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哭着走回家的那年,刚满17岁。阿水从来没哭过。所以他哥哥记得特别深。他哥哥说,到今天都不知道阿水那次到底为了什么哭。那一年政府招收新兵。日子稍微好过一些的人家,想方设法走后门也要留儿子在身边。但冷竹岙里的人,却把招收新兵看作可能翻身的一次机会。只要能够走出去,怎么也比呆在村里强。
阿水父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阿水身上。阿水哥哥虽然聪明,但自小走路有点瘸。就瘸腿这一点,永远没有资格去当兵。阿水从小木讷嘴笨,虽然比不过哥哥聪明,但他的身体从头到尾都是健康的,而且长得眉清目秀。很多村里人都说,阿水要是女的就好了,你看他伸出来的十根手指,细长细长的,比女人还要女人。
阿水家人也不知道,阿水身上总有些东西跟他们不一样。比如他从小不爱说话,不善于表达,还有他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没有人知道,这双手能够在日后成为一双雕刻大师的手,能够创造出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
17岁的阿水依然清瘦,像没有发育全的男孩,看上去顶多16岁。但他是健康的。好好的,哪不合格了?怎么就验不进?阿水父亲不肯相信他盼了多年的希望就此灭绝。他没有问阿水。他知道问阿水等于白问。阿水已经把眼睛都哭肿了。他让阿水哥哥把政府检测报告单读一遍,到底哪个部位不合格了?
阿水哥哥一项一项看下去,说,都好的。
都好的?都好的为什么不收他?
阿水父亲拿眼睛扫描一样把阿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阿水已经不哭了,背靠在门板上,双手擦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拱起一只脚,脚底心拍击着门板,弄出一些微弱而芜杂的声音。阿水哥哥拍拍阿水的肩膀,对阿水也对他父亲说,可能他们检测错了。阿水继续保持这种姿势,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阿水哥哥三两下就把检测报告单撕得粉碎,像是要把一个证据彻底毁灭。没有了证据,也就没有人可以迫使他们去认清。
阿水父亲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他死盯着阿水。可阿水不看他。阿水从来不看人。阿水这种凡事置身度外、宠辱迟钝的样子,终于惹出阿水父亲一声长叹。阿水父亲的一只手捂在胸口处,似乎拼命要捂住一块从未被认领或从未被发现过的伤。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副对悲哀事情的准备就绪,是非认清不可之后的一种无奈和绝望。
到阿水死那天,阿水哥哥也没有向他父亲公布过报告单上的那个数据,但父亲似乎早就知道。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阿水总是避着人走路。
阿水身体好好的,为什么政府却不收他去当兵?人们开始纷纷猜测。好像一夜之间,阿水成了冷竹岙的一个话题。
那时的阿水哥哥已做起小生意,廉价收购村里人的竹根雕,然后成批送出山去,卖给集市上的小商贩。
冷竹岙的村民,除了种田种地,他们就上山挖笋。他们把挖出来的笋,烤着、蒸着、煮着、腌着,变尽花样吃进肚里。竹笋美味,却没有营养,又刮胃,所以冷竹岙里出来的人个个精瘦,脸上泛着清寒的光。
记不清从哪个年代开始的,冷竹岙里的人把挖出来的竹根也带回家,用刀刻成各种脸谱的模样。那些上了年头的老竹根,被村民拎着胡须倒提在手里,看上去很像人的头颅。谁也说不清楚,一开始把竹根刻成人头的,是哪位先祖先宗。反正,竹根雕的手艺被世世代代流传了下来。
到了90年代初,冷竹岙村几乎人人都会刻竹根。深山里的大把光阴,就这样被一刀一刀刻进竹根里。刻成一个个不同的头颅形状。如果你偶尔经过这个村子,会被那些随便扔在村口或院墙外的头颅吓着。那些头颅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走近点,仔细看,就会分辨出,那些头颅有的像张飞、关羽、诸葛亮,也有的像姿态不同的寿星和渔翁。
这些不同的头颅和脸谱,偶尔会被进村子来的人收走。一个两块钱,顶多也就三块五块。他们从来不讨价,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些弃之无用的烂竹根能卖钱已经是件了不得的事。他们不知道,他们用来打发时间刻出来的那些竹根,被外面的人当作工艺品来卖,在集市里居然能卖到几十块甚至更贵。这些信息,被出去闯荡江湖的年轻人带回村子。
阿水父亲算是村里的老工匠,但他怎么也教不会阿水。
有一次阿水蹲在地上翻看他哥哥收集来的一箩筐根雕,自言自语地说,不美,一点都不好看。
阿水哥哥说,那你雕一个,雕一个好看的。
那一年,阿水还真雕出来一个“好看”的。阿水哥哥说,要不是他那天在家,说不定这个作品就被他父亲给砸烂了,阿水可能没有机会成为大师。
那个根雕,阿水整整刻了三个月,连夜里睡觉也抱着睡。阿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喝水,没迈出过大门一步。三个月之后,阿水的房间里多了一个活脱脱的美丽女子。去掉竹衣之后的竹根白得像瓷器,那个美丽的女子,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清雅淡然、长发飘飘,披着薄雾一样的纱巾,若隐若现地展现她完美无瑕的身体。
阿水父亲在突然见到这具人体根雕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绝对是惊恐而失措的。他这一生哪见过这种大胆裸露的人体雕刻,连想像都不曾有过,更何况它竟然出自阿水之手!阿水父亲最先想到的是,要立即阻止阿水的这种行为。似乎阿水做了一件大逆不道、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阿水死抱着根雕,就是不肯放手。
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你!阿水父亲咬牙切齿,声音都劈叉了。他不认得他了,越来越认不清这个儿子了!阿水抱着的那个根雕,在他眼里简直就像一只蛊,随时可以蛊惑他儿子的人心和魂魄。
对峙变成抢夺。阿水哥哥和母亲闻声赶来,才制止了这场战争的爆发。阿水母亲拉走了父亲。阿水哥哥关上了阿水的房门。阿水哥哥彻底被阿水手里的雕像给震住了。阿水从未见过女人身体,家里连电视都没有。而这个雕像曲线流畅、神态生动,阿水是如何通过想像来诠释这份美丽与婉约的?
阿水看着目瞪口呆的哥哥问,不好看吗?
好看。肯定是全村最好看的。
她叫仙女。
嗯。仙女。
全村最好——这是阿水哥哥对阿水的最高肯定。他做梦都想不到,弟弟的这个根雕,竟然能让弟弟在日后成为大师,连他的人生也跟着改变。
那天,阿水哥哥准备去集市,他父亲猫着身子追出来,贼一样将阿水的根雕用一张旧报纸包着塞给阿水哥哥。拿出去卖掉总比放在家里丢人现眼要好,好歹也能换几个钱。阿水哥哥有些迟疑,怕阿水发现会生气。
阿水父亲说,我来对付他。
阿水哥哥看见父亲眼睛里盛着的一份情感,那样的无奈和黯然神伤。在那个还没亮透的冬日早晨,阿水哥哥跟往常一样,离开家里的院墙,走进望不到边的竹林深处,朝大山外的集市走去。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他父亲那张凄切的面孔。
阿水哥哥将一箩筐的根雕,以三块五毛钱一个的价格批发给了小贩。小贩的手在箩筐里掏来翻去,都是差不多模样的头颅。这玩意儿,他都看腻了。这些东西专门被一个姓贾的老板收走,送进工厂,经过蒸、染、薰,稍作加工之后被称为工艺品进入市场。据说还能挑出一些来,卖到国外去。
小贩忽然看到散发着瓷器般光泽的人体根雕时,眼睛一亮,他把她捧在手心里,唯恐一不留神就会突然飞走。她那样妩媚、婉约、轻盈,他的双手贪婪地抚摸着她的各个部位。阿水哥哥觉得这个小贩有些变态。他的眼睛随着小贩的双手而移动,那瓷器一样滑润的身体,吸收了他弟弟三个月的肌体抚育。她不仅是被他弟弟用刀雕刻出来,更是被他弟弟用精神气养出来的。她是有生命的。
阿水哥哥说,这个不卖的!
我给你五十。小贩的眼睛依然盯着根雕。
阿水哥哥倒吸一口气,这在他听来无疑是天价!但他不吭声。
再加十块!成交吧!
阿水哥哥还是没作声,心跳得有些乱,手也跟着乱了,一伸手就把“仙女”抢了回来。他说,不卖!
不卖,拿集市上来干什么!小贩几乎愤怒。
不卖就是不卖!
人们好奇地围上来。
干吗呢,哥们?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跃然而出。
小贩立即奉迎着走上去。那人就是贾老板,新家坡华侨,宁波一家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在象山有一家分公司,主要收购当地民间的手工艺品。他经常开车到乡下的集市里来淘宝。他爱那些从乡里乡亲手里淘来的东西,充满民间智慧和原始的质感。那个小贩,常把各地收集来的根雕送往他那里。
有些人天生就是贵人。
贾老板就是。
而贾老板那样的贵人,不是人人都能够遇上的。
阿水哥哥遇上了。人就这么奇怪。贾老板的气质和风度,是阿水哥哥从没见过的。他像是来自另外世界的人。在村里,那叫派头。
贾老板从小贩手里接过“仙女”,捧在手心里,赞叹道,简直无与伦比!
无与伦比!阿水哥哥头一次听人用这个成语来赞美一件物品。他知道这个成语对阿水的雕刻是个巨大的认可。阿水哥哥还看出来,贾老板的喜欢是纯粹的喜欢,与小贩的喜欢不一样。但到底哪儿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
贾老板给了阿水哥哥一张名片,并记下了阿水哥哥的地址。他掏出一千块钱塞给阿水哥哥。阿水哥哥愣住了。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一千块,在冷竹岙里差不多能造得起一幢房子。
阿水哥哥没有理由不卖了。
贾老板让阿水哥哥下个月给他打个电话,说下个月初宁波市里正好有个民间艺术大赛,他会将这个竹根雕送去参赛,万一得奖,要雕刻者本人去领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