了青春食店。
青春食店和其他早餐铺没有什么不同,屋内灯光昏暗,因为才开摊,一片凌乱忙碌。刚走进店门,徐荣就感觉有些奇怪。
人的记忆是很复杂的。有人做过实验,在纸上写着一个夹杂着大量错别字的句子,但人们还是在看到这个句子的瞬间,就能准确地理解句子的含义。而要准确地一个个辨认出具体的错字,却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徐荣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从坐下开始,他就发现有很多地方不太对劲,却一时间说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
很快,老板把一笼包子和一个小碗端了过来。
包子不是预期躺在松针上白嫩小巧的样子,而以一副油腻塌陷的形状躺在缺了口的盘子里。小碗里也没有雪白浓香的骨头汤,而是清淡得可以数清里面米粒的稀饭。
徐荣没有丝毫食欲,不是因为对食物的失望,而是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进而陷入了极度的困惑:自己昨天早上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打量着四周,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太正常了,无论是桌面上厚厚的油渍,还是墙上贴着的破旧菜单,都说明这里一直都在正常营业,今天也只是同样普通的一天而已。
可恰恰是这种正常让徐荣心里有些发寒,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所带来的恐惧。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正是精力充沛、记忆力最强的年龄,可是眼前的一切信息都告诉他,自己不久前亲身经历的事是不存在的!
当然,这种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最简单的就是自己记忆出错,或者有人在搞恶作剧,等等。可不论哪种解释都很牵强,无法化解他心里的迷惑。
徐荣想再确认一下。
他放下筷子问道:“老板,今天的包子和昨天怎么不一样?”他指了指面前的盘子,“没用松针垫底了?”
“早就不这样做了。”老板正在灶台前忙碌着,把一笼刚包好的包子放上蒸屉,回过身来笑了笑,“还有人记得那种老式做法?现在松针太贵啦!别说昨天,你来早五年都吃不到松针包啦。”
老板的回答在徐荣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有些失望。他呆呆地盯着店里墙壁上贴着的价目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在桌上放下两块钱,默默地离开。
徐荣是个务实的人。当他走出包子铺时,就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这样离奇的事情反正想也想不明白,不如给自己一个简单的解释:只是把童年的记忆错认为自己最近的经历。
尽管这个解释太过牵强,但有时候,人需要理由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
只是徐荣没想到,这件事只是开始。之后徐荣身上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都是明明记得清楚的事情,但在别人的口中却是另外一回事。每每寻根究底,所有的证据都证明是自己的记忆出错。
虽然都不是要紧的大事,但徐荣还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那时候他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但大学毕业之前的一次经历,直接促使徐荣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三
大四的时候,徐荣被分配到一家军工厂实习。当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前夜,军转民的浪潮正兴。单位的效益并不好,但好处是提供住宿,这对徐荣来说倒是很适合。因为单位和学校在城市的两头,相距甚远。光是这一点每个月就能省下不少时间,否则就只得从学校坐一两个小时的单程公交车去实习单位。
住宿的地方是个单人间,只有几个平方米大小。这家单位是一家国营老厂,宿舍楼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的,虽然样式土气不起眼,却很结实。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天。
徐荣那个晚上直到半夜,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拿起毛巾和肥皂,准备去公共澡堂冲个凉。
澡堂是那种很老式的独栋平房,在宿舍区和厂区之间,从宿舍走路过去十来分钟的路。或许是时间有点晚了,澡堂里没有其他人。
徐荣简单地冲完澡,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澡堂里进来了一个人。徐荣的第一反应,这个人多半和自己一样热得睡不着来冲凉。
他看了一眼,发现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然后第二反应是,这个老头有些特别啊!
老头走进浴室的时候打着赤膊,汗衫搭在肩膀上。澡堂里只有一盏五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可即便如此,徐荣也一眼就看到那老头右肋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从肋部上方一直延伸到腰上,虽然是陈年伤疤,但看起来依然惊心动魄。
徐荣猜想着这老头是怎么在这么重的伤势下活下来的,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老头的脸色有些苍白,穿着灰褐色土布做成的短裤,头发花白,而且有些稀疏。但眼睛依然有神,并不像一般的老年人那样昏暗无神。
那个年代实习都有师傅带,白天跟着师傅后面干活,虽然现在已经军转民,毕竟还算是半军事单位,所以不能也不准到处乱走,虽然在厂里待了一个月,但徐荣熟悉的人并不多,所以也就没有和那个老头搭话。
只是那个老头看见徐荣后,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打量了他一下后,走了过来,站在徐荣面前。
“你是谁?”老头的语气很不友好。
徐荣被这样盘问着,有些不爽,知道遇到那种爱管闲事的退休老头了。
“我在三车间实习。”徐荣三两下穿好衣服,拿毛巾擦着头发,简单回答一句后说道,“大爷劳驾您让让。”
这个回答似乎没有让老头满意,不过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表情古怪地盯着徐荣。
徐荣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老头依然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徐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侧着身子让过他。但从老头身前经过的时候,忽然有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
很久之后,徐荣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在当时他只觉得这个老头身上有一种气势,让自己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种被冷冰冰注视着的感觉让他觉得很难受。
“三车间没有你这个人。”老头忽然又开口说道,“你到底是谁?这里是军工单位,外人不能进来。你跟我去保卫科走一趟。”
徐荣感觉肩膀一疼,老头在说话的同时,一只手揪住了他。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老头有病吧,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动上手了?就算把自己当成小偷,可溜进来洗个澡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到这里,徐荣没回头直接反手一推。老头抓着他的手很有力气,所以徐荣这一推也用上了全力,可没想到这一下直接按到了老头肋部那个陈年伤口上。
老头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消失了大半,被徐荣这一下推得倒退了几步,最后还是没有站稳,缓缓坐倒在墙边的板凳上。
但他眼神依然死死地盯着徐荣,仿佛看待敌人一样。
虽然这老头是无理取闹,但这样对待一个老年人,徐荣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可徐荣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打消了拉他起来的念头。见老头正慢慢地站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再理他,直接拿着毛巾走出了澡堂。
回去的路上,徐荣就有些后悔。
虽然这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不是他引起的,可越想越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够妥当。回到宿舍楼下时,徐荣叹了口气,掉转身子,决定回去向老头道个歉,不然自己肯定会因为心存愧疚难以入眠的。
澡堂里空无一人,徐荣倒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一来一去过了二十分钟,老头想必已经自行离去了。不过这也说明自己那一推应该没有什么事。
只是重新回宿舍躺下后,徐荣想起老头看着自己的阴沉目光,始终心里非常不安。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徐荣不经意地问了问师傅。他没有提昨晚的事,只是形容了一下这个老头的长相。
师傅的回答却让徐荣非常意外。
那个老头的确是厂里的人。保安科长,姓李。
可问题是,这个人,已经去世了五六年了!
徐荣第一反应是师傅认错人了,可随着师傅的讲述,他发现这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李科长在战争年代曾身负重伤,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复员来到这个厂的。徐荣一提到老头身上那道长长的伤口,师傅马上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提起往事开始滔滔不绝,说这个李科长不光身手了得,军事敏感度也极高。因为这是军事单位,七十年代还曾抓到过两个间谍,曾轰动一时,李科长因此还受过嘉奖。
师傅兴致勃勃地讲着老头的传奇,旁边的徐荣却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已经无法再用自己的记忆出错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如果说包子事件还有可能是自己相关的记忆出现混淆。但这个李科长,自己事先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啊!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遇见鬼了——坚信唯物主义理论的徐荣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还有一种可能,则是他之前就曾隐隐怀疑,但比起前一种可能更加匪夷所思的:自己无意中,回到了过去。
此时徐荣不得不认真思考它的可能性,哪怕十分荒谬。
徐荣心跳得有些快,问道:“这个李科长,是怎么去世的?”
师傅叹了一口气:“他身体一直很好,比不少年轻人的力气还大。可毕竟上了年纪,有天晚上独自在澡堂冲凉,可能是滑了一跤,导致心脏病发作。早上被发现时已经去了……”
“哪个澡堂?”徐荣打断了师父的感慨。
“什么哪个澡堂?”
徐荣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但顾不得那么多,追问道:“这个李科长,是在哪个澡堂去世的?”
“你们年轻人还怕这个?”师傅哈哈一笑,自以为明白徐荣为什么脸色不好了,“咱们厂里就这一个澡堂嘛。没事,咱们讲的是唯物主义,不怕这个。”
徐荣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自己一推之下,李老科长缓缓坐下时的画面,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不但无意中回到了过去,并且直接影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
四
王丽霞在七层高的二教楼顶,看着下面的风景。
其实并没什么风景,对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工地,学校准备建一栋新的教学楼,刚挖好地基,现在地上只有一个巨大的坑。
七层楼并不算高,可以看清楚街上行人的衣着,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操场,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虽然不高,不过摔死一个人足够了。
王丽霞咬着牙继续向前一步,走到了楼顶的边缘。
这样做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王丽霞双腿发抖,情不自禁瘫坐在地上,两只脚悬在半空。
想要自杀的人,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候都很坚决,但许多人真的身在高处时,都会因为过度害怕而始终无法迈出最后一步。
王丽霞觉得自己很失败,失败到想要自杀都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来积攒勇气。她掏出一包香烟。两个星期前,她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但也最痛苦的一天。她喜欢的男生爱上了她,却在她美梦正酣的时候又毫无缘由地抛弃了她。
这接下来犹如噩梦般的日子里,每当她心痛得最绝望的时候,就会抽出一根烟点上。在剧烈的咳嗽中,想象自己和爱人呼吸着相同牌子香烟的味道,她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用一根很快会燃尽的烟火暂时照亮那永不可能实现的梦。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根了。
她抽出一根放在嘴唇上,只希望能在甜美的梦中,迈出人生的最后一步。
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燃。她试了几次,终于失望地松开手,一次性塑料打火机坠下楼,几秒之后才从下方传来轻微嘭的一声。
王丽霞深深呼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闭上眼睛。
这次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那个让她痛苦的男生,而是一对中年男女模糊的身影。
她在心中喃喃自语道:“爸妈,我来陪你们了。”
就在她准备往空中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王丽霞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我这里有打火机。”王丽霞猛然睁开眼,回头看去。
身后两三米外站着一个双鬓微白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个银色打火机。
他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没注意到王丽霞正准备跳楼自杀,而只是在飞机场出口偶遇一个忘带打火机的普通行人,顺手帮了个忙。
“徐教授……?”王丽霞下意识接过这个有些老旧,表面的金属壳已经摩挲得很光滑的zippo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心中却充满讶异,不明白为什么物理系的徐教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你听过我的课?”徐教授往前走了两步,在王丽霞旁边蹲下,从地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着抽了一口。
“嗯,您的课听起来很有意思。”王丽霞有些不知所措,回答完这一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默默地重新坐下。
徐教授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蹲坐在楼顶的边缘,各自默默地抽着烟。
“当……当……当……当……当……”
远处连续响起五声钟声。学校里的这座钟楼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依然每天准时报时。
徐荣向王丽霞伸出了手。
王丽霞看着面前摊开的手掌,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把那个zippo还给了徐荣教授。
然后徐荣深深地看了王丽霞一眼,朝她招了招走:“走吧,食堂快开饭了。”
王丽霞感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突然不翼而飞。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徐教授根本不会认识自己,可是她却觉得徐教授临去时的那一眼,仿佛把自己给看透了。
对方似乎对自己很了解。
这让王丽霞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徐教授下了楼。第二天早晨,徐荣的心情非常好。
虽然历经波折,但经过几次意外后,昨天在教学楼顶终于救下了准备自杀的王丽霞。
这不但意味着他成功地拯救了一条生命,更意味着,他可以正式开始实施另外一项重要的计划了。
为此,他今天起床后,心情舒畅地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还煎了两个鸡蛋。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和妻子离婚后,这是第一次自己在家里的饭桌上吃早饭。对于一个独居的中年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觉让他的好心情打了个折扣。
徐荣走进学校办公室的时候,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有点不对。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一件事——
昨天晚上实验楼跳下去一个女学生。
徐荣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那个女学生的名字。一个女老师心不在焉地回答:“王……王丽霞还是王什么霞!”
徐荣愣住了。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无疑自己又一次失败了。
一整天,学校所有教职工都没消停。
上午是系主任以上级别的领导开会,中午网上贴出通知,全校老师,甭管有课没课的,带班不带班的,下午3点半全都到阶梯教室开会,不许开手机。
上午的会徐荣借故没有参加,在下午的全体会上,校长翻来覆去就说了这么个意思:
所有人在任何地方,一个字都不许提这件事。不许跟记者提,不许跟学生提,不许在网上发帖子。散会后今天明天后天三天,所有辅导员都要在自己班里连开三天班会,意思还是一个:不许讨论,不许发帖,要以集体荣誉为荣,要以集体利益为上。发现有网上发帖的,延迟一年毕业,引起严重后果的,不发学位证!
徐荣看着台上说得气喘吁吁的老校长,不知道是该愤恨还是该同情。
老校长已经五十九岁了,一身的病,话一说多了就喘,混到这个岁数不就是想安安稳稳地退休吗?结果来了这么个事,老头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今天光“千万别乱说”这五个字,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八遍了,听得出老校长已经方寸大乱了。
可是,现在大家真正该关心的,应该是死者不是吗?
坐在旁边的苏主任凑过来:“看到校长的架势了吗?没两个小时完不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唉,现在的学生,承受能力太弱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抑郁症呢?”
徐荣勉强一笑,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都会更加沉重。
“这孩子挺惨的,几年前父母在面前双亡,始终心里有阴影。”徐荣淡淡地说道。
“哦?”苏主任顺口问道,“这小孩是外语学院的吧,你怎么也知道她?”
徐荣知道自己一时口误,想了想,含糊地解释道:“她来听过我的课。”
苏主任叹了口气:“这孩子,害人又害己啊!听说她家里就剩她老姨了,这下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到这里苏主任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住了嘴,忐忑地看向徐教授。
徐荣似乎有些走神,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表盘。
表盘上,镶着一张照片,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清秀少女正甜甜地笑着。
苏主任心里一紧,赶紧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心想自己真是个白痴,徐教授的女儿就是年纪轻轻去世的,难怪他对这件事这么在意。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荣没有注意到苏主任的举动,他在想着昨夜王丽霞自杀的时间和地点:
昨夜。实验楼。
徐荣的脑海中徘徊着两个词,用手轻轻摩挲着手表。这是他每次进入思考时的习惯。
变数。为什么每次都会出现变数?
徐荣手指摩挲的速度越来越快,思绪飞快运转,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叫王丽霞的女生是从C教楼上一跃而下,当场身亡的。本来这个意外和徐荣没有什么关系,他也并不认识这个看上去平凡的女孩。但后来他无意之中得知了这个女生的父母是在八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而正是那场车祸,导致徐荣年纪轻轻的女儿也失去了生命。
这让他对这个陌生的姑娘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同情和惋惜,仿佛自己和已经逝去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的联系又少了一些。
然后徐荣惊讶地发现,他回到了那天下午王丽霞跳楼之前的课堂上。他本想阻止这场悲剧,结果却因为被一个莽撞的女生给撞伤。可这次王丽霞还是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
徐荣再次获得了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的机会,这次他提前上到教学楼的楼顶,通过交谈打消了王丽霞的轻生念头。
只是……徐荣依然没有能够改变最后的结果。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王丽霞依然选择了跳楼自杀!
良久之后,徐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上衣侧袋里拿出一张纸,纸上已经写了不少字。徐荣认真地涂去了几项,然后在下面重新补充记录了好几条。
最后一项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14:20,实验楼顶。
他仔细地把字条重新叠好,装回衣袋。
一次两次不行,那么只能再多试几次!
五
开完全体会议后,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徐荣骑着一辆自行车,出了校门,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了城北,最后停在了一栋九十年代初造型的建筑前。
大门前,金色的铭牌闪闪发亮,上面是几个大字:红太阳幼儿园。
正是放学时分,幼儿园门口停满了自行车,家长们围在门口,急切地看着陆续走出来的孩子们。
本来把门口马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家长们很快散去,幼儿园门口渐渐只剩下十来个家长还没来的小孩子,无奈地四处张望着,希望家长快点出现好接自己回家看动画片。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却没有像同伴那样焦急,她蹲着用粉笔在地上自得其乐地画着画,显然对于家长来迟这件事已经习惯了。
徐荣走过去,也蹲在小女孩身边,柔声问道:“画的是什么呀?”
“小公主。”小女孩没抬头,依然专心地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人儿,一边解释道,“就是我,我就是小公主。”
徐荣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小人儿,提出了意见:“不太像你,她的头发可不是马尾辫。”
小女孩嘟起嘴,似乎觉得这个意见很愚蠢:“笨死了,那是画的明天的我。明天我要梳两条小辫子的!”
徐荣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小女孩对这个来自陌生人的亲昵动作并不抗拒,嘟着嘴继续专心地画着小人儿。在一旁站着的幼儿园老师却警惕起来,向小女孩问道:“小月,到这边来,不要和人乱说话。”
这话明显是说给徐荣听的,徐荣也不以为意,站起身对小女孩说道:“你的画真漂亮,我走啦,下次再来看你画的小公主。”
“下次我不画小公主,我画爸爸。”小女孩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她对恭维很满意,挥了挥手,“伯伯再见。”
其他小孩子也陆续被家长接走了,幼儿园门口只剩下小女孩一个人。她不吵不闹,只是蹲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小人儿。就这样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变暗,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才匆匆忙忙骑着车过来。一下车那女人就连忙给老师道歉:“老师真抱歉,又害您等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等了这么久,幼儿园老师的心情十分不好:“怎么就你们家最特殊啊?次次都那么晚才来,我要不是担心孩子出什么事,真想不管了。你们做家长的不为我们考虑,也要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
那女人一脸无奈,只得赔着笑脸听着这通劈头盖脸的数落。等老师气消走了后,这才对小女孩说:“小月,我们回家吧。”
“不嘛,我要把爸爸画完再走。”
女人听到这句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爸连来接你都忘记了,你还想着画他。”
“不是的。”小女孩认真地反驳道,“爸爸是科学家,所以特别忙。他不会忘记小月的。”
女人被小女孩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了,一把抱住她:“走吧,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我要吃鱼!”
……
在幼儿园对面的街角处,徐荣默默注视着笑闹着离开的母女俩。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小女孩,直到她们消失在人流之中,周围的景色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徐教授?”一个女生在徐荣面前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打了个招呼。
徐荣回过神来,面前的女生他有印象,是昨天在教室里遇到的那个女生。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你是叫……”
“我叫……”女生好像犹豫了一下,“我叫……晴阳,您忘了我了?我听过您的课。”
“教授,您这自行车算得上古董了。”晴阳打量着徐荣推着的自行车,调侃了一句。这种老式永久二八加重自行车早就停产了。她看向街道对面,那是徐荣刚才一直望着的地方,然后说道:“您也来逛商场吗?”
商场?
徐荣缓缓地看向马路对面,那座带着20世纪90年代建筑气息的幼儿园已经不见踪影,在那个位置上,是七层的太平洋商场,黑灰色的大理石外墙面充满时代气息,马路上汽车穿梭,显得徐荣身边的那辆自行车更加老旧。
是啊,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幼儿园变成商场也没什么奇怪的。
徐荣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虽然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他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在不干扰时间线的情况下看看女儿。
想到这里,徐荣没有什么心情再寒暄,对晴阳点点头就推着车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六
关于时空穿越,有一个著名的“外祖母悖论”:如果一个人回到过去,并杀死了自己年幼的外祖母,那么他的母亲就不会存在。而没有他的母亲,这个穿越者也不会存在。既然他从逻辑上没有存在的可能,又怎么能够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外祖母呢?
这种理论认为时间是直线的,不能回到过去。但还有一种理论认为,时间是非线性的,即使回到过去,历史线也会随着人物带来的影响而自我调节。
也就是说,你回到了过去,做了一些事情,历史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最终结果不会改变,你所经历的历史正是被改变之后的样子!
徐荣并不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他甚至不知道这种诡异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从这一刻开始,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规划,放弃了实习后就工作的决定,决心继续考研究生,并立志将时空物理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
只是他内心的剧烈变化无人知晓,徐荣依然理智地把一切藏在心底,从不曾对人说起。
从这一天开始,徐荣开始有意地对自己的这个“能力”进行观察测试。他有无数疑团:是只有自己拥有这种能力,还是还有其他和自己一样的人?什么情况下会引发回到过去?最重要的是,到这时他依然不能完全确定,到底这一切是真的,还只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总是毫无规律地出现。
哲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缸中之脑”的问题,类似于中国古代出名的“庄周梦蝶”典故,简单地说,你如何证明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徐荣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了电脑,熟悉了电脑的结构后,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宏大的程序,那么自己身上出现的这些怪异现象,更像是偶尔出现的bug。因为每次进入那种奇怪的状态都毫无规律,也没有任何征兆。
所以徐荣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经历过的这些无法解释的事件全部梳理一遍,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试图寻找其中的共性。一方面无意中窥视到世界不为人知的神秘一面,这种好奇是无法抑制的。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徐荣有一种渴望,想要真正主动地掌握这种“能力”,而不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拖入其中。而这两种情况所代表的意义天差地别。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经验,徐荣拥有的所有科学知识都很难在这件事上起到什么作用,就像山林里的猎人对深海里的生物一样一无所知。徐荣面临的困难程度,就像几十万年前的一只古猿,抬头看着天上的鸟儿飞过,心中忽然萌发了想要飞翔的坚定念头,却对这一路上将要克服多少困难毫无概念。
在他人的眼中,徐荣的人生算得上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后按部就班地读了硕士、博士,留校任教,因为专业论文出色,他三十五岁就评上了教授。在这期间结婚,女儿出生。并且徐荣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书桌前、实验室里埋头钻研,无论如何都算得上勤勉成功的正面典范。
而在徐荣看来,这一切都不重要。他的人生目标是解决这个最大的困惑,其他的所有东西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意外得到的。
可二十年来,他一直投入了极大的精力在做这件没有人知道的研究,心中的困惑却与日俱增。
因为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想要揭开秘密背后的真相,却意外地发现“秘密”本身消失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在这些漫长的年月里,那些曾经发生的诡异事情,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地映照在徐荣的记忆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如果只剩下记忆作为唯一的证据,时间越久,就越是让他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徐荣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因为那些奇异的经历,因为自己的“特别”,他才走上了现在这条道路。可当身上的“特别”彻底消失后,他做的一切就忽然变得没有意义了。这些已经付出的精力和时间,究竟是毫无意义的沉没成本,还是成功道路上必不可少的铺垫?
徐荣相信是后者,所以他变得更加执着。事实也是如此,尽管对于“回到过去”的研究没有什么进展。但徐荣认为这只是自己的知识还不够多,所以他更下功夫在自己的专业方面进行探索,反而学术论文频出,在时空物理方面成了独当一面的专家。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一个大学教授究极一生研究的课题却毫无寸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悲剧。在别人的眼中,徐教授只是比原来更加狂热工作了,没人知道,他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
首先忍受不了他如此痴迷的,是他的妻子。
两人离婚之后,徐荣更是整夜待在办公室里。
真正让他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是听到女儿车祸而死的消息。
当徐荣在医院里,端详着女儿的遗体,第一反应居然是:小月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突如其来的愧疚一瞬间几乎淹没了他。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些年犹如活在梦里,却根本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医院门口,前妻脸上挂着眼泪,冷冷地问徐荣。
徐荣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自从离婚后,他就没有和前妻有过联系。女儿跟着前妻生活,她的状况自己更是一无所知。
“今天是她的高中毕业典礼。”妻子的语气很冷漠,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恨,“这些年你每天都很忙,她小学毕业、初中毕业你都不在,一次家长会也没去参加过。我不知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在学术圈有多了不起,但你根本不配做父亲。”
徐荣心如刀绞,前妻说得没错,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可醒来才发现是噩梦。
“她今天出门时还抱有希望,特意换了件新裙子,因为觉得你也许会去参加毕业典礼的。”说到这里,前妻刚停下不久的眼泪忍不住又再次落下,“她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早已经对你死心了。”
两天后的追悼会上,一向情绪内敛的徐荣面无表情,没有流一滴泪,只是在走出灵堂后忽然晕倒在路边。
从医院回到家后,他一个人在家里专心做起一件事:收拾女儿的遗物。
因为离婚之后,女儿一直跟着前妻生活。所以这时候徐荣才发现,女儿在这间屋子里存在过的痕迹其实并不多,除了一些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写过字的日记本之类,连照片都没有留下太多。
看着这些东西,徐荣在心中重新勾勒出女儿成长的痕迹,却痛苦地发现,自己在她短暂的一生中陪伴、关心得太少。这种迟来的痛苦如同一把钝刀,压在他的心上,缓缓地磨出血迹。
足不出户在家里待了整整两天,面目憔悴的徐荣才再次出门。如果有熟悉他的人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平常总是很注重仪表的徐教授,此时却头发蓬乱,双眼无神,和往日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
徐荣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是第一次,他的心里没有想着关于时空穿越的事情,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里游走。
当徐荣停下脚步时,他发现自己无意中来到了一所高中的大门前。门口拥挤的人群和喧哗声让他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了门上的几个大字。
第一实验高中。
徐荣本能地想要离开。因为这正是女儿生前就读的那所高中。想到年纪轻轻的小月在刚刚结束了高中生涯的那一天,人生也同时结束,徐荣就有些呼吸困难。
这时,校门口站着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见他打量着学校的招牌,走过来主动说道:“您是高三学生的家长?”
徐荣木然地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
“那您快进去吧,典礼快要开始了。”女老师热心地说道,“往里一直走到头左转,就能看到大操场了。”
徐荣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校门口的喧闹来自许多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脸上都带着只有在节日里能见到的那种喜气洋洋的笑容。
“典礼?”这些日子过度的悲伤让徐荣的脑子有些迟钝,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有些不正常,虽然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问题出在哪里,可是心脏忽然开始急速地跳动,下意识反问道。
这句话刚刚出口,徐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加了一句:“今天几号?”
“高三毕业典礼啊。”女老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面带微笑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今天21号。”
徐荣的脑中犹如响雷轰过。21号,是五天前!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过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主动放弃之后,自己身上的特殊“能力”却又再次出现了。
七
第一实验高中的操场上站满了排成队列的学生,操场的后方则是人数更多的家长们,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校长。
“现在有请高三优秀毕业生徐月上台发言。”校长讲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是那种敷衍的,而是所有学生发自内心的表现,即将离开这所待了三年的学校,年轻人的心中都很激动。
一个双马尾、身材高瘦的女孩快步走上了主席台。她的视线先落在了操场的最后面。那里是家长所在的地方。此时那些毕业生的家长们也正看着台上的姑娘,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就是他们年级成绩最好的那个小月是吧?”“对啊,成绩又好,长得又好看,小姑娘的父母一定乐开了花。”“她父母来了吧,是哪个?”“不知道啊,好像家长会从来没见过她父母的。”
……
女孩离家长们所在的位置很远,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群黑影。不过只是这么一扫眼的工夫,她还是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出现。不过她也没有太过失望,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她把目光收回来,打开手中的讲稿,开始代表毕业生进行高中的最后一次发言。
“……我们即将升入大学,在这个光荣的时刻……”
致敬词是老师帮着提前准备好的,对于年轻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空洞俗套。家长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面容稚嫩,却勉强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念稿子的少女,脸上神情复杂,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眉头却紧紧皱起。
这家麦当劳因为就在第一实验高中的对面,一中的学生经常来这里将就一顿,所以徐月对这里也很熟悉。
徐月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的中年人。她之前在毕业典礼上当着近千人发言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可此时却觉得很紧张。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气氛逐渐尴尬起来之前,徐月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嘴角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能挤出笑容。
徐荣没有接话,依然保持着沉默。他端坐在桌子对面,背挺得很直,头却侧着,专注地看着窗外。
徐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外街上行人纷纷走过,再远点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收回了目光,看着异常憔悴的父亲,心情有些复杂。
一向疏于和自己交流的父亲忽然出现在毕业典礼之后,让她着实出乎意料,算得上是惊喜。更难得的是他主动提出一起坐坐。徐月本以为可以和父亲好好沟通一下,可徐荣坐下后就一直沉默,让她本来有些开心的情绪逐渐冷了下来。
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徐荣正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毫无疑问地确定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过去,并且是回到了女儿出事的那一天。短暂的错愕、震惊之后,回过神来的徐荣马上想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可以亲手拯救女儿的生命!
他想要改变过去,改变女儿车祸身亡的结局!
而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这里安静地等着,等曾经发生车祸的那个时间点过去,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徐荣觉得很紧张,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抬手看了一下表,离那场车祸发生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爸,以后过生日别再给我买泰迪了。”小月忽然开口说。
徐荣心里一愣,他没想到小月会提到这个话题。
小月没有注意他的表情,玩着杯子里的吸管,扭头望着窗外:“一过生日就是泰迪熊,一过生日就是泰迪熊,你知道我有多少泰迪熊了吗?我八岁的时候找你要过泰迪熊,可我都十八了!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徐荣心里一颤,明白小月说的是什么。女儿过了八岁生日之后不久,他就和前妻离婚了,之后更是很少见到女儿,很少再跟她好好聊过天,甚至到了送生日礼物的时候,都是前妻一句“您甭客气,我替您送了”就完事了。
没想到是一成不变的泰迪熊。
他的心中歉意翻涌,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因为此时他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件更重要的事上。
还有五分钟。
徐荣再一次看表,然后忍不住转过头看向窗外,以此来掩饰心里的紧张。
而小月看到他脸上那副熟悉的疏离神色,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她的胸中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虽然从小她就习惯了父亲的忽视,但依然认为父亲是爱自己的,只是忙于工作,才没有时间多陪伴自己。即便父母离婚之后,她依然想念着父亲。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很优秀,只是想父亲能以自己为傲。
可现在小月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父亲根本就不爱自己。今天的毕业典礼他虽然勉为其难地来了,却丝毫没有想和自己沟通的意思,现在频频看表,也许是着急赶回去忙他的工作吧?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根本没有改变。想到这里,小月有些意兴阑珊,觉得挺没劲的。
“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
徐荣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他惭愧地发现对女儿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再坐一会儿。”
“算了,走了,还得去补习班。”小月不耐烦地站起来,拽起身后的书包,朝店外走去。走了两步后,她伸手擦了下眼睛,快步地向店外跑去。
徐荣完全没预料到小月忽然会情绪激动起来,愣在那里,直到小月抹着眼泪跑出了麦当劳的大门,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脸色剧变,以中年人不可能有的迅捷动作迅速弹起来,追向门外。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刚刚出门,徐荣看到前方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看到二十米外的十字路口,小月脸朝下躺在马路正中,一动不动。
八
“徐教授,您怎么了?”
徐荣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然后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很多人正围着打量自己,目光中有好奇也有可怜,可是除了身边的这位姑娘,没人敢上前来搀扶他。
徐荣左右看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在路过学校门口时,不知为什么昏了过去,在迷糊之间女儿身亡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中,所以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略有迷失。
“你是?”徐荣看着这个年轻姑娘,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有些印象,可仔细一想又好像并不认识。
“我算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课。”女生见他醒了过来,松了一口气,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正巧路过一中门口,正想和您打招呼,就看见您忽然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吗?
徐荣脑袋有点发胀,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着校门挂着“第一实验高中”几个字,心潮起伏。
“那个,徐教授……您节哀顺变啊!”女生在一旁轻声安慰道。
“今天是几号?”徐荣忽然问道。
“26号。”女生回答的时候,看向徐荣的眼中充满同情,“我送您去医院吧?”
徐荣摇了摇头:“不用,我没事的。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了。”
“我叫晴阳。”说完,女生还是有点不放心,“那我帮您喊个出租车吧?”
徐荣没有再拒绝,他想要立刻回家,刚才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他需要好好想想。
只是坐在出租车上时,他忽然觉得这个叫晴阳的女生,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今天之前,徐荣对自己当年在澡堂里遇见李科长这件事,一直都有一个疑惑。
李科长心脏病发作死在澡堂这件事,自己只是无意中“见证”,还是自己直接造成的“后果”?
但这件事让他确定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是自己参与后才发生的……
换句话说,李科长还有小月的死,其实都是自己造成的?!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徐荣坐立难安,他决心一定要找出再次回到过去的办法,去改变这一切。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是能找到回到过去的办法。而之前他研究了二十年依然一无所得。于是看起来在第一步,徐荣就陷入了困境。
可是徐荣有一种感觉,这次一定能有新的发现。
首先,他把这次所有细节都记录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回到过去的这段记忆会很快淡忘,当他意识到有必要做记录的时候,许多记忆里的细节都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16:20(21日),红色马自达,车牌号×××××。
记录下最后一个时间节点后,徐荣想了想,又添加了两项。
16:25(26日),醒来(一中门口)。
16:28(26日),坐上出租,回家。
徐荣发现每次自己回到过去前后,和自己所处的时空里的具体时间却是一致,记录也许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只是看着最后两项,徐荣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给遗忘了。
第二天,徐荣再次出门,他努力放空自己的思绪,除了对小月的想念,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直觉告诉他,强烈而集中的情绪有可能会是引发这种“能力”的关键。
当他进入到有些恍惚的奇妙感觉中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您是高三学生的家长?”
徐荣看着那个微笑的女老师,确认自己再一次回到了21号那天的第一实验高中门口。
徐荣走进校门,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迅速地找到了上面写着的一条记录。
14:37(21日),一中门口。女老师:“那您快进去吧,典礼快要开始了。往里一直走到头左转,就能看到大操场了。”
很好,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徐荣心里升起了希望,这次自己一定不能失败。
……
一个半小时之后,麦当劳里。
小月一边玩着吸管,一边扭头看着窗外:
“一过生日就是泰迪熊,一过生日就是泰迪熊,你知道我有多少泰迪熊了吗?我八岁找你要过泰迪熊,可我都十八了!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徐荣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知道。你在想: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什么时候才知道你想要的不是娃娃熊。”
“你想问我:当你站在校门口默默落泪不想回家的时候,当你半夜里在花园打秋千的时候,当你躲在被子里觉得黑夜永远不会过去的时候,我在哪里?”
“你想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小时候,我明明抱着你的脸说过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这句话到底现在还他妈的算不算数?”
小月仍旧保持着看着窗外的姿势,托着腮帮子的手微微颤抖。
徐荣没有说话,看着女儿的眼里藏着无限的温柔。
过了好久,小月用手腕飞快抹了一下眼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绸带包装好的小盒子,甩在桌子上:
“本来想好了,要是今天你不来我就送男同学了。”
故意满不在乎的口气让徐荣想笑又不敢。他轻轻地撕开包装,看着礼品盒里的那个zippo打火机,不禁有些失神,奇怪这些年来,自己为什么会忽略了身边这种最幸福的感觉呢?如果是原来的徐荣,听着小月讲着那些琐碎小事和小小烦恼,会觉得很无聊,此刻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也许是父女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愉快的交流,等徐荣想起来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下来。
18:17。
看着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徐荣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小月,高中毕业算是成人礼。爸爸请你吃好吃的庆祝一下吧。”
“好啊,我要吃鱼头火锅。”
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门,在路边准备等出租车。
“爸爸,给你说一件事,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嗯?”
“我悄悄给妈妈发了短信,一会儿她也一起来吃饭,好不好?”
看着小月期待的眼神,徐荣只犹豫了片刻,就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太棒……”小月的后半句话淹没在周围人群中忽然响起的尖叫声里。
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毫无征兆地失控,以极快的速度从街上冲上了人行道,擦着徐荣的身体而过,径直撞向了他身边的小月——以及一对路过的中年夫妇。
这一瞬间,在恐惧、惊慌、后悔等负面情绪之下,有一个念头从徐荣脑中冒了出来,占据了他整个心神。
他明白,事情并不是自己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想要改变过去,是要付出代价的。
九
每个人都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并从中找到人生的意义所在。
对于徐荣来说,他前半生的人生意义,就是找出曾亲身经历过的那些奇异事件背后的真相,并掌握它。而支撑他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妄想”的动力,除了一个科学家对这个世界奥秘的好奇,还有一个普通人渴望超能力的本能。
可当他梦想成真,真的拥有回到过去的能力后,却发现自己的人生意义已经悄然改变了。
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女儿能够活过来,除此之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
对于普通人来说,让死去的人复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徐荣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因为拥有穿越时间能力的他,已经不再是普通人。
可他依然做不到。
他尝试了很多次。
随着他一次次地回到过去,曾发生的事情一次次被改变。可无论怎样,他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无数次亲眼见到女儿以不同的方式意外死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而更可怕的是,徐荣发现,当他每一次试图改变结果时,事情总会变得更糟。就算避免了车祸,也会有其他各种意外降临。
当最后一次尝试回到过去,亲眼见到小月车祸时的痛苦。噩梦一样的场景永远凝固在他的脑海里,回到正常的时间线后,他大病了三天,醒来后决定不再回到过去救小月。
从某种角度来说,过去是无法被改变的。
因为当他每次回到过去,都会无法避免对周围产生轻微的影响。而当他干涉得越多,这种影响就越大,这种蝴蝶效应最终带来的结果完全无法预料。但无数次尝试下,徐荣能够确定的是,“死亡”这件事始终是无法被更改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徐荣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他就像一个渴望着财富的穷人,而当终于拥有无穷的珠宝金银后,却发现被困在荒岛之上,这些原先梦寐以求的财富变得毫无价值,原先不以为意的“自由”,现在却显得那么可贵。
而且这种能力并不是可以无限使用,只能过去一段时间就会被强制弹出。更糟糕的是,徐荣发现,频繁使用这种能力会出现副作用,那就是记忆逐渐变得模糊。
他大概猜到其中的原因:每一次回到过去,许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如果一直停留在过去,那么随着越来越多的改变出现,也许整个世界都会因此崩溃。而记忆的逐渐丧失,则是必然的代价,毕竟,当徐荣对过去产生影响的同时,过去也在影响着他,两个不同时空的记忆相互冲突,如果持续下去,徐荣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崩溃发疯。
所以徐荣真正拥有这种能力后,却很少使用它。只有在很想念小月的时候,才会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远远地看着她,以此来安慰自己。
既然不能改变一切,那就做一个旁观者好了。徐荣这样想着。
但王丽霞的死,让他本已古井不波的心境再次波动起来。
徐荣决定阻止这个一心想要自杀的年轻人。
因为他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C教的三号教室,是徐荣的学生再熟悉不过的,因为徐教授几乎所有的课都安排在这间教室里。
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了,讲台上却依然空无一人,一向准时的徐教授还没有来。教室里的学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本应该在教室里的徐荣,正站在这栋楼的楼顶天台上。
“王丽霞,抽烟吗?”徐荣掏出zippo打火机,给自己点着一根,对面前的女生晃了晃,“这是女儿生前送给我的,所以我一直没戒烟。”
王丽霞摇了摇头,用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了仅剩的一根烟:“你认识我?”
“不算太熟。你也是第一实验高中毕业的吧?”
脸色苍白的王丽霞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幽深,整个人却有一种死寂的感觉,楼顶的风似乎再大一些,就会将她身上仅剩的一点活力的火苗给熄灭。
“非要用自杀来解决?”
王丽霞猛然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徐荣。她不知道徐荣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决定,并出现在这里阻拦自己。
“你知道自己有抑郁症。可既然你去看过医生,就说明还有活下去的意志,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徐荣的语气平缓而真诚,尽量避免刺激到这个想要自杀的女孩。
王丽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轻声叹了口气:“您不懂的。”
“我女儿如果还活着,应该三十多了。”徐荣淡淡地说道,“如果没有当年的车祸,我的女儿,和你的父母,都不会死。”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失去了父母,我也失去了女儿,是不是我也应该自杀才行?你好好想想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徐荣的声音有些疲惫。虽然明知道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徒劳地尝试劝阻王丽霞的自杀,是因为他始终觉得,王丽霞父母遇难的那场车祸正是自己引起的,从而导致王丽霞心里产生抑郁的种子,最终导致弃世自杀。
正是出于心里的愧疚,他再一次回到了王丽霞自杀前,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死就可以改变过去,那我也愿意这样做……”
说到这里,徐荣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王丽霞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然后王丽霞以一种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我的抑郁症和别人没有关系,而且我的父母都还活着。最后,我想问的是……”
“你是谁?”
有哪里不对!徐荣觉得有些慌乱,他死死盯着王丽霞,却发现她的样子似乎真的完全不认识自己。
这个意外的情形超出徐荣的所有预料之外,他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曾不止一次地回到过去阻止王丽霞自杀,却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场面。徐荣感觉事情似乎正在失控,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丽霞说完这句话,两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过了几秒钟后,王丽霞自嘲地笑笑,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老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好奇,她没有再理睬徐荣,忽然转过身,以一种坚决的姿态跳了下去。
徐荣捂着头缓缓蹲下,他的头很疼,不是因为又一次的失败,而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被自己之前给忽略了。
徐荣悄无声息地从楼顶离开,等了一会儿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没有人会想到他和刚才这起自杀案件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他神情漠然地穿过校园,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刚推开门,身后有人忽然说话。
“您找谁?”说话的是隔壁办公室的小张,他上下打量着徐荣,语气不太客气。
徐荣眉头皱了皱,不知发生了什么。
“您有什么事?”小张换了个说法。
“我是徐荣。”
“哦……那您到底找谁?”话又绕了回来。
徐荣看向门后的办公室,发现里面的摆设却很陌生,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门牌号,没有错。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他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办公室。
徐荣不敢说话了,他有一种直觉,这种异常应该和时间穿越有关。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之际,苏主任适时地出现了,板着脸对小张喝道:“怎么回事?”
摸不清状况的徐荣刚刚松了口气,苏主任转向他和颜悦色地说道:“老先生,你家在哪里啊?”
徐荣忽然意识到,苏主任这是在把自己当成神情恍惚的走失老人对待了。这些天天朝夕相对的人,不知为何都不认识自己了!
这时忽然一个学生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看见苏主任后大喊道:“苏主任,有个外院的学生跳楼了!”
苏主任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我去!在哪儿呢?”
“C教,就在刚才!”学生大声回答道,旁边几个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涌到走廊上,都面带异色。
苏主任咬了咬牙,对徐荣说道:“我说大爷,我们这儿有事,没时间跟您说了。我让人送您到校门口,您该哪儿哪儿走。”说着对小张一挥手,不等徐荣分辩,小张就过来把徐荣搀扶着往楼下带。
徐荣摆摆手:“我自己走。”
徐荣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教职工小区,一路走回家,看到的都是无比熟悉的景色,可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个世界似乎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在家门口,徐荣看着防盗门再一次愣住了。
门的颜色不是几十年来的白色,而是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而且还贴上了福字——自从离婚以后,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贴过这种东西了。他颤抖着拿出钥匙,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钥匙连插都插不进房门。
徐荣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他控制不住地坐在家门口的楼梯台阶上,抱着脑袋。
他终于明白穿越的代价是什么: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对于所有人来说,他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徐荣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但他可以想象到,当夜晚降临后,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肯定无法从银行卡中取出钱来,自己只能流落街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不怕死亡,只是这样凄凉孤独的景象还是让他心里发凉。在极度的疲倦之中,他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小月,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徐荣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他看着对面的一中校门,回头看向身后的麦当劳,一眼就看到小月正在里面和另一个女生吃饭。
徐荣有些意外,同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能够回到这个时间。也就是说,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有机会拯救小月。
他激动地穿过一排排餐桌,走到小月身边,语音颤抖:“小月……”
小月抬起头,满脸警惕:“你谁啊?”
“我……”徐荣忽然浑身冰凉,他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我……”他脸色涨得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和小月一起的那个女生,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同样警惕地对徐荣说:“大爷,您有什么事吗?”
徐荣心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颓然说道:“不找谁……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转身找到一个空位,扶着桌子,颤抖地坐下来,不舍地远远看着小月。
小月和那个女生狐疑地看着徐荣的举动,见他坐在远处还一直往这边打量,两个人耳语几声,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一起站起身来。
徐荣看小月站起来,下意识看向窗外。看到街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忽然想到了什么,也猛然跟着站了起来。他知道,那个该死的时间快要到了。
他抢先一步冲出门外,站在路边。当小月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辆无比熟悉的红色小汽车从街的另外一头驶来。
徐荣呼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躲闪,他只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用自己的生命去挡住夺取小月的那辆失控汽车。这样就算无法拯救小月,至少自己可以和女儿死在一起。
但就在这一瞬间,徐荣被人猛地推开,倒在地上的同时,无助地刚好看到,小月被那辆肇事车给撞飞在了半空。
徐荣放声大叫。
他痛恨自己失败的一生,付出了一切却还是无力改变所有的结局。
大街上一片混乱,人群围了上来,当得知这个对着天空干号的老头并没有被车撞倒后,人们的关注全部放在流血惨案上,而忽略了他。
这时,一个姑娘蹲在了他身旁,关切地问:“老人家,你没事吧?”
徐荣泪眼蒙眬,觉得这个姑娘好像有点眼熟。
“还好及时把您推开。”那个姑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车祸场景,一脸自责,“可惜还是有人被撞上了……”
徐荣脑中有什么念头在狂跳,想要挣脱束缚,却始终差了一点。他目光呆滞地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疯狂地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全都掏了出来,摆在地上翻找。
当从外衣内侧的包里拿出一张写满字迹的字条时,徐荣本来接近疯狂的眼神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张记录了全部穿越经历、要点的字条。他每次穿越都会把相关经历和想法记录下来,就是为了怕之后自己忘记。
他迅速翻开字条,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在每一次拯救王丽霞的时候,总有一个女孩出现。虽然每次都像是巧合,但正因为这个女孩的出现,他的拯救总是失败。并且两人之间还曾有过争执。
可是到底争执的是什么内容呢?徐荣捏着太阳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无法在记忆中搜寻起来和这个女孩有关的任何线索。
面前的姑娘看着徐荣的举动,脸上逐渐也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当她看见徐荣拿出的那张字条之后,恍然大悟一般,也从身上翻寻出一张纸。
两个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字条,在慌乱的街上显得样子滑稽。
良久之后,两个人同时抬头,打量起对方。
徐荣想着字条上的描述,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姑娘非常眼熟。
他开口问道说:“你认识我?”
女孩先摇摇头,又说:“你是徐荣?”
徐荣激动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依然有些茫然,把手中的字条给他看。
他拿过字条,看到第一行字时心脏就是猛然一跳。
“我一定要救爸爸。”
因为上面文字的格式和他自己记录的字条一样,同样是几月几日,穿越到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而女孩的遭遇显然和自己一样:“从没想过……救人的代价是这样……爸爸妈妈已经忘了我了,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可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字条上的这一行字让徐荣的手微微颤抖,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已经快要接近某种秘密了。
他双手有些颤抖,迅速地往下看去。
“……爸爸去救妹妹了……”
“……我要阻止爸爸……”
徐荣再也忍不住,一目十行,一直看到最后:
“我越来越担心,不久之后我会把一切都忘记。只记得要救人,却不知道要救谁。”
“我叫晴阳。我要救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叫徐荣!徐荣!徐荣!徐荣!徐荣!未来的我,你千万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