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很不愿意回家,他上大学的钱是母亲向亲戚借的,每次回家母亲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好像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生下来就欠了他母亲。欠他母亲的还不止他,还有他父亲。父亲最近几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天天躺床上下不了地,母亲的脸天天阴沉。
母亲在电话里对小毛说:你回趟家吧,他快了,赶得及还能见上一面。母亲唤父亲为他,一直都这样。在小毛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似乎从没亲近过。
小毛很不情愿地去火车站买票。再不情愿也得回去。母亲说他快了,也就是说他快死了。说不好,他这趟回家,就是去奔丧。
在北京至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小毛闭起眼睛想他父亲,可父亲的脸总是模糊,像镜头总是对不准焦距。在小毛心里清晰起来的是父亲的那只空袖管。小毛的童年与少年,就与父亲的空袖管紧密相联。
父亲是镇上公认的战斗英雄,参加过两次越南战争。一次在1979年,另一次在1984年。父亲的右手永远留在了1984年的热带丛林里。从此成了英雄。那时小毛并没出生。
小毛是在父亲成为英雄后的第三年出生的。但父亲的英雄事迹弥漫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小毛觉得自己是在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里长大的。父亲平时不太说话,但一说起战争,就像在描述他的初恋那样,眼神与言语里尽是妩媚与激动。父亲眼里的战争,对小毛来说永远是个谜。小毛是从光声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无数次在电影里试图对号入座地寻找他父亲,但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他的“在越南”。
父亲的越南硝烟弥漫,父亲的越南光芒万丈,父亲的越南是他此生的光荣与梦想。小毛一次次跟着他父亲的演说走进想像中的越南。父亲的部队经过芒街,从友谊关沿中越铁路和越南一号公路进军,在越南土地上发动地毯式的炮击。半个月后,他们深入越境60公里,炸平了凉山,取得空前的胜利。每天有兄弟们在身边倒下、牺牲……每天有千百人的热血洒在那片土地上——父亲一次又一次说得激情昂扬、热泪纵横
热带雨林飘动着冷蓝色的雾,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忽忽地发出声音,像鬼在低声嘶吼。那些舌头,那些声音,其实就是鬼的魂,他们战死了,找不回故土,变成一只只孤魂野鬼,在丛林里栩栩如生、穿梭往来。父亲换了一根烟,刚点上,却掉地上了。小毛弯下腰去捡,抬头却见父亲已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死过去。父亲的鼾声此起彼伏,满屋子都是烟霭,就如父亲描述的越南那样硝烟弥漫。小毛夹着烟的手指弹了弹,重新将那支烟弹回地上。那一刻小毛眼里的父亲,不再威武。也看不见父亲的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父亲孤单清瘦的背,与那只空荡荡随风摇曳的空袖管。
小毛最怕与父亲一起走进浴室,他怕看到空袖管里那一截断臂。这会令他想起电影里看到的镜头:一声炮响,火光四射,云雾翻腾,人被炸入空中,坠地,从此少一只胳膊,或断一条腿……小毛惧怕见这些血肉模糊的镜头。
少一只胳膊的父亲,在平日里的脾气也伴有战争、爆破与破碎。他是英雄,为了战争差点丧命,他有资格这样。每次父亲发脾气,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掌劈向他母亲时,母亲总是蒙住脸,捂住委屈,等父亲骂骂咧咧走出家门之后,才一边开始啜泣一边倾诉她在家里的种种不幸与辛劳。
小毛从没听见母亲大声地哭过,也很少见母亲笑。
小毛虚飘飘地回到家里。这个家,他已大半年没回来过。他前脚踏进门,后脚还在门外,便被母亲拉到他的小房间里,低沉着声音警告他:你要是答应他去越南,我做鬼都不饶过你!
小毛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母亲说什么,到底什么意思?拿眼睛问他母亲,他要我去越南做什么?
你不答应就是!母亲的声音里全是命令。
小毛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母亲忽然笑起来,两只手掌握住小毛的肩膀拼命摇晃,小毛被晃得很难受。母亲咯咯笑出声,笑声比哭还难听。小毛从母亲的掌心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拉了拉衣服。
母亲别过脸去。小毛知道她在哭。
小毛走进父亲睡的屋里,大白天的,却幽暗得令人害怕。父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小毛有点不敢走近他。回头看母亲,母亲在门后一闪不见了。小毛硬着头皮走过去,在父亲的床边摸到开关,啪一下灯光亮了。父亲沉闷的声音响起来:关上,窗帘拉开些就有光了。小毛听父亲的话,走向窗边把窗帘打开,又把灯关闭。
过来坐吧。父亲示意小毛坐床边去。父亲的声音从未像今天这样浑浊而虚软,小毛觉得很陌生。这跟父亲平时的铿锵有力和威武都极不协调,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我留着这口气,就为等你,见上你一面。
小毛鼻子一酸,低下头不敢看父亲。
父亲用那只好手,摸出一只信封,信封有许多折皱,旧得都起了毛边。父亲的手抖得厉害,他从信封里终于抽出一张纸,在小毛面前铺开来,上面画着一座奇怪的楼,约有三层或四层高。是一座窄而瘦的楼。乍看之下,似乎只有高度,没有多少宽度和厚度。像一个瘦而单薄的高个男人,看上去摇摇欲坠,风一吹随时会倒。父亲对小毛说,就在那里,在越南,湄公河边。
你是说这座房子?
是那个人。在那座楼里。湄公河边认识的。
父亲的声音微弱,说话已相当吃力。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整个人痉挛成像一只着陆后拼命挣扎的海虾,看上去有一种热烈而不甘心的伤怀。这哪像一个豪情万丈、至死不渝的英雄。
在我死后,你帮我去那里看看,无论如何要去一趟。父亲用那只留下来的手,那样顽固地指着纸上那幢瘦楼。
小毛握住父亲的那只手,父亲的手像铁器那样冰凉,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小毛有很多的不明白,有很多的问题想知道。可是他什么都没问。他不知从哪儿问起。
没有时间了。父亲只等他一个点头,只要等到他的点头,父亲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小毛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是他母亲。母亲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父亲,她的眼睛只盯着地看。小毛知道母亲是来控制他的。
小毛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睛,身体不知哪儿疼了一下,忽然便点了下头。那个点头,短促而又渺茫,但他知道他父亲看到了。父亲的手在他掌心里无力地褪出去,落在床上。
母亲一屁股坐进床旁边的旧藤椅里,旧藤椅吱呀一声帮母亲翻起无限哀怨。嚎淘大哭的声音骤然响起,哭声里全是控诉与倾诉。母亲把一生的悲苦和辛劳全在一把泪一把鼻涕里翻腾出来。
小毛的耳朵里尽是母亲的哭声。母亲居然哭得那样痛快又淋漓,像是等父亲死已等得太久了。小毛的脑子里空洞如风,他把被单一直往上拉,直至盖住父亲整个的脸与头部。
那晚的小镇,下起了纷乱的细雨。小毛的身体里不知从哪儿多出来的那份隐痛,就如细雨般纷乱如麻,他自己都不明所以。
直至父亲的葬礼结束,母亲一直没再理过小毛。在那些天里,母亲哭得休克,差点昏死过去。这样的哭,也是小毛完全陌生的。在他生下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母亲动用过这种声音来哭。
母亲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不吃不喝不下床,小毛知道母亲是在要挟他,不想他回学校去。小毛送了碗菜泡饭进去,放在母亲枕边。小毛硬了硬心,还是说了,我要回学校去。母亲还是不理他,顾自坐起身来,再一次哭得惊心动魄。
小毛不明白母亲哪来这么多眼泪,几天哭下来,眼睛早已肿得像灯泡,可眼泪还没干涸。母亲的嚎哭带着申诉,她一生的委屈和不幸像是要与小毛来一次清算。小毛不要听,他觉得有些烦躁和沮丧。父亲的葬礼已让他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