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上元节,鸾祥的名声不胫而走。
她是那种最守礼的女子,常年深在闺中也不觉寂寞。鸾祥似乎总不闲着,从早到晚坐在窗前刺绣,一手持绷,一手引线。她的绣工越来越好,针引彩线,穿刺成画,那些花鸟虫鱼,随手拈来,无不栩栩如生,鲜活动人。
鸾祥性情温厚宽和,刺绣的时候却极为讲究。每天早晨刺绣前,她的房间必洒水扫灰,床、几案、桌椅,乃至衣橱都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有时善祥来看她,在门外都要放轻呼吸。
“大姐,我新换的衣服鞋子,能进门否?”
“可洗手了?”
“早上洗过了。”
“再去洗洗。”
“哎呀,我又不是卖炭翁,我又不摸你的东西,总可以吧。”
“绣品不能洗浣,稍有不洁就全毁了,好妹妹,再去洗洗手来。”
善祥只得去洗手,这才准坐在一边观看。
“大姐,你绣的这只禽鸟,为何颜色这么淡?”
“月下景物,配色宜稍淡。”
“仿佛作画。”
“可不就是作画?”
“以针为笔,缣素为纸,以丝绒为朱红铅黄,大姐之绣,即闺阁中之翰墨也。”
“别抬举我了,女红本居四德之末,刺绣又是其中小技,不过学来静心养性。娘说得好,绣花能使好动者静,好言者默,又可戒除懒惰浮躁,你什么时候想学,我倒愿意好好教你。”
“我学来做什么,一来有个好姐姐,想要什么她自然会绣给我,二来风景尽日看不足,我可学不来什么悠闲贞静。”
“你这两日又去哪里玩了?”
“爹爹带我去聚宝门那边看万竹园,明朝魏国公的别墅,那里景色很好,方塘一口,修竹万竿,夏天想必更幽静。但我更爱这时节,竹叶上覆些轻雪,风吹有声,雪粉簌簌摇落,别有一番风致。”
“又是女扮男装去的吧?”
“这次没有,你知道男装有多丑,尤其是那黑皮小帽,风一吹就露馅儿,我本是碧玉年华的美貌女子,何必要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你也不怕路人指点?”
“我是去看风景的,又不是去看他们指点的。”
“小心娘知道了,又骂你轻狂。”
“她不是早当我死了吗?”善祥笑了一笑。
“毕竟是娘。”
“是夫人。”
“好啦好啦。你前几日不是说,要我给你绣对芝兰蝴蝶的鞋面吗,要什么颜色的?”
“芝兰青莲色,蝴蝶黄配黛,蝶翅要轻浅,有些蝉翼的意思。”
“哎,你这双大脚鞋,还要讲究那么多。”
“我还没笑你们那羊蹄子呢,你反而来笑我,真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看把你狂的。”
“大姐,我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你知道聚宝门那块活子午石吗?真是一块怪石头……”
“我听累了,刺绣分不得心。”
“你天天在家,外面多少有趣的风景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还不领情。”
“知道又如何。你不知道那么多,心就不会乱,徒增许多烦恼,你不去那么多地方,心就不会野,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
“罢了,我也不想跟你说。”善祥拉下脸,径自走了。
留下鸾祥一人,仍静静地在窗前绣花,日头无声无息地走过,不觉又偏西了。她似乎累了,站起来在暖炉上暖暖双手,慢慢地走出房,穿过长廊,悄悄地站在家门口,门虚掩着,听到吴妈在外面和小贩说话的声音。她站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踅了回去。
江宁上元节的夜晚,是灯火琉璃的世界。
远远望去,秦淮河荧荧闪闪,仿佛漫天的星斗纷纷坠落,浮沉水上。载灯的楼船一艘连着一艘,密得看不见水流,船上的灯一例用透明玻璃条子围照,光芒晶莹剔透。报恩寺的五色琉璃塔也亮了,一百四十四盏大篝灯光彩煌煌,照彻几十里山峦庭园。高高的城墙投下深黑的影,不多久,又被杂沓路过的明角灯擦亮了。
明角灯像光闪闪的鱼儿,灵巧地摆游在人群中,菀祥忙不迭地追在后面数:“三星、八仙、聚宝盆、皮球、西瓜,哇,那盏金鱼真好看!”善祥一手搀着鸾祥,兴致勃勃地走在后面,吴妈无心看灯,一双眼前后左右逡巡,看着小姐们,防着闲杂人。上元节这天,是闺中女儿长年里少有的公开出游日,城中的登徒子、好事者必会围观轻薄,夫人千般交代叮嘱,吴妈怎敢不严阵以待?
她们随着人流灯流,从评事街江西会馆走到堂子巷财帛司,一路光亮亮的,好不繁华热闹。众人各有所好,善祥爱那回马灯,萧何月下追韩信,一前一后团团转;鸾祥爱那绢制壁灯,影影绰绰几笔写意兰草,分外雅致精巧;吴妈终究舍不得不看,一路回头望那大彩帛灯,灯是上新河木商们集资造的,里面搭设纸扎戏台,伙计一动机关,各色人物便突然转头踢腿,直把吴妈吓了一跳。此刻菀祥最好奇的,却不是灯,而是财帛司神台上的供品,元宵、方糕、馒头各盛在纸盘里,明明是真的,却又有些不对。她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便慢慢地蹭上前去,偷偷用手捏了一下,原来方糕和馒头是纸做的,元宵却是棉絮。
走了多时,最难的该是鸾祥,脚小苦行,步履难免艰辛,全赖善祥和吴妈轮次搀扶。她又最是好强,每次要她歇息片刻,都笑说不累,生怕耽搁了大家。大家只担心她顶不住,谁知最后走不动的却是菀祥。
菀祥这双脚,当年不过粗缠略缚而已,离标准的小脚还差好远。一是经过了善祥缠足绝食的事儿,娘在这上面多少有些灰心,二是菀祥素来娇宠些,受不了疼,况且爹爹在家,态度宽明,也就草草走个过场罢了。待年纪稍长,她又羡慕人家金莲缠得美丽,自己却还是舍不得吃苦,便想些偏门招数走快捷方式。葛天成堂的葛夫人素来喜欢菀祥,菀祥常去她家摆弄药材香草,翻阅各种秘方药书,自己再增增减减,调制些瘦金莲方,什么猴骨煎汤天天熏洗,什么白凤仙连根梗花叶加明矾煎汤频洗,什么芥麦秆烧灰用滚水淋取浓汁趁热洗脚,她统统要试一次,可惜效果平平。无奈何,又想在上元灯节摆俏,便硬是把两脚勒紧,强塞进小上许多的高底鞋,姑且装上片刻金莲。哪知道走起来疼痛不已,没多远已经磨出了血泡。
一行人找地方歇息,遂来到站台喝茶。今晚人多,好不容易寻了个僻静处落座。钟山在灯火之外,只略有些暗影,秦淮河已是一片银火溢彩。店家端上香茗,每只茶碗另加青果,这家店最出名的是梅子煮豆,拌上木樨与糖,分外酸甜可口。梅豆染了些红曲色,善祥和菀祥两个顽皮,含豆在口,争相吐舌看谁的更红。鸾祥在一边静静看灯,风尚有些冬月的轻寒,吹在脸上却丝丝清爽。
忽然,几个提灯的童子在岸上杂沓跑过,个个伸头张望,有人站起欢呼,龙灯来了!只见两队长长的龙灯迤逦而来,灯火熊熊烈烈,一眼望不到尾巴,中间更有踩高跷的、舞狮子的,衣着斑斓,欢天喜地。不多时那龙灯舞起来,上下翻滚,左右腾挪,忽快忽慢,似是戏珠,似是倒海,似是出洞,似是过桥,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张大了口忘了拍手叫好。便是叫好也听不见,临街人家一路开门燃放爆竹,噼里啪啦,这方未停,那方又鸣。爆竹声更多,舞龙灯的兴致更高,疯起来,回旋院庭,盘梁绕柱,间杂敲铜锣的、打皮鼓的、齐声喊号子的,真是热闹繁盛至极。
终于,女子们行桥的时刻到了。
从第一座桥起,至第七座桥止,不重行,不回头。一年到头藏在重重深闺的女子,只有今晚可以踏踏实实地在人前亮相,只有今晚可以肆意展示自己最美的风华。不约而同地,今晚上桥的女子们,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暗暗怀着较量的心,极尽所能调朱弄粉,炫服盛妆。傅家女孩也不例外,鸾祥端庄优雅,善祥顾盼生辉,菀祥楚楚动人,三姐妹相携相扶走上桥来,在脂粉群里尤其出挑,身前身后即有挑灯者评点赞叹,各色好话听在耳里,再淡泊的心也跃跃地起了些虚荣。
走到第三桥处,鸾祥忽然低下头去,施施然地拎高外裙,一双精致细巧的金莲毕露灯下。今晚她穿的莲鞋妹妹们从没见过,赤红闪缎锁金边,绣着凤穿牡丹图,那凤凰五色翅羽,从鞋头一直散开至鞋帮,丝丝栉比,金碧绚烂,在这皎皎的灯下仿佛随时要飞下来,不用说旁人看得呆了,就连善祥和菀祥也心服口服。
所有的目光都聚过来,灯也似乎更多更亮,周围尽是啧啧称赞声,什么“好小脚,真真新月一钩”,什么“寒梅瘦影,落地无声”,什么“尖尖春笋,小小玉莲”,又有人低声打听谁家女儿、家在何处、芳龄几何、可曾婚配之类。桥上那些被抢了风头的女子,艳羡的也有,侧目的也有,自惭形秽的也有。菀祥也故意放慢步子,拉开距离,让鸾祥先行,善祥不耐聒噪,便大步流星,直接避到前方去。这一快走即刻有人在旁边议论:“可惜了,看那莲船盈尺,可惜是半截观音。”
夜深了,人渐散去,灯火渐次阑珊,这才让人分出神来看月。月色似乎也有些疲怠,它争不过灯,便只做个观灯客。
上元灯节归来那晚,三姐妹各怀心事,都不怎么说话,吴妈只道她们乏了,大家也就顺势说好累。
鸾祥回到房里,在镜子前慢慢地摘下头上的绢花、玉簪,脸上仍有些微烫,今晚桥上那幕仿佛梦中的情景,她惊异自己的大胆,又开始愧悔不知收敛。外面的天地果然是危险的,让人头脑发热、不知所以,她现在只想深深地藏起来,藏起来。
善祥难免有气,气的是那些长舌头的人,我的脚是走路的,又不是给你们看的,你们爱看那“没脚蟹”尽管看去。夜里挑灯练字,不觉间竟写了首打油诗:“真小脚,要爱俏,吊起那罗裙格外高,便是无人来称道,自己也要低头看几遭。”写罢哈哈大笑,自嘲好酸好酸,笑罢释然,揉成一团丢掉,自去一觉睡到天亮。
菀祥的房里也亮着灯,她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单方秘方全找出来,一字一字地研读。今晚的刺激太大了,使她痛下决心非要配出个独门灵药不可。这剂药,要速速见效,要不太疼痛折磨,形状不输于大姐的金莲。埋首大半夜,终于发现一味关键的配料,她两眼放光,看看窗外尚黑,恨不得马上就去寻来。
上元灯节刚过,为鸾祥说媒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吴妈递茶手都酸了,厨房里一天要多烧几锅水。有时凑巧两三个媒人一起到,各人都想抢先说,还要掷骰子来决定次序。
千挑万选,好不容易,娘挑中了西城陶园巷的戴家。戴家是金陵世族,祖上中过进士,却淡于荣利,后代皆隐居奉亲,家风甚是良厚。戴家三公子戴孝常,字东田,今年二十岁,少有文名,前年刚刚中了乡试。只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娘满意了,她赞了不知多少回:“还是后生可畏啊,人家十八岁就中了举——”下句没说完,任是谁都会联想到爹爹,爹爹快四十了,还是一名生员。
爹爹近来心情有些低落。
二月五日是文昌神诞,士林俗例,学者文人在这天雅集一番,饮酒赏花,敲诗射覆。爹爹近年疏懒,已经缺席了几次,今年强被好友孙孝廉拉去,到了地方却被安排在末座。其实坐在哪里都不打紧,也就是凑个兴,看看热闹,是孙孝廉替他不平,责怪书生们不知礼。谁知有个姓涂的秀才实在轻薄,他说:“此非主人不知礼也。主人见傅先生乡试之时,屡屡逊让太过,每一次发榜,皆不肯居小子等之上,以为傅先生凡事喜欢在末,不知道在座位上却不遵此例哟。”说罢几个人哈哈大笑,气得孙孝廉差点儿动手,反倒要爹爹好言劝他。
那晚爹爹喝了很多酒,整晚都没回家,天快亮的时候,才由街卒扶着送回来。街卒说爹爹昨晚睡在文德桥上,今早去看还以为他冻死了,哪知正呼呼大睡。爹爹有些赧然:“昨晚喝多了,回来见文德桥上灯光水流,影绰可爱,本来只想坐下赏玩一阵,不料竟酣眠至此。”
这事传出去,爹爹不羁的声名更甚,他也愈加洒脱随性,不事绳检,常于夕阳西下之时,携一壶好酒、一根横笛,雇一只漆板小船,随波逐流漫游。船家善解人意,避开楼船的喧闹、歌船的扰攘,一直摇出复成桥北,眼看着天水空阔,江清月近,找了棵高高的柳树下泊了船,说要上岸烹茶,其实也是找块清净的地方躺着,不唤开船他便能睡到东方既白。
善祥听爹爹讲了几次,心里很是向往,执意要跟去游玩。这晚父女二人唤了船来,带上棋盘横笛,一屉四色小菜并一坛子竹叶青。这漆板小船是秦淮河上最古朴便捷的船只,前篷后舱的布局,乌篷精致,略略缀些绢制的帷幔,篷下设数张藤椅,一张茶几。帷幔落下的时候,刚好吹来晚风,纷纷飘起的幔边儿擦在脸上微微地痒。船上悬着羊角灯,河上的小虫扑光而来,争相落在衣上手上,船家嫌烦,找了两扎青葱悬在灯旁,小虫便专心啮葱,不再扰人。
小舟悠悠行在水上,圆月初升,暗暗的旧铜黄色,爹爹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舒徐曼扬无比。船夫笑着说他听得手脚乏力,摇不动桨了,善祥便抢过笛子,一气吹了个《紫竹调》,笛声俏皮灵越,小舟也轻盈快捷起来。
忽然横里驶过一船,船首有人拍掌喊话:“傅先生的笛子真是天籁之音,不同凡响啊!”
船上是两三个书生,想是和爹爹相熟,便邀请过来一同喝酒,善祥常陪爹爹会友,并不刻意规避,举止也落落大方,没有闺中女儿常见的忸怩之态。一一见过来人,中有一个涂秀才,神态轻狂自大,善祥看他很是不顺。
那涂秀才一来就向爹爹赔罪:“傅先生,文昌会上晚生信口雌黄,多有得罪,君子不计小人过,还望先生海涵才是。”
爹爹淡淡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其实你所言在理,不算得罪。”
涂秀才惺惺道:“傅先生果然是前辈,气度不凡呀,晚生佩服,佩服。先生博学多才,今岁秋闱定能名列榜首,晚生谨愿追随在后。”
“我早就立誓不再应举,只不过天地一个散人罢了,不敢有劳大驾。”
“万万不可啊,傅先生,男儿生于天地间,科举功名乃第一要事……”涂秀才话没说完,突然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那可未必。”说话的正是善祥,她神态从容地筛着酒,“各位可曾见过耕牛?《资治通鉴》道,‘牛性迟重,善持辕轭,虽无骥足,动负百石’。口嚼枯刍犹美食,顶横辕轭若韶年,为人驱驰而无怨无尤,是故牛甘愿负轭,是故轭与牛背两相宜也。”
涂秀才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各位亦曾见过忠犬,《阅微草堂笔记》云,‘犬之为物,不烦驱策,而警夜不失职,宁忍寒饿,而恋主不他往’。视残羹为佳肴,束枷箍当擢赏,招之则摇尾而来,呼之则垂头而退,是故犬乐于戴枷,是故枷与狗头恰恰好也。”
涂秀才哂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傅小姐说牛论狗,岂不是煞了风景?”
“说得是,如此良辰美景,鹤栖止于水,翱翔于云,怎会羡慕耕牛之轭?虎跃啸于山,奔腾于林,怎会贪恋忠犬之枷?科举功名,八股制义,束身缚心,摧眉折腰,无异乎牛轭犬枷,到末了,精疲力竭耕牛市皮,狡兔既死走狗该烹。”善祥扬起眉毛,一副得意又调皮的神色,“哪里比得上我爹爹,闲云野鹤自在,归山老虎逍遥。”
众人拊掌赞叹,爹爹更是笑得开怀,唯有那涂秀才强辩道:“傅小姐长在深闺,何曾知道功名的滋味,这番揣度也是难怪。”
善祥快嘴应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先生好的那口,本小姐真的没兴趣。”
涂秀才脸色羞恼,一时语塞,旁边有个姓赵的秀才忙打圆场,插科打诨起来:“说起这科场诸事,我倒想起个怪谈。话说乙酉科有一‘坚’字号考生,考场之中突然神色大变,手不能握笔,说有一披发鬼击打后背,要带他去城隍听审,文章才写到承题,就被人扶着出去了。你说这城隍索人,偏不能晚上一步?”
一个姓蔡的秀才叹道:“这个算什么,庚申科宜兴解元崔煊,三场大病,榜未发已身卒,天妒英才,造物无常啊。”
大家便唏嘘了一番。
爹爹也道:“乙酉科还有一个考生,卷子上写了数行赵钱孙李,最后又写道,哪有许多赵钱孙李,还有一百二十个赵钱孙李。如是贴出,也算奇观了。”
众人大笑。
这时涂秀才洋洋道:“我来说个最有趣的,庚午科头场,有一妇人穿了男子衣冠闯入闱中,被号官查出来问讯,哪知这妇人素有疯病,家人看管不严所致。恰恰那科首题为‘才难,不其然乎’四句,下文有‘妇人焉’,正好与此事相应,真是怪哉啊!”说完偷眼瞄善祥一眼,故意哈哈大笑,似乎解了气。
“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善祥悠悠道,“涂先生,你说孔夫子奇不奇怪,既说人才难得,那十个人才中有一妇人,为何便只能算是九人?”
涂秀才笑道:“女子无才方是德啊。”
善祥反问:“先生可知这话出自何人之口?”
“呃……”
“我来告诉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是明嘉靖松江的陈继儒。”
“继儒先生高明。”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陈继儒已朽,他说的话也该跟着烂掉。若涂先生仍恋朽烂之物,何不蓄长额发,着前朝峨冠?何不更换衣裳,穿前朝大袖?”
“荒谬!读圣贤书正是读其不朽,难道读书人读孔孟圣贤,还要穿彼时衣冠?”
“谁说圣贤之言就无朽烂之物?什么‘有妇人焉,九人而已’,难道妇人非人乎?若非人,则禽兽也,则虫鱼也。然所有秀才之母皆为妇人。若妇人非人,若妇人为禽兽虫鱼,所诞之秀才不也一半为禽兽虫鱼乎?敢问涂秀才之一半,为禽为兽亦是为虫为鱼?”
众人不禁绝倒。
涂秀才愤愤转向,冷笑道:“傅先生真是教女有方啊,诡辩滔滔,有违妇德,牝鸡司晨,恐不祥也。”
爹爹笑道:“小女名为善祥,德与才兼备方为善,德达才,才以成德,有何不祥?谓人有男女则可,谓才有男女岂不可笑?更何况自古才女不可胜数,仅诗三百就多出于女子之手,女子有才,有何不可?”
“再有才,再有才也是女子,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涂秀才脸色难看。
善祥伶牙俐齿还道:“难养之说,想必是珍贵稀罕之故,小女子与涂先生也算是不寻常之物,是故难养也。”
“我又不是女子,说什么难养?”
“你当然不是女子,你是小人啊。”
“你、你竟敢辱骂斯文!”
“是你自己和我爹爹说的,君子不计小人过。”
“好男不和女斗!我好男不和女斗!”涂秀才气急败坏,直唤船家靠岸,不顾众人解劝,跳下船拂袖而去。
夜阑人静,父女二人乘月归家,说起今晚舌战涂秀才,善祥意犹未尽,连呼痛快。
傅一槐爱怜地看看女儿:“善祥,可惜你是个女儿。”
善祥不悦:“爹爹,连你都说这种讨厌话,男女同为天地精华灵秀,只因投入皮囊各异,就有了种种尊卑贤愚吗?就像这竹叶青,一份装进陶瓷坛子,一份装进木头葫芦,难道酒性就有了高低贵贱吗?”
傅一槐叹了口气:“爹爹叹息的是,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善祥敏捷地应道:“女儿倒是觉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父女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