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嬴三十五年。七月十七。
吹了一整夜的狂风总算是稍作歇息,停了下来。
真是倒霉……
心中埋怨着,小道士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唰唰——
扫把划过地面,将散落一地的树叶花瓣清扫干净。
“可真是苦了你了。”
小道士叹了口气,摸了摸院落中那颗被狂风吹断了树枝的柳树。
“青阳,元初在哪里?”
一个颇为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阳回身一看,赶忙一礼。
“回重光师叔祖,元初师叔去后山了。”
重光微微皱眉,刚想走,似乎却又是想起了什么,对着青阳问道。
“观中其他弟子呢?怎么让你来做这些琐碎的事情。”
青阳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昨夜风实在是有些大了,观中好多房舍都被掀翻了屋顶,其他师弟们都去忙着修补屋顶了。反正还没到做功课的时候,我看这满地树叶也没有人扫,也不想闲着。”
“哦,对了,重光师叔祖找元初师叔可是有什么要事?要不我也来帮忙吧。”
重光目光微凌。
“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就行了。嗯……”
“你也不要在这里打扫了,先去召集观中弟子,让他们手中事情先停一停,半个时辰之后来大殿前面集合,掌门有话要说。”
青阳一愣,再看重光那满面的愁绪,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去吧。”
……
天元门后山,司云崖。
斜倚着山峰的一片空地上,一株巨大的扶苏树深深的扎根在山边。
正值清晨,吹了一夜的狂风将天上吹得一片云彩也没有。
天空碧蓝无云,旭日初升,片片紫霞从山的一头露出半个脸。一片一片轻薄如纱的雾气弥漫在山间,衬托得此地仿若一片人间仙境。
扶苏树上,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静静的靠坐在树干上,沉沉的睡着。
倒八字的两撇浓眉,眉间一点赤红朱砂,微微颤动着的眼皮之下,两瓣轻薄的嘴唇。
他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头上顶着漆黑的道巾。宽大单薄的道袍下,笼罩着那同样单薄的身子。
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在男子身上跳来跳去,完全没有怕生的意思。
约摸是累了,四五只麻雀干脆立在男子的肩头上,微微眯着眼睛,也睡着了。
一呼,一吸。
男子沉沉的睡着,脸上挂着笑意。
他仿佛融入了这颗树,和树成为了一体。
“元初?”
树下传来重光的声音。
元初睫毛微微颤动,略带迷糊的睁开了眼睛。
“是重光师叔啊……”
元初笑着,伸了个懒腰。几只麻雀也被元初的动作惊醒了,可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立马飞走,反倒是一副好奇的样子,围绕着元初的肩膀跳上跳下的。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你们也去吧~”
微微笑着,元初伸出一根手指,任由一只麻雀抓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抚摸几下麻雀的脑袋,眯眼笑道。
“去吧~”
目送着几只麻雀飞远,元初收回心神,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元初,见过重光师叔。”
重光看着元初那宽大的道袍微微皱眉。
“怎么不选件合身一点的?”
元初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宽大一点的,穿着舒服。对了,重光师叔找我有什么事?”
重光点了点头,示意道:“边走边说吧。”
两人一边向着观内走着,一边说着。
“掌门要见你。”
“见我?我应该没惹他老人家不高兴吧……”
“还是说因为上次与丹心舍那小子论道输了,掌门秋后算账来了?”
重光叹了口气。
“不是,师兄他哪里是那种小气的人。再说了,上次是你小子不想比吧,比赢了,你就要下山了?”
元初眯着眼睛,挠了挠脸。
“也不算是吧,其实那小子挺厉害的,差点都快比得上我了。”
“唉,也就是你小子仗着掌门师兄疼爱,才敢这样落我天元门的面子。换了其他弟子,哪个不想着怎么在这术之两脉的论道里赢过玄脉,可唯独你小子,上场陪那小子玩玩就和要命似得。”
“师叔你可别这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人头地那种事不适合我,我呢,就想在这天元门待着,哪也不想去。”
重光看了几眼元初。
“可你终归是要继承掌门的位置的。”
元初连连摆手。
“别,别,千万别。我可不想当一辈子道士。不瞒师叔你说,小子没那么大想法,不去想什么纵横江湖,不去想什么掌门之位,我就想着在这天元门待着,好好看看道经,钻研钻研术法。然后有朝一日,不想当道士了,又或者厌烦这种生活了,我就下山还俗,然后去找个漂亮媳妇。”
“等老了呢,我就整天种种田,放放牛,岂不是比当什么天元门掌门好得多了。”
重光叹了口气。
“你爹要来了。”
元初顿时立在了原地。
“他不好好在他皇宫里待着,跑这荒山野岭的来干嘛?”
“谁知道呢……”
重光面容忧虑。
“可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元初微微一笑。
“重光师叔不必多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我那父皇还能灭了天元门不成?”
“那倒不至于,想当初陛下统一武林之时,也是我天元门带头将全观境况悉数在朝廷登基入册,陛下再如何也得看在这事上留上几分薄面。”
“虽然近年来陛下一直在清剿亡国遗臣和拒不入册的武林门派,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拿天元门开刀。若是如此。岂不今天下一众投诚的武林门派心寒?”
“可……情况虽然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倒也实数不容乐观啊。”
元初微微侧目。
“师叔此话怎讲?”
重光看了看不远处的道观大殿,目光忧虑。
“山上消息闭塞,你又是那种从不下山的性格,此事不知也实数正常。”
“年初之时,陛下册封二皇子嬴亥为广阳王,同时也将皇长子嬴羽立为太子……”重光说着,侧眼看了看元初,待看到他根本没有丝毫在意的时候才继续道:“而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宫里传出消息,陛下身染重疾……”
元初一怔。
“身染重疾,不去遍布天下寻找明医救治,来我天元门作甚?”
重光言简意赅。
“观中有一秘术,唤,昙花一现”
“可,逆天改命。”
……
“重清师兄,元初带到了。”玉虚宫前,重光恭敬的对着端坐在殿前的重清说道。
“嗯,知道了。”
闻言,老天师睁开了眼睛。
“弟子元初,见过重清掌门。”
重清摆摆手,示意知晓了。他望着看台下,熙熙攘攘数百弟子,立起了身子。
“今日召集尔等前来,唯有一事。”
数百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大殿前仙风道骨的身影,静待着下文。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吾等修道之人,一心修道,不问凡事,皆因凡尘俗世,乃一切因果轮回之地。”
“然,凡事有因必有果,若不结因果,则吾等修为寸步难行。”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十五年前,天下一统,嬴政清剿武林,迫于压力,也为了我天元门的道统,我,天元门掌门,重清,第一个率天元门投诚朝廷,以避其祸。”
“然,天元门虽避其祸,却也成了众矢之的,更是与天下结下了大因果。”
“现今,因果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什么悲天悯人。
重清面容平缓,一字一句的向着底下的一众弟子解释着一切。
“尔等多数只为习得几分武艺,强身健体,在我天元门也只是记名弟子,万万不该受此因果。”
“至此,天元门,将一众记名弟子除名,今后,尔等与我天元门,再无半点瓜葛。”
“还俗之后,尔等切勿疏松了一身武艺,却也不可行欺男霸女,偷鸡摸狗之事,若有犯者,便是天涯海角,尔等也不得安生。”
看台底下,静悄悄的一片,所有人愕然的看着老天师平缓的面容,说不出话来。
立于老天师两侧的一众嫡系弟子也是一脸愕然,满脸的不可置信。
“可是,师傅……”
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可话还没说几句,便被老天师一挥手打断了。
重清静静的看着看台下这数百弟子,直视着这数百双眼睛,轻声笑了。
“尔等,下山去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玉虚宫。
一众嫡系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却是只能咬牙叹气,一甩道袍跟着老天师走进了玉虚宫。
看台下,数百记名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显得茫然无措。
噗通~
一个身穿道袍的弟子当即咬着牙跪了下来。他轻轻将道袍除去,整齐的叠放在面前,上面压着道巾。
“记名弟子,谢天源多谢天元门教授之恩,晚辈定将谨遵老天师之命!若有违背,谢某此生,修为不得存进半分!”
“记名弟子,云天楼……”
“记名弟子,万中魁……”
“记名弟子,苏河楠……”
一有人起头,后面的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一声连着一声,一声应着一声。
半响过后,殿门前已经空无一人。
偌大的殿门前,一整排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
随着清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