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7点整,那个从小就黎明即起的杜鲁门,准时走出坐落在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的白宫,以每分钟120步的速度穿过拉斐特广场,作早餐前的保健散步。
这个因罗斯福脑溢血猝然去世而入主白宫的第33任总统,是美国历史上让人们最缺乏思想准备的一个总统,即便他自己也没有思想准备。当上总统的第一天,一位白宫的新闻记者叫他“总统先生”时,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说:“我希望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社会上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位新总统笨拙的笑话。在美国人眼里,他像个纸糊草扎的家伙。他身材中等,戴一副普通眼镜,说话的声调高而平板,缺乏他前任那种一听就显出高贵的特别预科中学生有教养的腔调。
但美国人,首先是白宫的官员们很快便发现,他们的新总统工作起来,具有中部边界人那种骡子般劲头;他头脑敏锐,对世界历史的理解,比之大多数美国总统都要深刻,连罗斯福也比不上他;将军们的汇报只说一遍,他就记住了那一大堆繁杂的数字:部队番号、军舰吨位、编制人数、后勤补给量……大多数美国人改变了看法,觉得杜鲁门干得不错,1948年大选继续投他的票。
8点,他坐到摆有水果、烤面包片、腌熏肉、牛奶和咖啡的餐桌前,一边往早餐里撒着胡椒粉,一边喋喋不休地跟他的夫人贝丝、女儿玛格丽特唠叨着他那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办公大楼爆炸案、满嘴脏话的女大学生、黑人权力运动、中东问题、冒风险的经济计划、劫持飞机……但最近餐桌上又多了个蒋介石私人代表蒋夫人宋美龄访美的内容。
他用鄙夷的口吻挖苦说:“她到美国来是为了再得到一些施舍的。我不愿意像罗斯福那样让她住在白宫。我认为她也不喜欢住在白宫,但是对她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我是完全不在意的。”他抓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的奶沫,接着说道:“我让她说了半个小时,然后告诉她,我不能满足她再提供30亿美元的要求……玛格丽特,你知道的,我说话不喜欢别人打岔。我要这个唇膏涂得过厚的女人明白,美国只能付给已经承诺的援华计划的那40亿美元,直到耗完为止。昨天下午我告知报界,美国提供的对华援助总额已超过38亿美元,美国不能保证无限制地支持一个无法支持的中国。”
尽管他极其鄙视那个腐败无能的光脑袋总统,但他不能轻易抛弃那个政府,因为国会不会答应他坐视红色共产主义漫过长江,赤化整个中国。
早餐后,杜鲁门走进他的椭圆形办公室,邀集顾问们研究了一上午,向参议院提交一份关于将1948年4月3日的《援华法案》延期至1950年2月15日的议案,继续支付该法案40亿美元拨款中所剩的5400万美元,给那个摇摇欲坠的政府再注上最后一针强心剂。
议案于3月25日获得通过。同一天里,美国经济合作总署拨款1600万美元给国民党政府。
这对经济已近崩盘的国民党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克里姆林宫却对胜利挺进到长江北岸的中国共产党人,暧昧地沉默着。
被美国人戏称为“约瑟夫大叔”的斯大林站在办公大楼二楼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宫内广场那边象征大俄罗斯的炮王和嵯峨的伊万大帝纪念钟楼。这间陈设简洁的长方形办公室不大,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幅列宁的彩色照片;房间中央一张条形会议桌,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镶在橡木花纹框里的苏沃罗夫和库图佐夫的画像。库图佐夫的画像下贴着幅世界地图。
这位穿着软底靴,身高只有1.65米的世界眼中的巨人,驼着脊背,后脖颈上一褶褶皮皱,堆积在元帅服僵硬的领子上;他左胸襟上终年佩戴一枚金星勋章,嘴里咬着个英国邓希尔公司生产的带白点标记的大烟斗,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蜿蜒在挂图上的那条世界第三大河。
他正在为这条已经成为世界敏感神经的河流而忧虑。他预感中共的军队倘若打过长江,势必会引起美国的军事干预,从而致使中国问题国际化。为避免出现这种政治局面,借鉴划分东西德国的办法,或许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最佳途径。毛泽东应该满足于以长江为界,与国民党政府南北分治。
一想到那个教书先生出身的中共领袖,斯大林微微有些不悦。他讨厌奸诈无信的蒋介石,也不大喜欢狂放不羁的毛泽东。他甚至曾怀疑那个向来自行其是,不听苏联招呼的毛泽东领导的政党,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二次大战以后,他一直期待着苏联南方有个统一稳定的邻国,并认为这个国家的统一,只有蒋介石将军才有实力完成。这种公然漠视同一信仰的中共力量存在的态度,连美国人都大惑不解。
1945年8月下旬,苏联红军驻延安情报组给毛泽东转来一封密电,落款是“俄共(布)中央委员会”。据当时负责翻译电报的师哲回忆,其内容大意是说中国不能再打内战,再打内战,就可能有把中华民族引向灭亡的危险等等。
看了电报,毛泽东非常生气地说:“我就不信,人民为了翻身搞斗争,民族就会灭亡?”
若干年后,毛泽东在撰写《论十大关系》一文时,再次提及此事:“斯大林对中国作了一些错事……解放战争时期,先是不准革命,说是如果打内战,中华民族有毁灭的危险。仗打起来,对我们半信半疑。仗打胜了,又怀疑我们是铁托式的胜利。”
正是由于斯大林的傲慢与偏见,自打1948年4月以来,毛泽东曾几次致电苏共中央,希望能秘密访问苏联,讨论有关中国革命、建立新中国和中苏关系等问题,却都被婉言谢绝了。
曾任毛泽东俄文翻译的师哲回忆:1948年5月中旬,毛泽东已经准备好由阜平花山村出发,经内蒙、外蒙去苏联访问。可斯大林来电,说:“我们欢迎你(毛泽东)来访,但中国解放战争正处在紧要关头,战斗还很激烈,在这个时候,统帅不应离开自己的岗位太远。如果你有重大问题要同我们商量,我们可以派一位负责同志—中央政治局委员来听你的意见,然后进行协商。你以为如何?”
毛泽东只好放弃访苏,于5月27日赶往西柏坡。
苏共与中共的微妙关系,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已不是什么秘密。曾任南斯拉夫副总统、联邦人民议会主席的米洛凡·杰拉斯在1961年曾批评苏共领导人:常常在最关键的时刻拒绝支持中国革命。
数月前,当斯大林得知中国共产党人在淮海大决战中,以60万兵力歼灭国民党80万军队时,十分震惊。这个几年前才指挥苏联红军粉碎德国法西斯入侵的最高统帅,一瞬间便掂出此役的历史分量,洞察到闪烁其间的天才之光。但即便如此,他对中共南渡长江,统一中国的前景,仍然不太乐观。
年纪古稀的斯大林头发干枯,面色晦暗,已显现出生命枯竭的征兆。而日趋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使他那过于疲惫的大脑得不到充分供血,因而常常感到耳鸣、晕眩,并不时伴有幻象滋生。这颗曾改写了一段世界历史的伟大头颅,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敏捷而又专注地思想。他太老了。当此垂垂暮年,无论多么英明的领袖也不能保证他的每个判断都睿智。而且,这个年龄层的思维,明显带有不确定性的特征。他原打算尽快把自己对中国目前局势的看法通报给中共的同志,可当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办公室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急于表明态度。
不表明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因为此后不久,中国共产党人便惊诧不已地发现,驻南京的美、英、法等国大使馆没有挪窝,苏联驻华大使罗申倒率使馆人员随国民党行政院南迁广州了。这无疑是苏联政府向国民党再次作出的姿态,它不仅挫伤了中国共产党人的自尊和自信,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党内的思想混乱,致使一些人担心违背斯大林的意愿打过长江,会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尽管几个月之后,斯大林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也曾就诸如此类的,从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对中共的一些不适当的建议和做法,向赴苏访问的刘少奇委婉地表示了歉意,但他似乎并不清楚这些曾给中共党人带来怎样的困扰和伤害。
中国革命矫健地走到长江岸边,脚步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江涛亘古如斯地澎湃着,流进毛泽东纷乱的思绪。
此刻,这个进入北京主政不久的高大的湖南人,正在西山双清别墅的庭院里散步。山中的春天总是慢半拍,快进4月了他才脱下那身臃肿的灰布棉衣,换上一套呢制服。他身板不摇不晃地稳稳走着,但满脑子都是长江凝重的涛声和由此联想起的长江历史上的战事,以及前些天在吉祥大戏院看的京剧《霸王别姬》。
毛泽东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跟在身后的卫士:“有人劝我们不要过江,你说要不要过?”
“要!到手的胜利哪能不要呢?对国民党蒋介石还有什么可以客气的!”
毛泽东有些感动地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卫士,用一根手指摁住他胸前的纽扣,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对,不要学楚霸王。我们都不要学。”
这时,秘书走进庭院,轻声提醒还在沉思中的毛泽东说:“主席,接见四野师以上干部的时间快到了。”
北平一解放,东北野战军总部便驻进了北京饭店。
3月下旬,东野遵照中央军委1949年1月15日命令,正式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下辖4个兵团12个军及1个纵队,共90万余人。
3月27日,四野在北平朝阳区的一所清王府里召开师以上高级干部会议,由司令员林彪传达中共中央七届二中全会精神。与会者都住北京饭店,不准带家属。但一些纵队司令员、政委还是悄悄把老婆带到北平,通过老上级或老部下另找个住处。白天开会学文件,晚上陪老婆逛西单、遛王府井。林彪知道了,睁只眼闭只眼。于是,那些司令员、政委们索性将老婆带回北京饭店住。
接着,四野又组织全野战军营以上干部进北平参观3天,让这些浑身战场风尘的指挥员轻松轻松,享受一下胜利的滋味。
这3天里,进京的干部不仅管吃管住,每人还发了一些零花钱。白天让大家上街去玩,晚上请大家到戏园子里听戏。
这一举措深得人心,直到今天四野的干部谈起那战争间隙里的几天狂欢,还喜眉笑眼地说林总和罗政委这事儿办得够意思。
在四野南下以前的那段时间里,过去只接待外国人的北京饭店几乎成了四野机关的接待处。除了来北平参观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到北平来办事的、路过的,或是带着家属游玩的营、团干部,大都是在这里落脚。这里一切都不用花钱,打个招呼,确定身份之后就可以住进来。到了开饭的时间,只管随大伙往饭厅去就是了。饭厅里顿顿饭菜飘香,夜夜搭台唱戏。马连良、尚小云、谭元寿、袁世海……这些北平城里的京剧名角,都以向解放军献艺为荣。即使已经在长安大戏院门口贴出了海报售出了戏票,只要说是北京饭店有请,他们宁可把观众晾在剧场,也会带着行头先来这边演出。听完了戏,还嫌不过瘾,再拉起银幕放电影,美国电影、法国电影、英国电影、香港电影,抓住什么片子放什么片子,一看就是一通宵……
偌大一个北京饭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眼望去到处是黄呢子军装,几乎全是四野的干部。四野部队不仅武器装备好,衣服的质料也好,团以上干部发的全是呢子军装。
作战参谋高继尧到北京饭店那天正是午饭时间,楼上楼下的人都水似的往饭厅里漫。他随人流拥进饭厅,只见宽敞的大饭厅里摆放着四五十张铺着白色台布的大饭桌。四野首长所坐的饭桌靠里边,中间也没个屏风遮挡。他一进饭厅的门,隔着十来张饭桌就看到林彪、罗荣桓、董必武、薄一波、刘亚楼、肖克、赵尔陆、陈光等军政首长坐在张大圆桌前。
高继尧和熟识的老战友们往一张桌前凑,凑齐十个人就端起酒杯互碰。可还没来得及干,忽然从饭厅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同志们,请大家静一静!”
刚才还在“嗡嗡”响的饭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只见叶剑英领着一位穿长袍戴礼帽的老者走进来:“同志们,现在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伟大的老人。”他侧过身将那位老者往前推了推,亮开嗓门说:“这位老人为我党我军养育了一个好党员、好干部,这位老人可称得上功高盖世,非常的了不起啊。”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位老者的身上。
“大家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吗?”叶剑英稍稍顿了顿,抬手往饭厅最里边一指,大声说,“他就是林总的父亲!”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放下碗筷,站起来使劲鼓起掌,同时把目光投向坐在饭厅最里边的林彪。
林彪却面生愠色,把筷子一扔便从侧门走了,场面一下尴尬得让人不知所措。谁也弄不清林彪是对他父亲不打招呼就来不满,还是对部下为他父亲鼓掌而恼火。
幸亏四野参谋长刘亚楼反应机敏,微笑着快步迎上前去,伸手挽起老人的胳膊,将他搀扶到饭桌前,与董必武并排坐在上座,饭厅里的人这才又继续用餐。
饭吃到一半,有个参谋匆匆跑进来,将一纸电话记录呈给了刘亚楼。刘亚楼扫了一眼便腾地站起来,大声通知说:“吃完饭以后,师以上干部在饭店门前集合,集体乘车去香山。”
这一天是3月31日,只有几位四野首长知道,毛泽东主席要在西郊香山接见四野师以上指挥员。
接见是在香山的一个小礼堂里进行,纵队指挥员都坐在第一排。看到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任弼时、林伯渠、董必武等中央领导人从边门走进来,林彪尖着嗓门喊了声:“起立。”
四野几百名师以上指挥员唰地站起,激动地长时间热烈鼓掌。毛泽东等中央领导走过来,亲切地同前两排的干部一一握手。
刘亚楼走到毛泽东面前,恳求说:“主席,给我们讲讲话吧。”他话音未落,礼堂里再次一片掌声。
毛泽东笑道:“在两年半的解放战争过程中,我们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主要军事力量和一切精锐师团。国民党反动统治机构即将土崩瓦解,归于消灭了。我们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就要下江南了,声势大得很,气魄大得很。同志们,下江南去!我们一定要赢得全国的胜利!”
接着,毛泽东又说道:“明天南京国民党政府代表团就要到北平来进行和平谈判了,好嘛,谈嘛,我们希望能谈出一个和平的结局来。但是,长江我们还是要过的,谈成了我们开过去;谈不成,我们打过去。”
接见后,毛泽东又设宴款待四野的高级指挥员们。但未等席终他便告退,与周恩来等研究与南京政府和平商谈代表团谈判事宜去了。
这个代表团是国民党崩溃前发起的—被毛泽东称之为“和平攻势”的产物。同时,毛泽东在《四分五裂的反动派为什么还要空喊“全面和平”》一文中指出,这个“和平攻势”的发明权不属于蒋介石,而是属于国民党桂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