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青石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家客栈老板死于非命,但凶案现场却出现了一幕很多人连噩梦中都很难见到的景象。
楔子
那个女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来到青石城。她艰难地挺着大肚子,手提一个小小的包袱,沿路打听着泰升客栈。当抬头看见客栈的招牌时,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然后做了一个动作——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当然,这个动作不算新鲜,青石的牲畜贸易发达,空气中总飘飞着动物的毛絮以及隐隐约约的牲口臭气,蒙住口鼻的女人在这座城里很常见。
女人进入客栈,开了房,把自己关在了屋内。这一天直到天黑,也没有人见她出来过,连晚饭都没有吃。
“兴许是要生孩子了,疼得吃不下吧。”饶舌的伙计甲说。
“也真奇怪了,挺着那么大的肚子,居然还一个人赶路。现在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饶舌的伙计乙接口说。
“孕妇其实还算安全了,这要是个年轻漂亮的妞儿,说不定就被你这样的人劫色了。”两个人说笑起来,话题很快转移到了令他们感兴趣的方向,这个孕妇被他们抛在脑后。
当天夜里青石城狂风怒号,牛马骡子臭烘烘的气味随着流动的空气席卷了青石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闭门不出,在呼啸的风声中做着不安的梦。这一夜,泰升客栈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晨,泰升客栈的伙计们发现,他们的老板杜万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巡视。最初他们并没有在意,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但直到日上三竿,杜万里还没有现身,伙计们开始感到有些不对。
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饶舌的伙计甲,找了个借口去敲杜万里的房门,但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门板,鼻端就隐隐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个味道,像是……血腥。
他心里一紧,忙伸手推门,但房门紧闭,推不开。与此同时,伙计甲发现门缝下方有点什么东西腻腻地粘在那里。
血。真的是血。他慌忙扯起嗓子大声喊人,然后连踹了几脚,用力把房门踹开。呈现在他和其他刚刚赶到的人们面前的,是一幕连噩梦中都很难见到的景象。
杜万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浸在血泊中,双手握成拳放在胸前,看来是活不成了的。在他的身边,并头躺着昨天刚刚住进店的那个孕妇。这个女人也死了,死状却远比杜万里残酷和恐怖,因为她的肚子被剖开了。这满地的鲜血,都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的。一把短刀就扔在她身旁。很难有人忍住不转身呕吐,有几个人直接晕了过去。但伙计甲的确比一般人胆大,在干呕了几声后,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上没有血迹的地方进去,捏着鼻子靠近了两人。
他这才发现,死者的表情都很奇怪。杜万里的胸口有个很深的伤口,但脸上并没有带着临死前的恐慌,也没有被杀的惊惶或愤怒。他似乎是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死去的,就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个萦绕已久的心愿。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事后仵作掰断了几根手指,才把那拳头分开。除此之外,不能忽视的是他的双眼。这个死人的双目瞪得几乎快要裂开,仿佛还在直视着某样东西,某样让他绝对不敢相信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
与之相比,女人的面容显得更加平静,不再有血色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浓得抹不去的悲哀,翘起的嘴角却在做出略带幸福的微笑。
这样的两张脸让伙计甲很不舒服。他擦擦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正准备转身出去,眼角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动静。
他停止转身,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定在了女人肚腹上的伤口处。
伤口在动!
伙计甲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没错,伤口真的在缓缓蠕动。没等他反应过来,从伤口里忽然冒出了一只血淋淋的小手,那是一只细嫩的婴儿的手。
这只手奋力地扒开伤口,紧跟着,一个婴儿的头钻了出来。
那一刻,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伙计与满身血污的婴儿对望了一眼。然后伙计甲崩溃地、用足以把胸腔震破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他在笑!”他疯狂地大喊着,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尖厉声音大喊着,“他在笑!他在笑!”
一
戚飞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死去。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还从地上跳将起来,一把抓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强盗。但他的手指轻飘飘地穿过了对方的胸膛,就像穿过一阵和煦的微风,而强盗也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往地上看了一眼,招呼自己的同伴说:“他已经死了!”
戚飞难以置信地缩回拳头,顺着强盗的目光向地上看去。那里躺着一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双目圆睁,犹带怒容,脖子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曲状态,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刀口。戚飞一看就傻眼了:这不就是我吗?
强盗走过去,翻开戚飞的包袱,把里面的银毫、铜锱(戚飞穷得没有金铢)和一只手镯都拿走了。那是一只玉镯子,是戚飞的未婚妻在他临行前送给他的。戚飞大呼小叫,试图阻止他,但对方根本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
后来强盗离开了,戚飞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一次次徒劳地试图捡起被强盗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的书籍。强盗说:“狗日的,还是个文士呢,那么凶,抓出我一胳膊的血印子!”
再后来戚飞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的手碰不到强盗的身体,也碰不到地上的书,也碰不到未婚妻的手镯,因为自己和上述事物已经分属两个世界。地上那具尸体提醒了他:自己已经死了,现在戚飞是一个魂。
一个人刚生下来的时候,难免会处处不适应,由此可以推理,一个人刚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而由于拥有生前的记忆,这种不适应往往会加倍。戚飞此刻就茫然无措,坐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眼看着自己尸体上的血迹慢慢地凝结,最后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紫黑色。他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各种对往事的回忆纷至沓来,犹如汹涌的潮水在翻滚泛滥。他想到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在自己桌上摇曳的油灯,想到家中墙壁上大开的裂缝,想到秋雨中漏水的屋顶,想到未婚妻扔到他窗上的小石子,想到老母亲在他临行前杀了家里下蛋的母鸡为他熬的一锅鸡汤。然后他终于慢慢梳理清了事情的经过:自己是个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前往京城赶考,现在正走在半路上,却被强盗一刀砍断了脖子。功名利禄,锦绣前程,良辰美眷,一切都在一瞬间化为泡影。
二
岑旷慢慢地退出了对方的记忆,缓缓睁开眼,回味着自己刚才阅读到的精神印记,有些发怔。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叶空山不紧不慢地问,“头和身子分家的时候,你也会感到疼痛吗?”
“看到了,听到了,很清晰。”岑旷回答,“但是……感觉很奇怪。一个人可能死两次吗?”
叶空山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怎么死的?”岑旷反问。
“废话,今天早上被刽子手砍了,然后脑袋就被我们带回来了嘛。”
“但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的……分明是另外一种死因——他被强盗砍断了脖子。”
“哦,是吗?还有别的细节吗?”
岑旷把自己所见的讲述了一遍:“更奇怪的是,他还存在着死去之后的记忆。他的灵魂从死尸上脱离出来,一直看着自己的身体哇哇大哭。但是据我所知,灵魂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的验证。即便是传说中的魂印兵器,封印的也并不是带有思想和记忆的完整灵魂,而仅仅是……”
叶空山挥手打断了岑旷,然后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着对方:“你是一个魅,一个精神力无比强大,却心地单纯从不说谎的魅。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一定是你亲身感知到的。”
“并不是魅不会说谎,而是我不会说谎。”岑旷纠正他,“魅在凝聚成形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点点缺陷,只有运气极好的那种魅,才能完全和自己想要凝聚成的生物一致。我的缺陷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会说谎话。”
“我的长相如何?”叶空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岑旷看了看他:“虽然我和你们人族接触还不多,但根据我所领会的你们的审美观念,你已经三十二岁,身材略显胖,脸太大,头发太乱,相貌介于丑与不丑之间,离丑多一点,但还算不上彻底的丑。”
“谢谢你的诚实,真让我长信心。”叶空山咧嘴一笑,“所以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挖苦你了——你的脑子真够笨的!你是一个单纯的白痴,白痴到掉在路边的钱都不会捡,当然不会懂得一个职业强盗内心的煎熬。你刚才看到的,是真实的记忆在犯罪的内疚刺激下产生的一点点小变形:这个强盗把被害者当成了他自己,产生了近乎真实的幻觉,并且把这段记忆收在了精神的深处。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可能是他的第一次犯罪,所以才会那么印象深刻。而且你虽然很努力地在观察人族社会,但对于什么才是你应该观察的,显然还是心里没数,否则今天我们去取人头的时候,你就不会没有注意到,罪犯背后的刑签上写着‘戚飞’两个字了。”
岑旷是上司黄炯在两个月前硬塞给叶空山的。用黄炯的话来说,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啊,多少捕快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厉害的秘术师帮忙啊!”黄炯说,“这可是个魅,精神力比一般人族强得多的魅,而且还老实,从来不会说谎!”
“笨蛋才从来不会说谎。”叶空山嗤之以鼻,“带着一个不会说谎的废物还怎么查案啊?好比你死了,我刚想假惺惺地慰问你老婆两句,这个老实不会说谎的家伙已经替我开口了:‘他对你丈夫的死感到幸灾乐祸,对和你上床很有兴趣,不过还是会想办法先调查一下你是否犯下了谋杀亲夫的罪行。’”
黄炯悠然一笑:“第一,你所描述的才是货真价实的笨蛋。这个魅的智力很高,虽然不能说谎,但可以选择沉默;第二,你真想调查我老婆是否谋杀亲夫,根本不必张口,这个魅能帮你直接在脑子里问……”
叶空山吓了一跳:“他能侵入他人的精神?读心术?”
黄炯点点头:“你应该知道读心术是多么艰深而罕见的秘术,一般人最多只能侵入精神错乱而无法控制思想的病人的头脑,但这个魅具备寻常秘术师达不到的精神力。而且魅本身就是由精神游丝慢慢凝聚成的,对精神的敏感是常人不可比拟的。”
“听起来,这简直是块宝贝呀,”叶空山思索了一阵,“但根据我对你的一贯了解,你从来只会在有坏事的情况下才来找我。这种有了宝贝巴巴地来献给我的事情,你在喝光三斤酒之前是做不出来的,而今天你身上并没有酒气。”
黄炯从容地点点头:“没错。这个魅向往人族的生活,而其精神特质很适合用来办案,揪出隐藏在罪犯内心深处的秘密。但人的精神太过复杂,魅即便深入,也无法从所观察到的图景中提炼出真相,更何况经受过精神训练的人,还能故意用幻象来进行欺骗。这个魅在我手下尝试着施用了几次读心术,效果并不好……”
“所以他才需要一个名师指点,教会他人心的诡诈,教会他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假象中抽丝剥茧,刨出真相,”叶空山接口说,“而你手下,最满肚子坏水的就是我了。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把他带来了,我不收也得收。”
黄炯摇摇头:“我可没说得像你这样直白,我只是告诉这个渴求知识的魅,你最了解人心。至于已经带来了嘛……事实上,就等在门口了。”
“但我需要直白,”叶空山说,“两个字:加薪。”
岑旷放下手里的人头,默默回想着之前的那次精神入侵。在人死亡的瞬间把人头冷冻起来,并迅速侵入对方的脑子,居然真的能找到一点记忆残片,叶空山的直觉果然敏锐。但自己没有想到,即便是一个不再会作伪的死人的记忆,也会因为其他因素而模糊掉真相。那么,一个活人的头脑,是否就更加难以把握了?
“你没有时间难过,”叶空山看着手里刚刚送到的卷宗说,“我们的训练暂停。这次有真正的活儿了,据说非你不行。”
岑旷紧跟着他跨出门,一面走一面说:“我没有难过。相对我获得生命的过程来说,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这个不会骑马的魅笨拙地爬上马,牢牢抱住叶空山的腰,然后紧闭双目,开始忍受颠簸。眼睛睁开时,两人已经身在县衙。一个肤色惨白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叶空山走上前,摸摸她的脉搏,再测了一下鼻息:“脉搏和鼻息几乎都断了,但偏偏都还留了一丁点。我还很少见到这样半死不活的人。”
“如果你知道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你还会更吃惊。”黄炯说,“孕妇,肚子被剖开了,被发现时血流了一地,所有人都认为她早就死了。”
“但她居然没死?”叶空山也觉得不可思议,“开什么玩笑!”
黄炯摇摇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发现时一共有十三人在场。”
“这十三个人一定受惊不轻。”叶空山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如果仅仅说她,的确把那些人吓得不轻,”黄炯神色阴鸷,“但加上另外一个人,程度就不仅仅是‘不轻’了。事实上,十三个人里疯了两个,离得最近的那个现在几乎成了白痴。”
“另外一个人?那是什么?”叶空山收起了嬉皮笑脸。
黄炯的语气沉缓而诡异:“婴儿。母亲的血流掉了三分之一,婴儿竟然没有死,还自己从肚子里爬了出来。而且据说……那个婴儿爬出来之后,第一个表情是在笑。”
他简单把案情向叶空山说明了一下。泰升客栈的老板杜万里,在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的地板上,身边躺着这个肚子被剖开的将死未死的女人,后来婴儿从她的肚子里爬了出来。剖开肚子的是一把普通的短刀,就扔在两人身旁。现场门窗紧闭,没有第三者的任何足迹。女人是客栈的新住客,前一天刚刚住进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来历。
“老板的死因是什么?”叶空山问。
“一刀毙命,正中心脏。”黄炯叹了口气,“杜万里和那个无名女人,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用的都是同一把刀。而根据伤口的角度,我们只能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测:杜万里先用那把刀杀死了自己,然后女人硬从他手中抽出刀——他的手指头都被割伤了,从切口判断是从内往外抽时造成的伤口——给自己剖腹。”
“婴儿呢?婴儿现在在哪儿?”叶空山又问。
黄炯凝视着他,缓缓地说:“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来的原因。这个婴儿太邪门儿了,现在被我们关了起来,谁也不许接近。不过,如果时间太长,他就会死掉。”
“如果这个婴儿没什么问题,他死了你们又没法交代,对吧?”叶空山说,“时间紧迫,毫无线索,用常规手段肯定不可能在婴儿死之前破案。所以必须依靠岑旷,从那个即将死掉的孕妇脑子里找出事件真相,好确定如何处理这个婴儿。”
“和你打交道就是方便,省掉很多口水。”黄炯说。
“但我也得告诉你,读心术很耗精神力,你不可能逼迫岑旷连续不断地侵入这女人的脑子——会累到发疯的。而记忆,就像浩瀚的海洋,你并不知道你要找的那朵浪花究竟藏在哪儿。在能获得的记忆碎块有限的情况下,我不能保证拼凑出完整的事件真相。”
“拼不出来,就只好按最稳妥的方向走了。宁可错杀。”黄炯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么根本的问题来了:你们为什么害怕这个婴儿,还要动用金焕铁这样的秘术大家来壮胆?”叶空山追问。
黄炯面色一变。叶空山一笑:“要想改扮得别人认不出来,就要舍得下手。他那把难看的胡子实在太醒目了。”
黄炯看上去很犹豫,十指无意识地交缠在一起,最后才低声说:“不止金焕铁,一共有七位秘术家在用秘术划出屏障,隔离那个婴儿。本来必死无疑却能挺住不死的孕妇,从近乎死尸的母亲肚腹里钻出来的婴儿,还有那个毫无缘由自杀的男人——这一切很像是,很像是传说中的……鬼婴。”
三
道路弯弯曲曲地向远方不停延伸。女人在行走。
显然,隆起的肚腹使她行动不便,但她的脚步并没有半点放缓。道路两旁的景物不断变换,有时候是广阔的田野,有时候是荒芜的戈壁,有时候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有时候是挺拔的山峰。
天空的颜色在飞速变幻,忽暗忽亮,恍如人眼的一睁一闭。太阳拖着长长的尾焰,从东方升起,划过一道鲜亮的轨迹后,立即消失在西方。星辰们出现又消失,只留下惊鸿一瞥的闪光。
女人在不停地行走,翻过高山,跨越河流,穿过一座座大同小异的城市。
她手里始终只有一个简陋的小包袱,脚上的鞋磨破了就补补,彻底坏了就换掉。她毫不停留地前进着,目光中充满了坚定。
四
“对不起,这一次我只能看到这些,”岑旷说,“读心术实在太耗精神力,即便是魅也吃不消。”
叶空山看着眼前这具用诸多珍贵的大补药物强行吊住性命的躯体:“这倒不能怪你。何况这些信息也是很有用的,至少说明这个女人是从遥远的地方来,不管一路上脱了几层皮、断了几根骨头,也非要达到某个目的不可。有这种精神的罪犯最终往往能成功。”
岑旷点点头:“的确,在这一部分的记忆里,我能体会到某种坚定的信念。”
“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情绪吗?”叶空山问,“她有没有想一个男人想得发狂,或者是想要一个男人的命想得发狂?”
“我并没有在这一部分中感觉到。”岑旷说,“不过倒是有一点挺奇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记忆产生了混乱。你们人族怀孕,刚开始的时候肚子应该是平整的,后来才越变越大,直到分娩,对吗?”
“恭喜你,你对人族的研究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可以回到魅族里开业授课了。”
“魅都是单独形成个体的,不存在聚居的族群,”岑旷好像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讥讽,“在我刚才搜寻的那一段记忆中,应该是覆盖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吧,但是,她的肚子一直都是那么大的隆起,没有变化过。”
叶空山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岑旷觉得不可思议:“认识你那么久,还从来没见到你有这样吃惊的表情。”
“有只蚂蚁咬了我一口,行吗?”叶空山哼了一声,“鉴于你从来不会说谎,要么真的只是这个女人记忆混乱,要么你刚才的描述可能会指向一个足够把黄炯吓得尿裤子的结论。”
“就是刚才你们提到的‘鬼婴’,是吗?‘鬼婴’究竟是什么?”
九州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秘术的黑暗时期,邪恶的秘术师们穷尽心思,钻研着各种各样威力奇大却又充满危险的秘术方案,比如流传后世的尸舞术和邪灵兵器。也有一些恐怖的秘术并没能留下来,甚至于严肃的史学家根本就怀疑它们的存在,却反而能令人们在听闻传说后不寒而栗。培育鬼婴,就是其中最诡异、最骇人听闻的一种。
之所以说它骇人听闻,是因为寻常邪术往往都是以折磨旁人为施术的根基。比如邪灵兵器的铸造,就是利用魂印兵器的铸造原理,抓来素质合适的活人,用秘术和药物培养出充满怨气的邪灵,再用星焚术打造成兵器。但鬼婴的施术受体,却必须是施术者自己,而且只有怀孕的女性能使用。
当想要培育鬼婴的女性怀孕到接近生产时,并不将婴儿生下来,而是使用一种特殊的药物直接从肚脐处注入体内。这种药物能将胎儿杀死在腹中,却又一直保持着另类的活性而不腐烂,使其长期存在于母体内,仍然依靠母体的供养维持身体的完善。在这之后,母亲开始大量吞服各种剧毒的药物,并将自身大部分的摄入都转到胎儿身上,以保证腹中的鬼婴吸入的全部是精华。这一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通常最少都要三五年。那个可怕的婴儿就在母体内贪婪地攫取着养分,积蓄着自己的邪力。
“所以鬼婴虽然让很多人牙根发颤,却是我所见过的最愚蠢的邪术。”叶空山说。
“为什么?就是因为时间太长?我们魅凝聚成形可需要差不多十年呢。”岑旷说。
“但你们凝聚成形后,生命就归自己掌握了,”叶空山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额头,“而鬼婴培育成功之时,也就是母体丧命的时候,因为所有生命的精华全都转入了鬼婴体内。当分娩的时候,本来早已死去的婴儿会重新获得生命,成为新生的鬼婴,但这种生命的本质,大概是常人所理解不了的。母体则迅速失去活力,只能等死,就像这个女人一样。”
岑旷低下头,看着只剩一丝气息的无名女人。其实她的整个躯体基本上已经死了,但精神还顽强地并没有消亡,那得益于她比常人更加强大的精神力。而且为了查清鬼婴的问题,衙门也不惜血本,给她灌入了不少可以吊命的大补药。这些药服食过量,会对人体的脏器造成不可治愈的损害,但用于在一两天内续命,倒是效果不错。尽管如此,如果不抓紧时间,她还是随时可能彻底地死去,到那时候,记忆也保不住了。
“那么,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生命,牺牲正常的胎儿,孕育出这样的鬼婴,究竟有什么用呢?”岑旷再问。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鬼婴只能由母体自己培育才有用,因为那个痛苦无比的过程,会把母体内心的所有怨毒与仇恨都转移到鬼婴身上,使它拥有可怕的诅咒力量。鬼婴一旦出世,这种诅咒就会展现出强大的威力,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所以,如果你想要抓一个女人来替你培养鬼婴,那是绝不可能的,因为你没办法操控母体内心最深处的仇恨,那样生出来的鬼婴,多半会先诅咒你自己。”
岑旷叹息一声:“你们人族的心里,竟然能埋藏下这么深的仇恨。那么,鬼婴真的曾经被用来诅咒过什么人吗?”
“历史上关于鬼婴,虽然传闻很多,却从来没有可信的记载,”叶空山阴沉地回答,“不过,大约四百年前,的确发生过一起怪诞的案件。当时位于中州西北的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遭遇离奇浩劫,全村一百多口人全部丧命。官府迅速派人封闭了道路,不许外人靠近,但据说现场令人目不忍睹,所有的尸体都死不瞑目,而且都带有极度惊恐的表情,甚至有不少下巴张到脱臼。最奇怪的是,死者们虽然死状各异,但根据判断,要么是自杀,要么是被活活吓死,居然没有外人下手的痕迹。事后官府宣布说,这些人是中毒相互斗殴而死的。但见到过现场的人都在传言,他们的死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可这和鬼婴有什么关系?”岑旷问。
“官府在收殓了所有的尸体后,意外地在一间废弃的草房里又发现了一具女尸,那具尸体和我们眼前这位女人差不多:肚腹被剖开了。在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脐带还连在女尸的肚子里。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的尸体早已冰凉,这婴儿竟然还没有死,见到人们进来后,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在笑。当时领头的一名捕快脸色大变,上前就是一刀,把婴儿的头砍了下来。”
“‘鬼婴!鬼婴!’捕快的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发抖,‘都是这个鬼婴干的!’这之后,对尸体身份的鉴别似乎证实了这位捕快的话。全村唯一的幸存者——一位和丈夫吵架,在命案发生前一怒回到娘家的妇女——承担起了辨别尸体的重任。她认出了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尸的身份:那是一个由于被怀疑通奸,而在四年前被逐出村的女人,而且放逐前,她受尽了全村人的百般羞辱以及私刑。当时她正好怀有身孕。”
“这个案子最后草草结案,官方的结论是那个被逐的女人投放了能使人发疯的毒药,杀害了全村人。但是当时看到过现场惨状的捕快们,很多都迅速请辞了,至于那个一刀砍下婴儿头颅的捕快……不久后自杀了。”
岑旷沉默了很久,忽然在女人身边重新坐下,左手的食指、中指扶在自己的额头上,右手相同的两根手指搭在女人的额头上。
“我们得抓紧,”岑旷说,“如果那真的是个鬼婴,可就太危险了。”
叶空山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动作:“为什么都要用两根手指头?三根四根行不行?要是你不小心被人砍掉一根中指,难道就不灵了?”
“这是人族创造的秘术,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动作而已。”从不说谎的岑旷回答,“人族的很多动作都喜欢只使用食指和中指,大概是觉得那样很有型。就这个秘术而言,只要我和她的头颅相连就行,直接用额头碰额头都可以。”
五
这座城市比青石大得多,但从气候、植被以及建筑风格来看,似乎和青石一样都位于宛州。女人提着包袱,踏入了这座城市,立刻被它繁华的气息包围在其中。几个路边拉客的人力车夫见到这个单身的孕妇,立即凑了上来。
“您要去哪儿?只管上我的车,照顾孕妇,只收半价!”一个车夫说,“南淮城我可熟了,没有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的!”
原来这是宛州最大的城市——南淮。
“谢谢,我不用车。”女人礼貌而坚决地回答,踩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走向了前方的街道。她的脚步对于一个孕妇而言并不算慢,而且沿路过街、拐弯、钻小巷、上桥都没有丝毫犹豫。
看来,她对南淮城很熟悉。
大概走了二十分钟,女人来到一条有些狭窄的小街上,沿街都是一些生意不错的廉价客栈、酒楼之类。酒香和肉香充满了整条街道,有一种让人舒心的生活气息。
女人径直走到小街的中部,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抬头看着招牌。招牌上写着五个大字:好又来客栈。女人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跨进了客栈。
“请问一下,这间客栈从前……是叫作泰升客栈吗?”她直接走向掌柜,开口问道。
掌柜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答说:“是的,这儿以前是泰升客栈,但原来的老板把店面转卖了,新老板为图吉利改了名字。”
“那您知道,原来的老板去哪里了吗?”她又问。
掌柜搔搔头皮:“这个我可不清楚了。应该是离开南淮城了吧,到底去哪儿就不知道啦。”
女人没有说话,眼睛里隐隐有泪花在闪动,看得掌柜不忍心:“你是来找他的?他是你的亲戚吧?要不,你到周围的街坊邻居那里再打听打听?兴许他们有人知道呢。”
女人道了谢,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去。她沿着街继续行走,来到一家小小的酱油铺,正打算进去,一阵油盐酱醋的气息冲入鼻端。她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蒙在脸上,这才走了进去。
这天下午,女人就在这条街上徜徉着、徘徊着,向每一个有可能知情的人打听泰升客栈老板的下落。她一次次地失望,又一次次锲而不舍地追问,终于在黄昏时分问出了答案。她要找的那位老板,已经在若干年前卖掉铺子,搬往外地。他并没有告诉邻居们自己的去向,但一位做牲畜买卖的商人有一次在青石城无意中见到了他。他在青石城经营着一家新客栈,但客栈还是沿用过去的名字:泰升客栈。
女人满怀感激地道完谢,借着夕阳的光芒拐向另一条巷子。她找到一间又小又破,然而十分便宜的小旅店,要了个大通铺的床位,住了进去。她在两个乡下村妇中间费力地躺下,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六
岑旷从女人的记忆里退出来后才发现,叶空山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壶酒和一个油纸包的酱排骨,正在边吃边喝,不亦乐乎。
“来点?”叶空山扬起手里的一块大骨头。
“我还不饿。”岑旷回答,并把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遍。叶空山听得心不在焉,始终在琢磨着怎样从一块骨头里弄出骨髓来,最后他生生把骨头掰断,满意地将骨髓吸入嘴里,这才一脸油光地对岑旷说:“我知道那条街。那条街本身没什么好玩的,但就在隔着两排民房的另一条街上,曾经抓住过一个用秘术杀人赚钱的邪恶秘术师团体,那群秘术师可不是好对付的,寻常捕快根本不是对手。当时我还年轻,甚至还没入行,但机缘巧合给他们提了个好建议……”
他絮絮叨叨还要啰唆下去,看到岑旷的表情,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跑题了,跑题了……两个结论,两个疑点。”
“我只看出一个结论,”岑旷说,“那就是这个无名女人和杜万里确实是旧识,而且正是在南淮城里认识的。这个女人之前的一路艰辛,和最终来到青石,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找杜万里。”
“还有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很穷,”叶空山说,“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舍不得坐车也舍不得住稍微好一点的客栈。人一旦很贫困,往往就不会再患得患失,因为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不必再害怕失去什么东西了。贫困的人,就容易铤而走险,干出极端的事情。”
岑旷默默地跟着念了一遍,似乎是要记住叶老师的教诲,但很快又问:“那你所说的两个疑点呢?有什么疑点?”
叶空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擦着自己油光可鉴的手和嘴,但那块手绢好像也并不比酱排骨干净多少。他一边擦一边说:“如果我也能看到那女人脑子里的东西,一定能比你注意到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完全只能依据你的描述来进行推断。首先,那个掌柜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岑旷问。
叶空山往酒杯里倒着酒:“掌柜说,原来的老板把店面转卖了,新老板为图吉利改了名字。你觉得,‘好又来’这个名字,真的比‘泰升’两个字更吉利?”
“我无法体会人族的吉利究竟是什么概念。”岑旷说。
“对牛弹琴……”叶空山一饮而尽,“告诉你吧,‘泰升’两个字,是东陆语中最常见的代表吉利的字眼,全九州我估计至少能找出几百家泰升客栈,所以从字面意义上讲,所谓‘图吉利’是说不通的。既然这样,只能有另一个解释,那就是以前那家泰升客栈曾经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坏事,改名是为了避免沾染秽气。这种无知愚民的心思,虽然蠢得可笑,却也真实。”
“你的意思是说,杜万里经营的时候,那间客栈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岑旷费了半天劲才理解了叶空山的意思。
叶空山点点头:“也许那就是杜万里离开的原因。我得去查一下这个杜老板的生平,也许就能找到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联系。一会儿你休息好了,继续探查她的记忆。”
“你解释了一个疑点,那么另外一个呢?”岑旷又问。
“就是这个女人进入酱油铺之前,蒙住了自己的脸。”叶空山拉开了房门,“一个穷到这份儿上的女人,不至于为了一点酱醋的味道要专门捂住鼻子,否则她也不会去挤味道只怕比酱油铺还要刺鼻的大通铺。我觉得,她更可能是不希望被街坊邻居认出自己。”
“对了,还有一个疑点,”他又补充说,“这女人的包袱最后到哪儿去了?现场搜查没有找到。不会有小偷笨到偷一个这么穷的女人的东西吧?”
叶空山离开后,岑旷一个人坐着发呆。这个渴望人族知识的魅发现,想要理解人族的思维方式,光是刻苦地学习和记忆是没有用的,更重要的在于融入。必须要真正像人族那样生活,深入到这个庞大而有序的社会机器中,强迫自己像人族那样思考,像人族那样处理问题,才有可能了解他们。
“做人真难啊。”岑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是不是得从现在开始,就像一个人族那样去生活呢?”
岑旷看看叶空山搁在一边的酒壶,拿起来晃晃,发现里面还有酒,犹豫了一下,拿起酒壶,尝试着往嘴里倒了一点。酒浆很呛人,烧得喉咙火辣辣的,但也并不如想象中难受。
看来还可以多喝点,岑旷想着,又喝了一大口。
七
黑暗。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周围的一切寂静而混沌,把我包围在其中。
我努力地想要伸展肢体,却没有感受到我身体的任何存在感。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我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想要说话,发现喉咙和舌头也不由我支配。
我猛然间意识到,也许周围的一切未必是黑暗的,只是我的眼睛看不到而已。
我究竟在哪儿?这是个不大容易回答的问题。幸亏我的脑子还能思考,我慢慢地放松,慢慢地让思维的火花一点点地明亮。
我是谁?这个问题好像比“我在哪儿”更要命。我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嗅、不能尝,也无法言语。那我到底是什么?
过了很久——具体有多久我也说不清,因为我现在不能具体量化时间的流逝——我迟钝的脑子才渐渐想起来,我现在没有五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成形,我是一个处在凝聚过程中的魅。
原来我是一个魅,这个答案让我松了口气。没有猜错的话,我现在应该是藏身于某个安静而无人打扰的地区,等待着凝聚的结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将拥有一个确定的身体,拥有明晰的五感和智慧。我将以我之前选定的那种形态存活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可我究竟选择了怎样的形态呢?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魅的凝聚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在此期间记忆会随着身体与精神的变化而不断被冲刷、重写,某些记忆永远地消失了,某些变成了断续的碎片,藏入脑海深处,不知道何年何月会在某些极偶然的场合突然跳出。当我最终凝聚成形后,这一段凝聚时的记忆,也将不复存在。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只会觉得,自己也许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只希望,那时候我还能记住我现在的执着。我的凝聚带有强烈的意愿,我想要成为某种事先勾勒好的形态,它代表了我的渴求。魅的意识是一种无比奇妙的存在,因为当魅仍然只是精神游丝的集合体时,本应当没有具体的思维能力,但它却偏偏带有“喜好”或是“渴望”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形态。
真的很奇妙。我的精神在黑暗中快意地律动着。但愿这样的感觉,在我凝聚成形后,还能找回来,让我在未来的时光中,仍然记得那些黑暗中的执念。
八
叶空山果然猜对了。杜万里确实是遇到了一些不幸,所以才放弃南淮城的家业搬迁到青石来的。
“根据泰升客栈伙计们的口供,杜万里是五年前孤身一人来到青石的,所有伙计、厨师、账房都是从本地新招的,”黄炯对叶空山说,“这个人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现在该过五十了吧?却始终没有婚娶,也没有子嗣。他在青石住得久了,熟识的朋友想要给他做媒,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后来有一次,一个朋友把他逼急了,他才语焉不详地说,自己的妻儿都意外身亡,所以下决心终身不娶。”
“每个号称终身不娶的男人都说自己是因为思念亡妻,”叶空山晃着脑袋,“简直没有一个例外的。他们的亡妻只怕都要感动得从坟里坐起来。”
黄炯不去理会叶空山的胡言乱语:“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勉强,但他的妻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却从来没人听他透露过。”
“心里有鬼呗,”叶空山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死因,只怕他会月月念叨天天念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她们去坐船,谁能想得到在南淮的小河上翻船也会死人……’”
黄炯想了想:“你这话倒也不全是胡说八道,还有一点道理。”
“这个杜万里,平时为人如何?”叶空山问。
“沉默寡言,但总体而言还算和善,”黄炯回答,“至少他没有打骂过伙计,也没有克扣过他们的工钱。所以那些伙计原本很乐意在他的客栈里接着干下去。”
叶空山若有所思:“从不克扣工钱……那他比你还强点。”
“因为他的伙计们从不无故旷工,从不在工作场合喝得烂醉,从不对工作挑三拣四,也从不对老板不敬。我简直觉得我应该开除某些人,雇那些伙计来为我工作。”
叶空山思索了一会儿:“马上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南淮,带一只信鸽。我需要杜万里在南淮的详细资料。别瞪着我,一个人、一匹快马的费用,肯定比你花在那女人身上的补药少。她要是死了,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鬼婴呢?怎么样了?”
黄炯的面色很沉重:“一天一夜了,没有母乳的哺育,什么都没吃,居然还能活着。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婴儿。秘术师们也发现,婴儿身上有股异乎寻常的精神力。”
“送点羊奶、米汤之类的进去吧,”叶空山说,“真饿死了,就是个普通的没有精神力的死婴。如果真是个鬼婴,你把他逼到饿死的边缘,只怕要狗急跳墙。”
刚刚回到放着那女人的刑事房,叶空山就被吓了一跳。岑旷一身酒气地躺在地上,沉醉不醒,身边扔着空空如也的酒壶。
“好家伙,都喝进去了……”叶空山晃了晃酒壶。他转身出去,不久后端了一碗清水回来,含了满满一口,“噗”地全喷到岑旷脸上。醉酒的魅慢慢醒来,兀自弄不明白状况,叶空山毫不客气地在其后脑与颈背的交接处用力一按,岑旷痛得大喊一声,头脑倒是清醒了不少。
“对不起,我睡着了,”岑旷揉着脖子,“酒这种东西真可怕,我初喝两口并没有太多感觉,但没过多久就晕晕乎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还好你没有非礼这个女人,”叶空山摇摇头,“只是糟蹋了我的黑菰酒。想必你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想起你要干的工作了。”
“其实我没有忘,但想来是喝得太多,手松开了,精神的联系也就脱离了,”岑旷有些惭愧,“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也许会给我带来一点启发。”
“哦?说来听听?”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获得人形之前,身体还在凝聚的时候,”岑旷的眼神有点迷离,“那是一种绝对的黑暗,绝对的静寂,因为在那一过程中,魅是没有五感的。我置身于一片茫然的混沌中,什么都不能掌握,什么都不能知觉……”
叶空山不客气地打断说:“我可没工夫听你的回忆录。想来我当年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吧。”
“那你能有那时候的记忆吗?”岑旷问。
叶空山微微一怔:“这个嘛……倒是没有。”
“魅也没有。”岑旷说,“按理说,当魅凝聚成实体后,是很难记得住凝聚时的情景的,因为那些记忆或者消散了,或者被埋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但是刚才,在喝醉了之后,我的头脑忽然变得很澄明,真切地体会到了那时候的感觉。”
叶空山眼皮一翻,好像在看着房梁:“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了。喝多了酒之后,你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反而进入了自身意识的深处,对吗?”
岑旷点点头:“是的。我觉得我的精神力虽然很难外化为各种秘术,但在内在的层面上……反而加强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头脑失去了很多束缚。我想,如果能把那种状态维持到读心术的实施中,也许能突破一些记忆的障碍。那种感觉很不错,虽然现在我的头疼得很厉害。”
叶空山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一会儿还会疼得更厉害。我保证,就像要裂开一样的疼,你会恨不能把脑袋给揪下来。”
他一转身,向门外跑去。岑旷忙喊:“你干什么?”
“买酒去!”叶空山头也不回,“回头把你和这女人的手绑一块,你就是打醉拳也甩不掉她。”
九
之前几次看到的,就像是被水弄湿又重新晾干的风景画。虽然轮廓、线条和颜色都在,却总是显得模糊不清,就像是发皱的纸张。但借助着烈酒的刺激,精神力的释放更加充足,可以看到更为清晰的影像了。
仍然是南淮城。仍然是那条狭窄而热闹的小街。从街道的敞亮程度、树木的高度和店牌的新旧,可以判断出,这次进入的记忆,比当前的年代更加久远。那时候那些路旁的大树都还没有长成,那时候街沿上还没有那么多缺损,那时候卖杂货的那个瘸腿老头儿双脚都还健全,还能大呼小叫地满街追打他那淘气顽劣的小儿子。
那时候泰升客栈还在,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在招牌上分外醒目。一个快嘴伙计站在门口,用响亮的嗓音招揽着客人。
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女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她仍旧肚腹隆起、身怀有孕,但看相貌,脸上的肌肤还很平滑,一头青丝也没有夹杂几根白发,要比现在年轻一些,呈现出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女人从远处走来,向着客栈而来,伙计看到了她,赶紧打招呼:“老板娘,您挺着个大肚子还不在家好好歇息,还到外面乱跑干什么?”
女人微微一笑:“我去城北求那个瞎子星相师去了。我想让他帮忙看看孩子的命星。”
伙计哑然失笑:“您未免太心急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呢,生辰、星阙都还没能确定,怎么看命星啊?您还是赶紧去休息吧,免得老板等急了。”
女人嫣然一笑,进入了客栈。随着女人的脚步慢慢走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中,在房门口,出现了年轻时的杜万里。
是的,的确是年轻时的杜万里。如果说女人看起来大概比这起命案发生时要年轻五六岁的话,杜万里就足足年轻了十多岁。相比那个满面皱纹、腰背微微佝偻、头发白了一半的五十岁老头,此时的杜万里堪称年富力强。女人进房时,他正在一个人双手推动着一个半高的木柜从房内出来。从木柜和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可以得知它非常沉重。
“你要把它搬到哪儿去?”女人问。
杜万里温柔地笑笑:“这个柜子的位置不大好,昨天不是撞到你的肚子了嘛!我要把它推到外面去,找个角落塞进去。”
就像是一阵春风拂过,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暖情绪充满了整个房间。情绪,之前几次对记忆的探查都没能捕捉到的情绪,在这个时刻终于升腾而起。那是一种浸透了整个心胸的关爱,一种仿佛能把两个人融为一体的甜蜜。我们能从这种情绪里感知到,在那一时刻,女人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杜万里的身上。而杜万里望向女人的眼光,就好像她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杜万里很快移好了柜子,回到房内,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们看不到房中的一切,却始终能感到两人之间的真切情感。
十
岑旷真的差一点就手舞足蹈地打起醉拳来,幸好被叶空山硬生生勒住了。短时间内连醉两次,就算是常喝酒的人也熬不住。所以叶空山并没有叫醒岑旷,而是任其躺在地板上酣睡,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不久之后,叶空山也开始犯困,靠在椅子上沉入了梦乡,鼾声压过了岑旷。
醒来时,才发现原来岑旷已经先醒,正在一旁静候自己的吩咐。早点放在桌上,发出诱人的香气,那是他一直以来对岑旷的教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子要办案,就得吃饱饭。”
叶空山一边吃饭,岑旷一边把自己昨天所看到的记忆讲了一遍,嘴里还带着浓烈的酒气,讲完之后发现叶空山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前是夫妻,是一家人!”岑旷又强调了一遍,“杜万里在南淮城开店时,那个女人就是老板娘。而且那时他们很恩爱。杜万里对青石的朋友说他妻儿都死了,其实是在说谎。”
叶空山还是不搭理,把最后一口鲜肉大包填进嘴里,遗憾地打了个嗝,这才开口:“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用脚丫子都能想得到。人族有句话,叫作因爱生恨。这个女人居然能用鬼婴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杜万里,可想而知仇恨有多深,再一推想,就能明白他们当年感情有多好。”
岑旷打了个寒战:“真的是鬼婴吗?你确定?”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鬼婴,但我能确定另外一点,”叶空山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俩再多说几遍‘鬼婴’,藏在门外竖起耳朵偷听的那个老头就要吓破苦胆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黄炯气哼哼地走进来,叶空山还要火上浇油:“怎么样,我们的鬼婴又诅咒谁了吗?”
“没有诅咒谁,但只怕也快了,”黄炯说,“七位秘术师都感觉到,那个婴儿的精神力在慢慢增长。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侵略性,但一旦他真的开始施展诅咒,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你必须尽快确定他的身份。如果真的是鬼婴这样邪恶的东西,就不能留。”
“我要的资料呢?查到了吗?”叶空山问。
“只有羽人才能飞那么快,”黄炯说,“再等等吧。我们已经请了一位毒术大师,必要时可以给这个女人吞下‘一日菌’。如果她断气了,用那种毒菌可以刺激躯体,让她复活一天,然后彻底死去。”
“又多出一天……”叶空山点点头,“时间延长点总是好事,不然没等这女人死,我的搭档先醉死了。”
黄炯离开后,叶空山往椅子上一靠,一直挂在脸上的讥诮笑容也消失无踪。岑旷不敢打扰他,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首先,你确定你没有领会错那种情绪?”叶空山终于开口说,“你是个形单影只的魅,好像身边也没有情人,你能断定在这段记忆里,他们之间只有浓厚的爱情,而没有掺杂别的东西?”
岑旷的回答很简练:“你们人族有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问题了,也是这一段记忆中最大的疑点。你刚才说了,杜万里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多了,至少年轻了十岁。”
“没错。杜万里今年五十一岁,这段记忆里看起来,大概……大概……也就比你大个一两岁的样子。”岑旷比较了半天才说出来。
“我老人家虽然只有三十二,但相貌显老,所以他看上去可能有三十六七岁,”叶空山思考着,“但是那个女人……你说只比现在年轻个五六岁?”
岑旷有些犹豫:“这一点我不能完全肯定。我对于根据相貌判定年龄并不是太精通,何况女人喜欢打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也不是不可能。”
叶空山低下头,仔细看着女人的面容。她看上去应该在三十四五岁,眼角有明显的皱纹,但整张脸保养得还算不错,也许是天生的好肤质。
“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啊。”叶空山叹了口气。他转头看着岑旷:“但是在那段记忆里,杜万里年轻了十多岁,她看起来仍然有三十岁上下?”
岑旷再犹豫了一下,还是确定地点点头。叶空山眉头紧锁:“要么是你太笨,真的不懂得看脸判断年龄;要么黄炯真得被你吓死。据我所知,在那些关于鬼婴的传说中,有这么一条:母体服用的那些古怪毒药中,有一种可以帮助人驻颜,虽然那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如果一个女人用自身培育鬼婴,那她的脸就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岑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笼罩到全身,这股寒意最后化为了一个问句:“还有酒吗?”
“我建议你多歇歇,下午再说,”叶空山回答,“喝酒也是能喝死人的。你的那点酒量,最好还是量力而行,不然我到哪儿再找个魅来赔给黄老头儿。”
“喝死也比被鬼婴杀死强。”岑旷说。
叶空山耸耸肩:“对于头脑简单的家伙,激将法总是屡试不爽的。我买酒去。”
十一
一片哀哭声。每一个人都表情沉痛,低首肃穆。所有人皆身着缟素,映衬着大厅里的一片白色。
毫无疑问,这是一间灵堂。祭奠死人用的灵堂。
女人的面目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只能从她的身形判断出她的身份。她正站在吊唁的人群中,目光呆滞地望向灵堂中央,也就是摆放供桌和死者牌位的地方。由于缭绕的烟雾,我们没法看清牌位上的文字。
杜万里正跪在那里,哀伤地对着牌位哭泣。他哭得是那么伤心,几次差点儿昏厥过去。熟识的朋友们围在他身边,不住地劝慰。
灵堂里的气氛沉重、压抑,仿佛空气都被染成了木然的灰色。除了杜万里的哭声外,整个灵堂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人们忍不住连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
一个导亡师正在默诵着咒语,手中不断点燃旁人看不懂的符纸做成的法器。那些法器在火焰中迅速燃烧、塌陷、化为灰烬。这是一直流行于宛州华族中的某种迷信仪式。人们普遍认为,人死之后,精神仍旧不灭,会寻找一个新的胎儿附着其上,即所谓的“转生”。导亡师所做的,就是引导着新死的亡魂尽快转生,重新获得生命。
事实上,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千百年来,人们甚至没能弄明白,究竟有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但人们的思维就是这样,总要给自己寻求一点心灵的慰藉,哪怕明知这是骗人的。因此,为死者导亡慢慢变成了一种死者入土后不可或缺的仪式。
不过,看上去杜万里并不相信这种仪式,而且导亡师嘴里若有若无的嗡嗡声好像令他挺心烦的。突然之间,他从地上直起身来,猛扑向导亡师,狠狠一拳击打在他的头部。导亡师猝不及防,当场被打得两眼翻白,昏死在地。
“滚开!滚远点!”被人们迅速按住的杜万里愤怒地咆哮着,“她没有死!她没有死!谁让你在那儿捣乱的,她根本没有死!”
“她已经死了!你亲眼看着棺材入土的!”他身边的朋友叫道,“杜大哥,你必须得接受这一切!”
原本肃静的灵堂由于这起突发事件而变得喧嚷、嘈杂。吊唁的人们不知所措,纷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亲朋们则死命拉住杜万里,不让他继续殴打那个无辜的导亡师。
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女人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周围哗闹的影响。她只是凝视着哭喊不休的杜万里,两行清泪慢慢从眼眶滑落。许久之后,她才转过身,护着自己的肚子,悄悄离开灵堂。
十二
“还行吧?再喝两天,估计你就得有酒瘾了。”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有酒瘾了。”岑旷苦笑着,端起事先放了解酒药的茶一饮而尽,直到休息片刻后,解酒药起了作用,脑子没那么晕了,这才顾得上讲述之前所阅读到的记忆。
“真有意思,”叶空山评价说,“死的肯定是杜万里极亲近的人,所以他一直在灵位旁边哭哭啼啼,但死者偏偏和女人无关,因为她只是看客。”
“但是这个女人也很伤心,”岑旷说,“我能感觉得到。”
叶空山点点头:“那就更有趣了。比如说死掉的是杜万里的娘,杜万里主持丧仪,老婆只能在旁观看,倒是可以解释两个人所处的位置。但是当自己的老公发起疯来乱打人时,老婆也不上去阻止吗?”
岑旷想了想:“的确,不合情理。”
叶空山拍拍对方的肩膀:“你必须要学会从一切不合情理的表象中,推导出合情理的解释。老婆不去阻止老公发疯,只有两种解释:其一,这是个毒妇,巴不得老公死在眼前最好;其二,这两个人的关系,可能已经不是夫妻了。”
岑旷一呆:“你是说,在丧礼的时候,杜万里已经把这个女人休掉了?”
“那也许就是眼前这桩命案的根源,”叶空山说,“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所能迸发出的力量,不会比一匹饥饿的狼少多少。现在我们已经大致有了一条主线了:他们俩曾经很亲密,后来分开了,男的搬到了青石,女的四处寻找,也追到了青石。然后两个人一起死掉。”
岑旷的脸上现出索然无味的表情:“这么说来,这只是一桩无聊的情杀案而已?”
“即便只是情杀案,也算不得无聊吧?”叶空山的笑容很暧昧,“还有鬼婴的问题没有解决呢。别忘了,杜万里可是莫名其妙自杀的,而那个婴儿,现在还被秘术师们监控着呢。”
岑旷摇摇头:“我想,这些不过是技术问题而已。比如自杀完全可以由幻觉引起。我听说,有不止一种毒药可以让人在临死前产生各种恐怖的幻觉,导致精神崩溃,如果调配得当、药量适中,尸检时也很难被查出来。”
叶空山笑得更加开心:“办案是不能光凭动机去推断的。虽然动机是查案的基础思路,但如果技术问题不能得到解释,动机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成立。”
“那照你说,这不是情杀,会是什么?”岑旷有点不服气。
叶空山摸摸下巴:“我并没有排除情杀的可能,但我认为,并不是我刚才归纳出的那个简单的步骤,他们俩曾经很亲密,后来分开了,男的搬到了青石,女的四处寻找,也追到了青石,这当中还有很复杂的细节。”
“我不明白。”
“比如说,黄炯在路上遇到了我,我给了黄炯一拳,我回到衙门被黄炯杀死了,这三件事都是真的,但是否就足够说明黄炯有杀我的动机呢?显然不是。我给了黄炯一拳,也许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一拳而要我的命。我完全可能是回到衙门后,调戏黄炯年轻漂亮的老婆,结果被黄炯杀掉的。所以在这起我的死亡事件中,我给了黄炯一拳,虽然真实存在,却并不是造成结果的关键。”
岑旷细细咀嚼着这番话:“你的意思是说,不要轻易给几个孤立事件之间加上因果关系,对吗?而且,你还想说明一点,单纯的情杀,在这起案件里动机不足够,因为鬼婴这种血腥残酷的手段,没有足够强烈的仇恨,是不能让一个女人下定决心的。”
叶空山打了个响指:“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可见这世上只存在白痴,而不存在无可救药的白痴。现在,我已经听到了那个被我调戏老婆的家伙的脚步声,我们先听听他带回来点什么好东西吧。”
黄炯满眼血丝,眼眶浮肿,看上去这两天也没怎么睡好,被那个未知底细的鬼婴折腾得够呛。信鸽送来的密信不能太重,所以那张特制的绢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叶空山一挥手,岑旷很自觉地把信拿到光亮处读起来,并且脸色很快变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岑旷说,“根据这份资料,杜万里是真的丧妻、丧子,死因是妻子杜秦氏难产,儿子刚刚生下来就断气了,杜秦氏也悲痛而死,为此还专门举行过一次导亡的丧仪。丧仪之后,他就离开了南淮。而这份资料上面还有对杜万里夫妇的相貌的描述。躺在这里的这个女人……相貌和描述中的一模一样,尤其下巴上的那颗痣是很明显的标志。我想,这就是她总要蒙脸的原因,不然那张脸会引起恐慌的。”
“越来越有趣了。”叶空山竟然不觉得吃惊,“这么说来,你看到的那个灵堂,就是杜万里为这个杜秦氏准备的,他那么伤心也是因为自己死了老婆——但老婆偏偏站在人堆里看着这一切。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又活过来了,先欣赏了自己的灵位,再追踪到青石来寻夫,并且生下一个鬼婴,把丈夫吓得自杀了。够得上恐怖小说的素材了。”
“已经不只是恐怖小说了,”黄炯的声音听起来老了二十岁,“就在这只信鸽飞回来的时候,金焕铁尝试着对那个婴儿使用读心术……然后他就发疯了。”
金焕铁此时正被几根绳子牢牢束缚在床上,否则他一定会挣扎起身。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意味,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拼命扭动着身体,对谁的问话都没有半点反应。这位在宛州颇有声望的秘术大师,此刻活脱脱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你不是说,只是让秘术师们控制住那个婴儿吗?”叶空山问,“怎么又会去施展读心术?”
黄炯很郁闷:“金焕铁太自信了。虽然他也知道鬼婴的厉害,但像这样被一个小小的婴儿牵制住,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所以就趁着我去检查信鸽带回来的信件时,他冒险进入囚房,想要探查一下这个婴儿的思维。”
“老子手下的魅都还不能把握好读心术,这个老梆子倒很有自信啊,”叶空山哼了一声,“尤其是对着一个精神力那么强的怪物,他根本就是找死。”
其他几名秘术师都有些无奈:“我们都劝老金不要冲动,但他就是不听,反而讥笑我们胆小。我们也拦不住他。”
“拦不住他?”叶空山好像想到了什么,“既然如此,弄点能拦住他的人来。”他转头对黄炯说,“调几个人过来,把这些不安分的秘术大师都给我看紧了,谁也不许进囚房一步,只准在外面干看着。”
金焕铁还在徒劳地挣扎,那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胡子被弄得乱糟糟的,好似一丛杂草。
十三
已经是深夜时分。模糊的视线里,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显得扭曲变形,呈现出狰狞而张牙舞爪的姿态。但仍然可以勉强辨别出,眼前的场景并不是在城市中,而是僻静的荒郊野外。而那一点点飘浮在半空中的碧油油的磷火,说明这里应该是一片坟地。食尸的鸦群从坟地上空掠过,不断发出不祥的叫声。
月亮在天空射出阴惨的光芒,凄凉的月光慢慢在坟场中穿行而过,不断照亮各种各样或简陋或华贵的墓碑。最后,月光停留在一块样式普通的汉白玉墓碑上。借着惨白的光线,可以看清墓碑上写着的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墓碑上的字开始像水纹一样波动起来。白昼的光亮……哀伤的人群……刺耳的哭声……飘飞的纸花……沉重的棺材……讨要工钱的力夫……最后一铲盖在棺材上的土……杜万里的号啕……
这是一段无比混乱的记忆,跳跃而破碎,就像是一册画本被人莫名其妙撕掉了许多页,而且还伴随着一种很强烈的情绪——痛苦。
痛苦。很深沉的痛苦,就像是有钝刀插入心脏,一点点碎割,一点点翻搅,让痛的感觉充斥到每一滴血液,每一个毛孔。
这一段混乱过后,记忆重新趋于稳定,我们这才能看清,墓碑前方一直站着一个人,正是这记忆的主人。她正如鬼魅般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墓碑上的文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月光悄然照亮了婴儿的面孔,那张脸和命案现场的鬼婴一模一样。
她抱着婴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上面有一个大洞的墓穴,看着墓碑上那浅浅淡淡的几个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十四
“多么绝妙的怪谈故事!”叶空山拍起手来,“难产而死的母子二人从墓穴里爬出来,足够把青石城的小孩们吓得半夜睡不着觉!”
“可这的确是我刚刚感知到的,”岑旷说,“我保证,虽然我有可能漏掉了许多细节,但绝不会添加一丁点虚假的成分。”
叶空山手里撕扯着一只肥肥的烧鸭:“我没有怀疑你的职业水平,所以我才在为你的观察结果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僵尸还魂,鬼婴复仇,多么简单明了的结论。”
“会不会是她的记忆出了什么错?”岑旷眉头紧皱,“她已经濒临死亡了,也许精神也正在一步步走向混乱和崩溃。”
“为什么一定是出错的呢?”叶空山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那些记忆为什么不能都是真的呢?”
岑旷提高了声音:“因为讲不通!就像被强盗杀死的书生不可能灵魂出窍盯着自己的尸体一样!杜秦氏早就难产死了,有仵作的验尸证明,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还保有杜秦氏的记忆?一个死人复活了,从墓穴里爬出来,事后还乔装去参加了自己的丧事,尸变吗?”
叶空山微笑着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激动:“不要进入思维的误区。很多骗局是一戳就破的。比如我跑到妓院里,往脸上涂脂抹粉,我就是妓女了吗?”
岑旷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女人……杜秦氏……她其实没有死!”
“孺子可教,”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我们可以把因果关系联系到一起了。杜秦氏当年的确痴恋着自己的丈夫,但杜万里显然对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深情款款。他也许是另有所爱,也许就是厌倦了,总之想要摆脱杜秦氏。”
“难产,是一个绝妙的用来掩饰杀妻行为的借口,在那个时候行凶杀人,实在太容易逃避罪责了。所以杜万里选择了杜秦氏分娩的时候下手,并且伪装得悲痛欲绝,呼天抢地。但他万万没想到,杜秦氏并没有死,并且从坟墓里钻了出来,展开了自己的报复。”
“报复的手段……是鬼婴吗?”岑旷问。
叶空山叹了口气:“我很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鬼婴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不由得不信了。我想了很久,也始终没有想出,用什么办法能让一个婴儿有能力弄疯一个成名的秘术师。我得去和黄炯打招呼,早点想办法把鬼婴消灭了吧。”
岑旷没有再说什么,但头脑里始终还存有疑团。喝多了酒,脑袋还在发晕,但那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叶空山的推理的确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些记忆碎片都联系起来了,并解释了最终的凶杀案,但有些地方还是隐隐让人觉得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一下子又说不出来。耳听得叶空山的脚步已经渐渐远去,岑旷晃晃脑袋,心想:就这样吧,这个复仇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安心地断气了……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等等!有问题!”
叶空山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气喘吁吁的岑旷正跑到他跟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叶空山很诧异,但还是示意对方说下去。岑旷深吸了一口气:“黄炯是不是告诉我们,杜万里的儿子生下来就死了,杜秦氏也因此悲痛而死,是吗?”
“你的记性不错,”叶空山说,“以后在这一行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去教书。”
“孩子生下来,孕妇的肚子就该瘪下去了,对吗?”岑旷大声说,“但是在导亡的丧仪上,在杜秦氏的坟墓前,她还是大肚子!”
叶空山的脸上一瞬间笑意全无。他随便往身边的墙上一靠,嘴里喃喃自语:“一个从来不说谎的魅……从来不说谎……”
最后他长出一口气:“你是对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里逃生者,不能解释孕妇的肚子。我们的结论是错误的,整个故事都不成立。”
叶空山看来很沮丧,岑旷看得老大不忍心,反过来安慰他:“也许是她的记忆产生了混乱也说不定。还记得昨天我们做的那个试验吗?那个死去的强盗,由于愧疚而产生了记忆错乱,把死者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甚至幻想自己变成一个鬼魂,看着自己的尸体。也许她太痛惜那个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了,所以才总是幻想那孩子就在她的体内,被她保护着。”
“赞美真神!”叶空山夸张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会赐予一个魅如此高的智慧!可惜这种想法不对。这个女人,如果对自己的孩子疼惜到这种地步,就绝不会舍得培育鬼婴。”
两人都很丧气。岑旷咬咬牙:“没办法了,让我再掏一下她的记忆吧。就像你刚才说的,一连串貌似可以连成因果的事件,并不见得就一定有因果关系。也许我们还漏了一些关键事件。”
“别着急,先去睡一会儿,傍晚我会叫醒你,”叶空山说,“累死了你,我可赔不起。”
十五
两个稳婆在不断地窜进窜出,热水、毛巾、剪刀、用来盛血的空盆……房间内,产妇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但始终没有演变成不可遏止的大声哭号。
杜万里焦躁万分地守候在门外,背着手不断踱步。但杜秦氏的呻吟始终不休,婴儿的啼哭声也一直没有响起。倒是稳婆站了出来,不安地告诉他:“夫人难产。”
这之后杜万里身上的汗水一直没有干过。他的后背很快湿透了,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偏偏又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有伙计想来向他请示点什么,见到了他的表情,差点吓得从楼梯上跌下去。
呻吟声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呼痛声,杜万里看上去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幸好在这个时候,清亮的婴儿啼哭声从房内传了出来。一个稳婆满脸喜色地冲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恭喜杜老板!生了,是个男孩!恭喜杜老板!”稳婆一连串地恭喜。
在这之后,稳婆们喜笑颜开地离去,看来杜万里的打赏颇为丰厚。房间里一片喜悦的嘈杂声,夹杂着婴儿的哭声,又慢慢安静下来,想必是大人和孩子都累了。时间一点点流逝,周围光线的逐渐暗淡,表明了夜的来临。
夜色渐深,饭菜的香气飘起又散去,喧嚷的泰升客栈也慢慢安静下来。已经入住的客人们都回房安睡,暂时没有新的住客,客栈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杂音就在这一时刻响起。从夫妻俩的房内,传来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哭叫声,接着是一系列让人听不清楚、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很像是两个人的激烈争吵。到后来,女方的声音渐渐隐去,只剩下男方的声音还在不断地来回震荡。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男人的声音也消失了,夜晚重新归于静寂。
这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令人怀疑时间已经停滞。这段记忆中只剩下似乎永恒不变的黑暗,以及无法分辨的细碎的声响。那种单调的重复与浸润足以让人窒息。好在对于南淮城而言,最长的黑夜也不过如此,总有天亮的时刻。
四十多岁的杜万里满身疲惫地从房里走出,看得出来一夜未睡。他来到大堂,径直走向他所看到的第一个人,不管那是谁。他还没开始说话,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我老婆,我儿子!我老婆,我儿子!!”他哭喊道,“快叫大夫,快!”
接着记忆就断了,就像是在白天忽然遇到了日食,所有的景象全部隐没,也不再能听到声音。当记忆重新接续时,一个大夫模样的男人如幽灵般出现,正在从房内向外走。满面泪痕的杜万里正跟在他身后。
“心脏都刺穿了,不可能有救的。你怀疑我胡笑萌的论断吗?”大夫的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
“可是,胡大夫,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呢?”杜万里好像在玩命地捞救命稻草,“比如,我在小说里看到过,一百万个人里面,也许会有一个心脏长偏了……”
“你自己去写小说吧!”名叫胡笑萌的大夫很恼火,推开杜万里拂袖而去。
十六
两个人面面相觑,很久都说不出话来。不同的是,岑旷满脸茫然,叶空山却隐隐有点兴奋。
“只能用记忆混乱来解释了,对吗?”岑旷说,“很显然,心脏被刺穿的人不可能活命,更加不可能在从分娩到死亡的过程中,都始终分身站在门外,看着全过程。”
叶空山没有理睬这句话,倒是在嘴里念叨着其他的话题:“这么说来……并不是难产而死?是在生产之后的半夜才死的?”
岑旷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时候你还在想那些无关的事情干什么?现在是整个我所读到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也许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冒出来的幻象。”
“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叶空山慢吞吞地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只有两个字:放弃。所以在此之前,为什么不先假定,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但那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岑旷喊了起来,“你相信一个心脏被刺穿的女人能复活?还是相信你有那么好的运气,正好撞上了一个心脏长在右边的女人?”
“两者我都不信,”叶空山回答,“尤其那个女人经过胡笑萌的诊断之后。他那时候在南淮,但现在已经在青石待了好几年了,听说是他在南淮的情人太多,被家中恶妻硬逼着迁到这儿来的……这家伙的人品之猥琐令人叹为观止,但医术在整个宛州也能排得上号。听说如果一个被胡笑萌认定死亡的人活过来,那胡笑萌就可以跟着去撞墓碑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岑旷很惊讶,“看你的表情……你每次只有找到嘲笑我的把柄的时候,才会这么笑。你弄明白整个案件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注意到几个很好玩的细节,”叶空山说,“先来总结一下吧。到现在为止,你一共看到过几段记忆?”
岑旷立即开口回答:“按照我所看到的顺序——杜秦氏走在不断寻找杜万里的路上;杜秦氏回到南淮城,打听杜万里的下落;夫妻两人在南淮的生活往事;为杜秦氏转生导亡的丧仪;杜秦氏从坟墓里爬出来,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杜万里失去妻儿的全过程。一共六段记忆。”
叶空山做出很遗憾的表情:“一共就看到这么些记忆,你就归纳错了其中的小一半,还漏掉了一段,也真不容易。”
岑旷的眼睛不停地眨巴,显得非常迷惑:“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哪里错了?又哪里漏掉了?”
叶空山往椅背上一靠,顺手拎起了酒壶,又很忧郁地放下:“他娘的,你这白痴脑子不聪明,倒还真能喝……”
他双手交握,托着下巴,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岑旷直发毛。直到摆足了架势,他才慢慢开口:“从你看到那个导亡的丧仪后,你就对自己所见所听到的失去了信心,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混淆的、错误的记忆。但别忘了,你自己并没有亲身进去取代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色,你并不像搭台唱戏一样,去亲身扮演杜万里、杜秦氏或是杂货铺的瘸腿老板。你所做的只有两件事——‘看’和‘听’。光有看和听,是不足以弄明白事物的本质的。”
“记忆本身也许是没有错的,错的在于我们所理解的观察角度。在你刚才归纳的那六段记忆里,我注意到,凡是提及你在记忆中所看到的女人,你就把她称为杜秦氏。但事实上,那些女人真的都是杜秦氏吗?我只不过是一个完全听你转述的旁听者,都发现了那几段记忆中存在的细微差别,但你自己却恍然不觉。”
“你一直没有觉察到吗?在杜秦氏走在路上和杜秦氏在南淮打听杜万里下落的记忆里,你的视角一直跟随着杜秦氏本人在走,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于她最后窘迫地和人去挤大通铺,你都能清晰地看到;丧仪那一段也是如此。至于墓地那一段记忆,由于自始至终她都站在墓穴前没有移动,也就不提了。”
“但剩余的那两段,也就是发生在南淮城的泰升客栈中的两段记忆,却和其他的大不一样。在杜万里夫妇的生活回忆里,你首先看到的是整条小街,看到了泰升客栈,然后才看到杜秦氏从远处走来。你注意到了这其中的细微区别吗?更要命的,就是在这之后杜秦氏和丈夫一起回到房间后的情形。那时候杜秦氏完全从你的视线中脱离了。你只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却完全不能和其他几段记忆一样,通过杜秦氏的目光去观察一切。”
“至于分娩的那一段记忆,更能够说明这个问题。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见到杜秦氏的影子。这段记忆中的画面始终停留在门外。除了声音,没有任何杜秦氏的信息。好好琢磨一下这两段记忆吧,它们究竟有什么不同?想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同,你不但能完美地解释死人复活的问题,连同之前发现的肚子大小的矛盾都能解释清楚。”
岑旷捧着脑袋蹲在地上,思索着叶空山的话。叶空山也不去打扰,到门外招呼了一个衙役,半骗半威胁地让他给自己弄点酒菜来。衙役刚走出没多久,岑旷就从地上跳了起来。
“明白了!我明白了!”岑旷指着气若游丝的女人,激动得直喘粗气,“这根本不是杜秦氏!我所看到的记忆,虽然都是以她的眼光进行的,看到的却不是同一个人!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旅途的记忆,南淮寻人的记忆,坟墓的记忆,丧仪的记忆,这四段记忆的主角,都是这个躺在我们面前等死的女人。而剩下的那两段记忆,这个女人却只是观察者,她的观察对象是真正的杜秦氏。所以压根就没有什么死人复活,也没有什么大夫误诊,杜秦氏的的确确死了。在她的丧仪上看着杜万里发狂的,是这个和杜秦氏长得很像的无名女人;在坟墓前沾了一身泥土的,也是她!”
“那她为什么会沾了一身泥土呢?”叶空山故意问。
“因为她在挖坟!她想要把那个死婴挖出来!”岑旷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提得很高,叶空山禁不住要捂耳朵。
“小声点,不过弄明白了一点小问题,干吗这么得意?”叶空山抱怨说,“整个案情还差得远呢。”
岑旷更大声了:“差得不远,剩下的不难想象。这个和杜秦氏长得很像的女人,也许是杜秦氏的双胞胎妹妹之类的。当年杜万里声称自己的妻儿是难产死的,但通过我看到的记忆,那是谎话。谁也不知道杜秦氏究竟是怎么死的,只听到了半夜的尖叫声。说不定就是杜万里在那一夜丧心病狂,杀死了自己的妻儿。”
“然而杜秦氏的这位你所谓的双胞胎妹妹识破了真相,于是决心为自己的姐姐报仇?”叶空山作恍然大悟状,“于是她孕育了鬼婴,苦心孤诣地等待了数年,最后来到青石取走了杜万里的性命?这么伟大的亲情,真是闻所未闻哪。”
岑旷听出了对方的讥嘲之意,有点不服气:“仇恨本来就是一种偏执的力量,你们人族历史上,为了复仇而干出的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少吗?”
“不少不少,多得要命!”叶空山连连摆手,“但是那些复仇案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解释得通,不留破绽。”
“破绽?”岑旷愣住了,“什么破绽?”
叶空山缓缓地说:“你始终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在所有的记忆里,无论出现的是杜秦氏,还是你所谓的这位双胞胎妹妹,一直都是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的样子。如果说杜秦氏在不同的时间怀孕还可以解释清楚,难道两姐妹商量好了一起怀孕吗?是为了显示她们关系好吗?”
“这不过是巧合,碰巧她们都在同一时间……”岑旷嘟嘟囔囔地还要争辩。但叶空山的下一句话让可怜的魅无话可说:“那这位双胞胎妹妹为什么要从坟里挖出死婴?好玩?而且她一路挺着肚子走了那么远,好像十月怀胎的说法对她不管用呢。”
“你说得对,”岑旷终于承认,“这是最大的疑点,无论怎么也想不通。”
“想得通,放心吧,绝对想得通,只要你往正确的方向去想,”叶空山笑容可掬,“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不但对这几段记忆的总结有误,而且还生生漏掉了一段。”
“哪一段?”岑旷不解,“每一段我都记得很清楚啊。”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段啊,”叶空山说,“你失去了五感,你失去了空间和时间,你在一片混沌中等待着身体的凝聚……”
“可那是我的梦啊,”岑旷说,“我在梦里回到了虚魅的时候,找回了我凝聚时的记忆。一般的魅都会忘掉这段记忆,但我喝了酒之后……”
突然之间,岑旷住口,脸色煞白,死死盯着床上的女人。叶空山轻叹一声:“明白了?其实你真是个有职业素养的好捕快,在喝得烂醉失去神志的情况下,仍然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并没有在睡梦中找回自己的记忆,你侵入了另一个魅的精神,无意间读到了她凝聚时的记忆,却把这记忆当成了自己的。”
“这个女人,并不是杜秦氏的双胞胎妹妹,而是完全以她怀孕时的形态为模板凝聚而成的一个魅。所以她什么时候都是孕妇的样子,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怀孕,她只是看起来像个孕妇而已;所以你才会发现,后来的杜万里比‘杜秦氏’老得快,因为魅凝聚成形时,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岑旷完全不明所以,沉浸在震惊中,“是她……是这个魅,杀死了杜万里吗?她为什么要凝聚成杜秦氏怀孕时的样子?如果她没有真正怀孕,鬼婴……鬼婴也不可能被培育啊。那个婴儿又是从何而来呢?”
叶空山没有说话,岑旷无比惊骇地发现,叶空山的眼里竟然流露出某种悲伤。这简直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岑旷想,这个没心没肺的浑蛋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不过那悲伤的神情一闪而逝,叶空山还是叶空山,典型的浑蛋:“醒醒酒,孩子,不管你现在多头疼,马上把魅凝聚的过程和细节给我讲讲,越详细越好。边走边讲,我们得赶紧,晚了就来不及了。”
“走?去哪儿?”
“先去找胡笑萌,向他求证一个问题,然后去告诉黄炯,免得他因为惊吓过度而折寿。那个婴儿不是什么他妈的鬼婴。”
十七
没错,我就是胡笑萌,你可以滚了。求诊要提前十天预约,否则概不接待,门口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什么,不是来看病的?捕快?吓唬谁啊,我胡笑萌是吓大的吗?老子合法开诊所,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没有漏缴过一分钱的税款,你难道还能……
什么?你怎么知道芳芳的事情?求求你,千万别告诉霁月啊,她要是知道了我就完了……您问,官爷,大爷,大官爷,您尽管问,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半个字也不会隐瞒!
哦,南淮城的杜万里?容我想想……没错,是有这么一个人,找我去瞧过病。
嗐,说是瞧病,其实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对,没错,死的就是他老婆,一把匕首直接捅穿心脏,刀刃进去得很深,几乎连血都没有流。我去的时候,早就断气好久了,尸体都凉了,就是神仙也救不活啊。
死因?唉,说来话长了,不过说起来也真是怪可怜的。这对夫妇成婚十多年了,感情一直都很好,但女人就是身体不怎么好,怀了好几次孕,最后都没能保住孩子,两口子心里都堵得慌。我去瞧病前一天的下午,正好是杜夫人临盆,听说难产,折腾了一天才生下来。这一次总算运气不错,母子平安,小孩破天荒地活下来了。
杜万里当然高兴坏了。当然两口子也累坏了,在床上抱着孩子看啊看啊的,不知不觉都睡着了。他们也是太没经验了,不知道先把孩子放到婴儿的小床上去。结果到了半夜……当妈的忽然惊醒,发现孩子被压在自己身子下面,已经活活压死了。是的,那具婴儿遗体我也看了,脸蛋涨得青紫,肯定没法活。
这下子两口子都蒙了。杜万里大概是太盼望着抱儿子了,这一下刚刚高兴了小半天就遭遇横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他老婆说了很多训斥的话。杜夫人刚刚压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极度的伤心自责中,被老公这么一骂,自然更加内疚了,在天快亮的时候,神情恍惚之下,居然抓起匕首自尽了。
啊?会不会是杜万里捅的?绝对不会。我当了这么多年大夫,对人的情绪还是略有了解的。杜万里那时的伤心和震惊绝对是真的,作不了假的。
没错,不是难产死的。只不过这种死因杜万里实在不好说出来,才一直托词说是难产死的。不过反正是自杀的,说成难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官爷,大爷,大官爷,您要问的我可都一五一十全回答了,没半句假话。您可千万别把芳芳的事情告诉霁月啊,千万别啊……
十八
秘术师们也已经累到极限了。这两天不眠不休的监控让人从体力到精神都消耗极大。鬼婴倒是精神健旺,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喝下了不少羊奶。他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踹腿,每一次抬胳膊都能让秘术师们心惊肉跳,让黄炯止不住地想要下命令。
杀了这个鬼婴,以绝后患吧,黄炯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念头。但他同时又不希望自己杀错了,一个精神力强大的婴儿虽然诡异,但似乎罪不至死。
当叶空山带着岑旷快步走来时,黄炯按捺不住自己期待的心情,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弄清楚了吗?”
“基本弄清楚了,”叶空山不客气地抢过黄炯手里的茶杯,递给岑旷,“醒醒酒。”
“弄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婴儿是鬼婴吗?”黄炯急急地问。
“我就算说他不是鬼婴,你也很难相信,所以我不打算先白费唇舌,”叶空山说,“让我带着金焕铁进去。我能说服这个婴儿,让金焕铁恢复正常。”
黄炯很吃惊,迟疑了片刻,狠狠一跺脚:“好,就这么办!”
两个衙役把软床上的金焕铁抬进去,随即一溜烟逃了出去,好像生怕也被鬼婴吸走魂魄。金焕铁无意识地大张着嘴,口涎顺着嘴角滴下,双目呆滞无光,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
叶空山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婴儿,婴儿的眼珠子也正好奇地望着他。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助你的。请你让这个傻瓜恢复正常,然后我会劝说他们撤掉封禁,找一户人家收养你。”
说完,他又上前几步,来到婴儿身前,俯下身来。黄炯大惊,却也来不及劝阻,叶空山已经和婴儿头碰头了。
“你可以探查我的脑子。如果我在说谎骗你,你可以像对付他一样,也把我弄疯。”叶空山镇定地说。
黄炯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岑旷想着:不必等他把你弄疯,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叶空山并无异状。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伸手抱起婴儿,将婴儿的额头贴到了金焕铁的额头上。片刻之后,金焕铁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间破口大骂:“这是怎么回事?快放开我!谁敢把老子捆起来?混账!”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黄炯亲自奔进去,解开了金焕铁身上的绳索,将他扶出去。叶空山哈哈一笑,轻柔地捏了捏婴儿的鼻子,把他放回床上。然后他走出门,看着不依不饶的金焕铁被架走,看着其他秘术师们如释重负地打着哈欠离开,看着黄炯冲自己走过来,表情奇异:“马上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饶不了你!”
三个人席地而坐。岑旷把叶空山之前得出的结论先向黄炯复述了一遍。在此过程中,叶空山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关押婴儿的囚牢。
“如果说那个女人是一个以杜秦氏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那她显然并没有真的怀孕,那么,婴儿是从何而来的?”黄炯问。
“女人从何而来,婴儿也从何而来。”叶空山淡淡地说。
黄炯一怔:“那个婴儿……也是一个魅?”
“是的,也是一个魅,是女人从自己身上抽离出精神游丝,生生制造出的一个魅,”叶空山回答,“在岑旷所看到的那段坟场中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浑身墓土,站在杜秦氏的坟墓前,为的就是挖出死婴,按照死婴的样子再塑造一个魅。那是一种成功概率极低的笨办法,不知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最终她成功了。”
“自己凝聚成杜秦氏的相貌身形,再制造一个和死婴一样的婴儿的魅,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又究竟为了什么要杀害杜万里?”黄炯追问。
“她并没有杀害杜万里,”叶空山说,“验尸的时候不是调查得很清楚了吗?杜万里是自己给了自己一刀。”
“废话,但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难道不是这个女人逼的?”
“没有谁逼谁,”叶空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不过是一个早就写好了结局的悲剧故事罢了。故事里没有赢家,每一个人都是悲剧。由于无法查证确切的时间,根据岑旷对年龄的大致判断以及一个魅的正常凝聚时间,我们姑且假定这一切都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吧,也就是杜万里失去妻儿的十年之前。那个时候,杜万里三十六岁,杜秦氏大概是三十岁。”
说完,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黄炯和岑旷凑过来,辨认着他的字迹。
- 杜秦氏 魅 杜万里
十五年前 三十岁 未凝聚 三十六岁
五年前 四十岁 三十岁 四十六岁
现在 已死亡 三十五岁 五十一岁
“这些,就是在三个不同的时间点上,这几个悲剧人物的身体年龄,能够比较方便地解释魅的每一段记忆中人物的不同年龄特征。其中魅实际上是刚刚凝聚好,但她的身体一成形就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并且在按照人族的速度正常衰老。”
“从胡笑萌的供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个关键的细节:杜秦氏曾多次怀孕,最后却都没能保住婴儿。这一方面说明了在最后的那个夜晚,当杜秦氏不小心压死婴儿后,夫妻俩会是怎样的悲痛;另一方面却也提醒了我们,为什么这个魅会按照怀孕的杜秦氏来进行凝聚。”
“我之前曾和岑旷说起过,十多年前,在我还没入行的时候,就曾经在南淮城泰升客栈相邻的那条街抓获过一批邪道中的秘术师。当时我只把它当作一个寻常的谈资,现在才意识过来,秘术师们频繁的秘术修炼,会散放出大量的相对纯净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就是这个魅的来源了。”
“顺便,我刚才向岑旷老师恶补了一下魅的知识。虚魅的凝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一方面,它们并没有形成明确的自我意识,不会在理智的控制下选择身体,甚至事后都完全不记得这一过程;另一方面,它们又会受到很多因素的驱动,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喜好。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喜好些什么,却偏偏能因循着一定的标准去选择模板。比如,雷州的古战场遗迹上屡屡有河络幽灵袭击人族的传闻,事实证明那只是凝成河络形状的魅,它们在凝聚过程中,天然承载了古河络对人族的深深仇恨;比如我们的岑旷老师,一个年轻的魅,对人族生活的向往和钻研精神超过了真正的人族,说不定是在龙渊阁这样的地方开始凝聚的呢。啊,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这个无名女人,就是这样的一个魅。很幸运的是,她没有受到秘术师们杀气的影响,却反而对杜氏夫妇的普通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杜万里一直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杜秦氏显然也相当温柔贤淑,而一旦她怀孕,这样的感情会变得更加深厚——真是让我这样的老光棍嫉妒呢。这个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虚魅的状态感受到了那种炽烈的情感,以至于它的潜意识里得出了结论:如果我以杜秦氏的样貌为模板凝聚成人形,我也能得到同样的幸福。但是我们都知道,外形的相似和幸福无关。所以当这个魅凝聚完成后,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幸福,并在潜意识指引下,回到南淮,观察两夫妇的生活,以便给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这就是这起悲剧的起源。一个魅,被对幸福的渴求驱使着,以怀孕的杜秦氏为模板,开始了凝聚。这一过程长达十年,当它凝聚完毕,以三十岁杜秦氏的形态出现于人世间时,杜氏夫妇已经老了十岁。而这十年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两人始终没有子嗣。”
“某种程度上,人族的感情比魅的凝聚还要奇怪。诗人们总喜欢歌颂爱情,但爱情这玩意儿,却总会掺杂进各种各样的杂质。对杜氏夫妇来说,这个杂质就是孩子了。依照人族的传统观念,膝下无子,好像生活就残缺了一块。因此,魅重新回到南淮城时,正碰上杜秦氏的又一次怀孕。”
“这一次似乎很顺利,孩子生下了,母子平安,夫妻俩欣喜若狂,魅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温度。但突然之间,惨剧发生,杜万里在骤失爱子的悲痛中,疯狂地辱骂了杜秦氏,那是魅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更糟糕的是,这之后不久,更大的惨剧发生——杜秦氏在精神恍惚中自尽了。”
“爱情没有了,幸福变成了噩梦,这样的变化不只打击到杜万里,也让魅不知所措。她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着杜万里的种种行为,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一切的不幸都源于那个孩子的意外死亡。如果孩子能活过来,这种幸福就能继续。至于杜秦氏的地位,她相信自己可以取代,因为自己和杜秦氏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问我这算不算爱情?我也无法回答,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我只能说,魅的意识里存在着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甚至岑旷自己也承认,那种源自精神的信仰有很大可能转化为畸形的、不可理喻的执念。总而言之,这个魅自己都无法理解所谓爱情、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却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再创造一个同样的婴儿,带着婴儿回到杜万里身边。”
“所以她挖掘了杜秦氏的坟墓,从中找到了那个婴儿的遗体,这期间也许还偷盗了防腐的药物。然后她带着婴儿的尸体躲到荒僻之处,从自己身上慢慢抽取出精神游丝,围绕着尸体,开始创造一个崭新的魅。”
“我之前问过岑旷,这种方法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事先形成一个精神屏障,把那些精神游丝隔绝在内,就不会感知到除了婴儿之外的其他物体。如果运气足够好,强行分泌的精神游丝有可能凝结成虚魅,而这个新的虚魅也有可能以唯一能接触到的婴儿为模板进行凝聚。二者的概率都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说,最后形成一个婴儿形态的新魅的概率不足万分之一。但事实证明,她侥幸成功了,也许是因为意念的纯粹和强烈吧。婴儿的身体需要的物质比成人少得多,所以五年时间就足够了。”
“在这起案件中,我还注意到一个小问题:女人沿路都带着包袱,包括把包袱带入客栈,但案发后,却没有找到这个包袱。一个空包袱只是一块布,被忽略了很正常,但之前包着的东西哪儿去了呢?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包着的就是这个婴儿。不,当然不是已经成形的婴儿,否则早就闷死或者冻死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是魅实,也就是凝聚中的魅给自己形成的保护壳。还不明白吗?这个可怜的魅并不明白婴儿的降生对杜万里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那个过程就是杜万里快乐的源泉,所以想要让杜万里亲眼见到婴儿诞生,以便给他惊喜!”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了吧?”
岑旷和黄炯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岑旷的头慢慢低下去,用梦呓般的声音接着说:“她带着魅实,先到南淮城,打听出了杜万里的下落,接着立刻赶来青石,算计着魅实破裂的时间,住进了泰升客栈。她在深夜的时候,带着即将成形的婴儿,找到了杜万里的房内,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可这是怎么样的惊喜啊?杜万里离开南淮,就是因为无法压制心中强烈的愧疚。虽然杜秦氏是自尽而死,但在杜万里的心目中,妻子就是被自己一时昏了头脑的斥骂逼死的。这种内疚就像有毒的种子,在他心里压了整整五年。这时候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妻子,还眼看着妻子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一个婴儿,他会想到什么?是妻子儿子的亡魂来向自己索命吗?”
“我们之前猜测,杜万里是被吓疯了才自尽的,但那是错误的。杜万里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他备受煎熬的内心一直在期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在妻儿的鬼魂面前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他也许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用和妻子完全相同的方式自杀了。”
“而对于魅来说,这样的变故是她绝对想不到的。她满心欢喜地以为杜万里会开心,会从此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换来的结局竟然是杜万里的自尽身亡。她彷徨了,不知所措了,发现自己过去的种种憧憬全都是泡影,是可笑的幻觉。她也终于绝望了,从杜万里的尸体上抽出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以前自以为的爱情的象征。由于那个肚子只是外形,剖开后只是伤及皮肉,而没有触到脏器,所以尽管失血严重,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然后她挣扎着躺在了杜万里的身边,也许是希望……他们死后还能挨得近一点。”
岑旷没有再说下去,几滴眼泪从脸上滑落,溅在地上。叶空山一声叹息,伸手轻抚着她的肩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终归还是个女人啊。”
“我不是女人,我是魅,我根本就不是人。”岑旷哽咽着说,“也许我和她一样,永远弄不明白人族究竟是什么。”
叶空山摇摇头,声音出奇地温和:“从你学会掉泪开始,你已经在一点点明白人族了。你会完成心愿的。”
岑旷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还带着泪珠的美丽面庞让叶空山一时间有点头晕目眩。黄炯不合时宜地咳嗽一声:“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良好氛围,可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那个婴儿究竟怎么回事?为了他,我至少掉了十斤肉。”
叶空山哼了一声:“再掉三十斤,在你身上也看不出来。你对魅还是缺乏了解。魅在凝聚时,可以随便选择年龄,然后从这个年龄开始正常生长,直到死去,但他们的精神从一开始就是成熟的。这个婴儿是用最纯净的精神游丝凝聚成的,所以他的精神力从一出生就比常人强得多。但精神成熟,并不意味着就已经通晓了人世间的事物,就连我们的岑旷小姐不也得从头开始学嘛。他从魅实里一出来,身边就只有两个死人,没有人教会他什么,反而被你抓了起来。所以他始终很谨慎,一边减少自己的动静以免引起怀疑,一边也在通过你们在窗外的对话,飞快地学习。”
“金焕铁一直对他抱有敌意,被他看出来了,所以他想要把金焕铁收拾掉。但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用秘术杀人,所以他大概是使用了一点精神蛊惑术,稍微撩拨一下对方。金老头果然中招靠近了他,想施展读心术,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婴儿反击,搅乱了脑子。如果不是金老头一直就有这个念头,换成其他人,也不会被他引诱过去。”
“可是,在命案现场,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会钻到那个女人……女魅的肚子里去?”
“因为他一直都在那个女魅的快乐情绪的感染下凝聚。女魅一直以为,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就能获得幸福,这种情绪跟随着精神游丝,塑造了婴儿的性格。至于钻进肚子里……那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黄炯和岑旷异口同声地问。
“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叶空山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看来即便是一个魅,冥冥之中,仍然具有这种本能啊。”
黄炯匆匆离去,怎么处理这个婴儿会是一件挺让人头疼的事,不过老头很乐观,觉得可以先收养下来,培养他成为下一个岑旷。
“等那个婴儿长大了,老头也该告老还乡了,那么高兴干吗?”岑旷不解。
“就像人族总喜欢做父母一样,”叶空山说,“生一个或者一堆小孩,无穷无尽地折腾你,不知道有什么好。但人们就是喜欢生小孩,内心深处总有着繁衍后代的渴望,你有脾气吗?人族就是那么古怪,很难解释得清。也许等你嫁人之后,就能慢慢弄明白了。”
岑旷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正想反击,却注意到叶空山做了一个动作,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你往她嘴里塞了什么进去?”
“她没有必要再受苦了,”叶空山答非所问,“她活着没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也许死后才能安心。你还有最后几分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再看看她的记忆。”
十九
女人在临近死亡。
就像是极北部的冰海中轰然崩塌的冰山一样,女人的记忆也在大块大块地消失,仿佛被海水吞没的冰块。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连续不断的记忆了,因为精神开始随着肉体的陨灭而迅速消亡。
或者换用另一种比喻,女人的记忆就像是某个深夜里抬头可见的璀璨夜空。但突然之间,星光开始大片大片地熄灭,连星阙都无法连成一体,终于无可避免地走向绝对黑暗。
女人挣脱了黑暗,赤身裸体地沐浴在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明中。她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凝聚过程,成了一个真正的实魅,拥有了形体和稳定的精神状态。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做出了自己凝聚成形后的第一个表情。她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女人坐在夕阳下,脱下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双足。两只脚火辣辣地疼痛,已经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毕竟这个新凝聚的身体还没有适应长时间的走路。女人虽然痛得龇牙咧嘴,脸上却犹带笑容。她在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
女人第一次来到南淮,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她胆怯地等待着天黑,顺着墙根进入了南淮城,凭着模糊的记忆在蛛网般密布的巷陌中穿行。在月上中天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泰升客栈的招牌,愉快地笑了起来。
女人站得远远地,看着杜万里夫妇在一起的神情。杜氏夫妇很幸福,于是女人也感到了幸福。她抿着嘴,笑得很温馨。
……
女人站在一个荒僻的峡谷中,衣衫褴褛地守着一个山洞口,荒野的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预示着天气的变化。女人对这些半点也不在意,只是不时地往山洞里看上两眼,笑得很满足。
……
记忆在不断地断裂、散失、毁灭。女人的笑靥在一张张地变形、扭曲、化为碎片。精神的大堤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溃决,黑暗的潮水汹涌澎湃。
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女人站在杜万里的房门前。在那个风声不息的深夜,她怀里抱着即将裂开的魅实,轻轻推开了门。幸福在召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