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鸾祥有些当真了。
她脸色微微发白,眼睛睁得很大,黑而长的睫毛眨也不眨,抿着唇,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两个妹妹忍住笑,暗中交换了个眼色,继续胡说八道。
菀祥道:“我又拨开帘子,想看得真切些,哎呀,真是个麻子脸。”
善祥叹气:“面皮是黑得那个咕隆咚。”
菀祥皱眉:“眼睛小得像条缝,耳朵倒是蛮招风。”
善祥继续:“肚皮圆得像个大冬瓜。”
菀祥掩面做沉痛状:“那戴公子起来走了两步,谁知竟是个跛脚姑爷,身上那个臭啊,比钟胖子臭豆腐还臭!哎,大姐,要不你去求求娘,还是把聘礼退了吧,可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哟!”
鸾祥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反悔了?”
善祥忍不住说:“这个人你从没见过,也一无所知,更无从喜欢或者讨厌,仅仅凭人家几句话,就一心一意地跟他?”
鸾祥看她一眼:“命中注定配给我的姻缘,那也只好认了。”
菀祥叫道:“那么丑你都不嫌弃啊!”
鸾祥道:“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以貌取人本来就有失偏颇。”
菀祥嚷起来:“可他不是一般丑呀,眯缝眼,招风耳,黑咕隆咚冬瓜肚皮,臭豆腐那么臭,还是个跛子,还是个大麻子!”
“谁是大麻子啊?吵吵嚷嚷说什么呢,一听就是你。”这时吴妈笑眯眯地走进房来,手指点一点菀祥的额,转身对鸾祥说,“大小姐,方才戴家送日子来,夫人把小姐的衣裙尺寸开在红单上给他们带回去了,小姐也该动手准备些新姑爷的冠带鞋袜,等纳征的时候,也好回盘给人家。”
鸾祥轻轻应好。
吴妈面带喜色,神秘地压低声音:“大小姐,这次戴公子也一道来了,你可想知道新姑爷怎样一副头面?”
鸾祥笑笑:“菀祥都跟我说了。”
“我就猜她一定偷看了……回来,正说着话,你们两个要去哪里?”吴妈看见善祥和菀祥正要溜走。
“夫人老爷看了,都笑得合不拢嘴呢,我也替你喜欢得紧,新姑爷真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啊!”
“是吗?可是刚才菀祥明明说……”
“逗你玩儿的,傻姐姐!嘻嘻,我把新姑爷说得越丑怪,你掀盖头那天看到是个俊姑爷,就越多惊喜不是吗?”菀祥急忙辩道。
善祥笑道:“确是菀祥促狭来着,要我跟她一起编排新姐夫,我顶多编个又黑又胖,她又说招风耳,又说麻子脸什么的,可把大姐吓坏了。”
鸾祥扑哧一笑,又嗔又喜。
吴妈佯装生气对菀祥道:“还不赶快打嘴,你也不怕没应人家应自己,没准儿将来你自己嫁个大麻子。”
菀祥嘴犟:“呸!”
吴妈半真半假吓唬她:“你别不信,举头三尺有神灵,马道街的于员外不是有个姨太太,有次笑话人家的小孩兔儿唇,哪知她自己也生了一个兔儿唇。”
“呸!”
“你还敢呸,还不快快打嘴,再迟些神灵就记住你了。”
大家都笑,菀祥却有些不乐意了,虽然也是一句玩笑,但她从小对吴妈的话都有些信的,这次也是,自己越想越担心,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便独个躲在花园里悄悄打嘴。本想轻轻拍拍脸就算了,又怕神灵嫌她心不诚,便硬着心肠拍响了些,自言自语:“打你个乱说话,打完了话就不算数。”
忽地吴妈唤她,原来是吴六来了。上个月菀祥央他托人去云南买一味“威灵仙”的草药,他果然践诺买回来了。
改名吴长松的吴六已经长成高大俊朗的少年,百源缎庄的老掌柜现在凡事都赖他打理。这些年事务的历练,再加上他有智有谋,为人侠义,直把百源缎庄的生意做到大江南北,连洋人都指名要买他家的绸缎。吴长松还因此学了些洋话,菀祥常常要他说来听,边听边抿着嘴笑,说洋话叽叽呱呱像是鸭子叫。
菀祥跑出来,笑靥如花,两颊绯红,看得吴长松心里一动。这些年年岁渐长,心思也有了变化,三姐妹中想来想去还是最爱菀祥。他本多情,乍一见她这副神色,还以为是见了自己娇羞脸红,不禁心头暗喜,哪里想到是菀祥自己拍红了脸。
菀祥抓起药包,轻轻一闻:“原来威灵仙是这个味道,倒是像极了茉莉香片。”
长松柔情道:“总是找些奇奇怪怪的草啊药啊,这又是要做什么?”
“先不告诉你,等我做成了药散,给你拿去卖,那就要发大财啦。”
“哦?到底是什么,你多少透露些?”
“天机不可泄露。”
“好吧,我就等你发大财了。”
“等等,你荷包里是不是有甘松,我闻着好像。”
“的确是有,早些日子牙痛,找了些甘松泡水含漱,就一直放在荷包里。”
“那多脏啊,荷包里什么都放,又是印章又是铜钱的,你就没有一只香囊吗?”
“我们粗男子哪有那种东西。”
“哎,我有一百多只香囊呢,你竟然一只都没有。罢了,我送给你一只最丑的,我最丑的那只香囊也比别人的美上一千倍。”
“实在有劳妹妹。”
“你等着,我拿去。”
不多时菀祥拿着一只青莲色的刺绣香囊回来,长松接过来,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不过这只香囊确实有点儿丑,他见过别人的香囊都绣着些双蒂并莲、鸳鸯戏水、娃娃抱鱼,菀祥这个绣的却是猴子上竿,且这猴子爬得又高,还露出一块红艳艳的屁股。
“怎么样,独一无二吧,外面绝对找不到同样的花式,是我亲手描样绣成的,叫作孙悟空手拿金箍棒!”
“果然是像。”
“我给你多放了好些香料、干花,这回你可是步步生香了。来,帮你带上吧。”
“多谢妹妹。”
吴长松芬芳扑鼻地走过前厅,见到夫人问了个好,夫人皱了皱鼻子。他昂首阔步地走,心里喜气洋洋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香,暮春的粉蝶跟着他上下翻飞,一两只蜜蜂从耳边嗡嗡而过,他用袖子温柔地拂了拂。走回百源缎庄,账房的老先生打了几个喷嚏,涕泪涟涟地问:“老六,你掉进脂粉堆里了吗?香得熏鼻子啊。”
长松甩甩辫子:“我今天配了香囊,人家送的。”
傅家外厅的花香未散,夫人对着吴妈淡淡道:“老六这孩子,可真是眼瞅着成了大人。”
“可不是呢,和大小姐同一年的,今年都十七了。”
“阿福叔可曾给他说了亲事?”
“应该没有,他们乡下人能认识谁呢,老六心倒是挺高的。”
“女家身世清白,安分守本就好,其他的也不必太挑。”
“那也是,挑个什么呢,也得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也帮他留意着,男儿立业为重,这事不急。”
“夫人肯关照就好。”
“孩子们毕竟大了,虽然从小一块玩的,自家兄弟姐妹一般,却也不要太随便了才是,免得人家说闲话。”
“那是,那是,我下次交代老六。”吴妈赶紧答应着,夫人含笑点点头。
有了关键的配料威灵仙,菀祥的独门金莲速成灵药也就差不多了,她就像个炼丹的术士,整日里关紧房门,桌上、凳上、柜上一列列的瓶瓶罐罐,又是煅又是炼,又是灸又是熔,不知折腾了多久,她自己说是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制成一包淡黑色晶状粉末,气味涩中带清香,有点儿花茶的味道。自己用玻璃瓶子装了,起名为“妙莲散”,这才兴冲冲地来找善祥。
“二姐!”
“今天的字写了吗?”
“写了写了。”
“拿来我看。”
“小妹早有准备。”
“这一大张白纸,请问字在哪里?”
“今天本小姐写的是聪明字,你火上烤一烤再看啊。”
“又淘气,浪费多少葱白汁,当心吴妈又来说你。”
“不管她。二姐,我要送你一种灵丹妙药。”
“又弄些什么玩意?”
“想不想莲步轻摇?想不想妙笋尖尖?要不要人人争睹?要不要风头无两?”
“卖的好大关子哟。”
“不必摧肝断肠,不必眼泪成缸,只要一剂妙莲散,温水冲泡,如平日喝茶,每天一杯,连服七天,二小姐这双大脚就能日缩盈寸,直至三寸,药停即止。”
“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啦,我找了多少古方秘方,花了多少心血调制的。”
“果真这么灵验?”
“骗你干什么,我现在马上冲给你喝,立竿见影,马上瘦脚!”
“等等,让我看看你的脚。”
“干吗?”
“既然这么灵,你这双金莲一定成了。”
“我……我哪里舍得独享,这么珍贵的灵药,当然是让二姐先用,你又是和张家公子定了亲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过门,当然你更急些。”
“呸,你明明是怕死不敢先尝,假装好心找我来试!没心肝的东西,你也不怕吃死我。”
“吃不死的,吃不死的,我给花园里的鸭子试过,真真眼见着脚掌缩小,就是那鸭子嘎嘎疯叫个不休,也不知疼还是不疼。”
“死丫头,你还敢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菀祥见善祥动怒,慌忙丢下玻璃瓶,抱着头嘻嘻哈哈地逃了。善祥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就把瓶子丢进箱子里。
鸾祥出嫁的那天,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腊月十八。
早上起来天有些阴,善祥探手出去,寒风丝丝刺骨,忙缩了回来。家里人人都在忙,喜气洋洋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忙,吴妈跑来跑去,一会儿端水,一会儿拿手巾,一会儿送碗红小豆百合汤圆,便是什么也不用拿了,还是跑来跑去,好像慌得定不下来。
鸾祥房里有很多人,给她上头的全福太太早上就从男家乘轿过来了,据说这位太太父母全,子嗣多,福气大,旺夫宜家,八字也和新娘相合,是鸾祥婆婆提着灯笼找回来的。娘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和全福太太说话,适时递上梳子或者簪花。鸾祥一身红如云霞的嫁衣,半低着头,脸色鲜润娇艳,两手无事,把一根流苏绞来缠去。菀祥写了封聪明信给鸾祥,嘱她洞房夜在烛上烤一烤再看,要背着新姐夫看,是秘密。交代完毕,她也不走,东看看,西瞅瞅,把首饰妆奁摸玩一遍,也不怕讨人嫌,一会儿又死乞白赖地黏在鸾祥身上闻,叫着好香好香,最后见桌上有碗吃了一半的汤圆尚暖,便兀自捧起来吃。
善祥进来转了转,默默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菀祥突然想起什么着急要说,偷偷拉她到一边,嘴里的汤圆还没咽下:“二姐,鸭子脚变回来了!”
“什么啊?”
“九九八十一天就能变回来。”
“哎,听不懂。”
“鸭子吃了我的妙莲散啊,原来吃一回,九九八十一天自然会变回原形。这下好了,你只要上轿那天吃了变小脚,到时候慢慢变回来就是。”
“好啦好啦。”善祥无心细听,推开菀祥。她想和鸾祥说两句话,看来这种情形下是没法说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绪如麻般地乱和慌,奇怪,明明是姐姐出嫁,自己慌个什么劲儿呢?
约莫午前时分,外面车马喧天、人声扰攘,吴妈跑进来说轿子来了。新郎下了马,带着迎亲的一行人,满面春风地进门,爹爹和娘忙着张罗设座开筵。善祥再折回鸾祥房里,只见全福太太已经把大红绸盖在鸾祥头上了。
忽然间,善祥的鼻子就酸了。
大红盖头这一盖上,便只有新郎才能掀开,新郎掀开的时候,不会是在此处闺房,不会是在她们家。等一会儿,姐姐就披着这盖头走出门,走上轿子,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姐姐从此就是戴氏戴少奶奶,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了。
她懊悔刚才跑出去看热闹,没在盖上红绸之前再好好看看姐姐,好好说上一句话,从此以后,还能这么容易见到姐姐吗?还能在任何时间随随便便推开这门,那样喁喁私语、耳鬓厮磨吗?
她仍是没能说什么话,全福太太一桩桩叮嘱鸾祥上轿下轿的礼数,如何跨鞍桥、如何踩红毡、如何脚踏米袋、如何鞋不履地,乃至拜堂、坐帐、洞房、合卺,真是种种细琐用心,又要鸾祥重复一遍,不能大意闪失。
吉时到,新娘出门。循礼爹爹送出家门,训诫一句,娘送到西阶,整整冠帔,教导一声,无非是听从公婆之命、谨守闺门之礼一类。新娘行至中门,善祥终于有机会和姑婶、舅母等内眷上前,七言八语中,只来得及拉拉鸾祥的手,叫一声“大姐——”鸾祥的手有点儿凉,真想给她握暖些。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就要上轿了,那么慢,然而那么慢也就要上去了,轿帘子似乎下一秒便会打下来。善祥又叫了一声大姐,爆竹声那么响,她不会听到,然而鸾祥忽地回过头来。盖着红绸布,什么也看不到的,全福太太推她进轿子,她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又回了一次头。
善祥低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哭,悄悄退出人群,不知不觉还是向姐姐房里去了,急着看见关于她的东西,好像这样心里就没那么难过。哪知推门进去,正看见娘坐在鸾祥床边垂泪,不提防两人都吓了一跳,难免有些尴尬。没见过这样黯然无措的娘,习惯了她的端庄威严,习惯了她的寡淡清冷,这样流着泪的娘显得老弱憔悴,让人不忍多看,也不知如何应对,索性掉头就走。
还是有些淡淡的酸,娘为大姐出嫁流泪,内心自然是极疼爱鸾祥的。也难怪,鸾祥样样听话,样样合她的意,不像自己,处处对抗娘,让她看不顺眼。那么将来自己出嫁那天,她也会哭吗?她会不会有一丝丝舍不得呢?哼,肯定不会,她巴不得这个忤逆女早点儿走呢,她是夫人,不是娘。
可究竟还是不忍,她流泪的样子,抽泣的时候肩头抖了一下,那是很可怜的一个动作,让人老记着。善祥想自己是不是该回去跟她说句什么,斗着胆子去抱一抱她的肩头,甚至只是轻轻地碰一下,那样她会不会不那么伤心?
可是娘已经昂然走出房来了,面色如常笃定,没有泪痕,让人怀疑刚才那幕不是真的。她走过善祥身边,金镯子细细地响,和平常一样,装没看见她,也不说话。
那段时间娘总是忘记鸾祥已经出嫁了。吃饭的时候,总多摆了碗筷,商量什么事情,总教吴妈去问问鸾祥,大年初一轮流饮屠苏酒,一家人向东,自幼至长站一排,她问了几遍“鸾祥怎么还不来”。直到正月十五,给新嫁的女儿送灯节盒,欢喜团、寸金糖、福寿酥、油炸元宵,尽拣些顶级好的装点齐备,才合上盒盖,叹口气:“女儿是人家的了。”
真真切切,善祥也觉得,鸾祥是人家的了。戴家住得远,仕宦人家规矩多,一年里鸾祥只能回来几次,多是应节,且来去匆匆,当日必返。每次回来,说不了几句闺中体己,姐夫黏得紧,一盏茶工夫不见她,便笑眯眯地唤着“娘子,娘子”寻过来。人人都说新姐夫一表人才,善祥反而觉得他文弱了些。读书人多少该养些浩然之气,他却最爱缠绵闺阁,并美其名曰“绿窗韵事”。鸾祥甜甜笑着说他玩心不改,喜欢藏起来,让她门后、窗外、橱柜里找他,又生怕她找不到,便突然呱呱呱地学青蛙叫起来,让人哭笑不得。鸾祥刺绣,他要穿针,又亲自摹上花鸟图样,亲自挑选五彩丝线,亲自看着鸾祥一针一针绣来,还给爱妻起了个“黄绢才人”的名号。戴老夫人家教颇严,一心寄望三公子专心攻书,过两年进京参加春闱会试,见儿子痴迷媳妇,疏于功课,不免生出些嫌怨之心,便着力发付些缝补机织、做衣纳鞋的活计给她,又定下多少时日完成。鸾祥紧赶慢赶,常常忙到深夜,便是回娘家这点儿空隙,也带双鞋底紧缝几针,让人暗暗心疼。
转眼又是年底,寒衣催刀尺的时节,鸾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娘派人去请了几次,戴老夫人都说家里正缺人手,走不开。娘叹气:“上上下下几十口,一人一件单衣都要累死鸾祥啊,更别说夹袄、棉袍、高底鞋,又不是请不起人。”吴妈听了也愁,有时看着善祥忧心忡忡起来:“老爷给你定的那门张家也是官宦人家,要是将来也遇上这么个婆婆,你这笨手大脚的该怎么办?”
这是善祥最烦的话题,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她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不愿意。素未谋面的男女一通锣鼓、一乘花轿就成了夫妻,喜不喜欢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忍气吞声有何生趣?与其朝朝暮暮对着个面目可憎的人,还不如一个人干净爽快。二是自己这双大脚历来都是瞒着张家的,爹爹当然是为了她好,盘算着稀里糊涂上了轿子蒙混过关,他张家顾及颜面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她傅善祥历来率性磊落,这样藏着掖着就像如鲠在喉,脚大罪不至死,也非盗非奸,何必自己先短了一截气势,要仰人鼻息一般?
于是她没好气地答吴妈:“那就干脆把亲事退了,我还不想嫁给他呢。”
应了她这句话,没多久,张家真的送来一封退亲书。
原来张家家眷素来随张介福知县在湖南保靖任上。张家公子张继庚今年已满十八,考取了生员,此次重返江宁,一是奉母回乡,把旧居所整饬拾掇一番;二是希望遍延名师,在学业上能有所进益;三是张老爷不忘傅家的这门亲事,特意交代继庚备下礼物书信,安顿下来便择日登临傅家商议亲事。
张继庚回乡数日,天天都有父亲的同僚旧识上门拜访,也有送礼的,也有送名帖的,也有设宴洗尘的,盛情难却,继庚也就走了几个场子,见识了一些人。却说这日父亲的几个门生在秦淮画舫宴请,丝竹竞作、莺歌燕舞、花香氤氲,再加上酒肉蒸腾,大家聊得欢畅,便无话不谈。有人问继庚可曾婚配,他便把傅家的亲事说了出来。也是凑巧,偏那涂秀才也在座中,他本是心胸狭隘之人,对曾遭善祥奚落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便借此时机把傅家二小姐贬斥得百般不堪,什么大脚如船、性悍如狮、貌丑鄙俗、恶名狼藉,直把张继庚听得脸色发白,浑身如在冷水里。这晚回来,辗转反侧,等不及寄信禀报父亲,自己先动手写了退亲书,天一亮就交人送去傅府,简直是一刻钟也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