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德静静地等在家里，果然常公公当天就找上门来，说是意外发现大顺的探子，不得不临时搬走。王世德当即告诉了常公公永王的消息，常公公很是兴奋，马上将王世德带到王之心的新住所，三人一起讨论起对策来。
王世德将整件事的过程一一告知二位公公。
常公公很是诧异：“满清也掺和到这次事件当中了？”
“是。”
“知道他们是要救什么人吗？”
“应该是对他们来说比较重要的人物吧。”王世德回答道，他也试图打听过这一点，不过蔡士英的口风很紧，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透露过。
常公公再问道：“他们知道永王的存在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应该能猜到我们也试图救人。”
此刻，坐在躺椅上一直闭目养神的王之心睁开眼睛，突然说道：“满清的人不足为虑，毕竟没有利益冲突。现在双方的目的相同，都是救人然后离开北京城，反而可以与他们合作。用闻香教的实力去牵制李三，也是我们惟一的选择。”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世德回答道。
“至于李三，我们倒要好好商量一下，有没有可能出其不意将他抓住，要他用永王来交换自己？”常公公问道。
“这一点只怕有点难，李三只怕也会防我们这招，何况这个玩命之徒，万一他破罐子破摔，永王的万金之体可就——”王世德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将三爷的称呼改成了李三。
“嗯，那么利用满清的人来袭击李三囚禁永王的地方呢？”
“这倒不是不可能，不过永王只怕会落入到满清手上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乖乖地把内帑的银子给李三？”常公公显然有些不满王世德这个态度。
王世德坦然道：“李三现在也别无所图，输光了家产只认银子。如果激怒了他，谁也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来。何况如果我们要救人，也需要时间打探李三藏人之处，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别忘了大顺军也已经展开了调查，如果永王落在大顺手中，那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也是，”王之心叹了口气，“二十万两银子换回永王，也算是公平的买卖了。”
“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多银子。”常公公直截了当地说道。
“李三是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坐地还钱。”王之心笑了笑，“另外满清要救的人不也在李三手上吗？我们凑一点，让他们也凑一点，一起出个十万两白银，也许李三就会答应了。”
王世德没有做声，讨价还价方面他并不在行，李三也许会答应，也许不会答应，但总要试试才知道。不过他也有些奇怪，有关内帑的事情王之心竟绝口不提，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动用这笔银子，难道李三估计错误，作为厂公的王之心并不知道这笔钱？
“我们还能动用多少银子？”王之心问道。
“大概三四万两吧，”常公公心中盘算了一回，这才说道，“不过放在了好几个地方。”
王之心缓缓说道：“都拿出来吧，然后问问满清闻香教那边能拿出多少，再去和李三谈谈。”
王世德点点头，然后问道：“如果李三问起内帑呢？”
王之心和常公公对视了一眼，然后悠然道：“就说，绝无此事。”
王世德不依不饶道：“如果李三能证明有呢？”
王之心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进入休息状态，常公公则发作道：“厂公说了没有，自然就是没有。”
“好吧。”王世德耸耸肩，“我会拿这个价钱去和李三谈一次，如果能成，皆大欢喜。但如果李三坚持要内帑，就请常公公出面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淌这趟浑水了。”
常公公一怔，随后轻蔑地说道：“什么意思？难道是你怕了？”
“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性命丢了还是个冤死鬼，”王世德本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此刻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厂公及其心腹，却是侃侃而谈，掷地有声，“李三和蔡士英瞒着我，一个想要一举两得，一个是黄雀在后，我却不怪他们，这件事本来就是与虎谋皮，被老虎吃了也怨不得别人。但厂公既然要我出面，有些事情却瞒着掖着，只用几句话就想把我糊弄过去，有没有想过如何让我心悦诚服呢？”
常公公一时语塞，转而望向王之心，王之心沉默片刻，睁开眼睛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内帑之事，不管是真是假，王公公都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了，”王世德缓缓说道，“另外我还想知道王公公的底线，如果超过了多少万两白银，就不用救永王了？”
“你觉得我们救永王是有条件的？”王之心奇道。
“当然是有条件的，为国效忠很容易，人人都可以做到，但若是要倾家荡产又赔上自己的性命，忠臣不就会越来越少了吗？一个月前，北京城可是有数千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但李自成一进京，忠臣就只剩下几十个了。”王世德说的就是当今北京城的现状。大顺军进京时，明朝在京官僚大约有两三千人，其中只有二十几个人自杀殉国，而大顺军一发布招贤令，热衷仕途的官僚们就争先恐后地报名，其中不乏丑态百出者。
此刻，王世德也有些口不择言了，他绝非没有底线的人，为了救永王，周旋在众豪强之间殚精竭力，最终还是被李三和蔡士英各耍了一次，但现在仍然又不为王之心信任，如何不恼火？若不是还有些理智，险些说出心中藏着的一句话：王之心如此尽心尽力去救永王，想来也不过是想护送其到南京去登基称帝，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这时候的付出不过是将来而投资罢了。反正他们这些太监，老百姓的日子是没法过的。
“你看我这样子，早已经身负重伤，估计也活不了多久，而我们当公公的也谈不上把家产留给后人，”王之心诚恳地说道，“请相信，我们对于营救永王是无条件的。”
“嗯，是我失言了，厂公请谅解。”王世德抱拳道，其实他并不怀疑王之心救永王的愿望，只是不甘心被当成棋子使唤罢了。
王之心继续说道：“所谓内帑，不是我不刻意隐瞒你，只是真实的情况却与李三或者你的想象相差甚远。这个内帑啊，千头万绪，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王之心沉吟片刻，突然语出惊人道：“内帑，其实是一笔就连皇上也不知道数目的钱。”
王世德皱起眉头，顿时觉得荒唐了，上次常公公提到内帑其实没有存放在内库，倒勉强可以说得过去。但现在王之心直接说内帑就连崇祯皇帝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这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王之心注意到王世德诧异的神情，微微笑道，“这也难怪，不过仔细说给你听就会明白的。”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皇帝高高在上，万事都无法洞察入微，对于朝政的掌握只能依靠地方和中央的官吏，而对于宫廷的管理，大抵是依靠二十四衙门了，这二十四衙门虽然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但数以万计的公公，数以十万计的各色工匠，每天明的都是成千上万两银子进进出出，暗的更是不计其数。到底有多少出入，就连我们自己也搞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皇上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是我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王世德默然。
二十四衙门包括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宦官除在内廷任职之外，还能出任各种外差使职。明初时期，二十四衙门主要只在皇帝周围服役、为其生活服务的部门。渐渐地明代的宦官已经发展成为极其重要的政治势力，不但掌管了宫廷内有关饮食起居的一般事务，还控制了全国的军政要务。事实上，在二十四衙门以外，明代宦官还拥有相当多的组织机构。宦官拥有如此大的权力，这就直接导致了明代几乎所有的政府部门都要和二十四衙门打交道，并且他们都有求于二十四衙门。
“再说了，谁敢来查我们？虽然户部有监督之职，可户部敢来监督我们吗？至于其他工部、兵部、吏部、礼部、刑部，乃至内阁、六科、五寺、藩王府、都督府以及地方，无论进贡调遣用度开销都要求着我们，也不敢得罪我们，谁还来找我们麻烦？”王之心尖着嗓子继续说道，“所以，拨些银子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每天几百种款项，任何上面多扣一些，账目便出来了，皇上也没话说。”
“您的意思是，这些银子是尽数归私人所有了？”王世德问道。
王之心说道：“那也未必尽然，不过落到私人手上自然是有的。有明一代，俸禄微薄是出了名的，王大人也是当过差的，自然明白。要皇上增加俸禄，大家嘴上说不出口，脸上也都不好看，可若真是靠俸禄过日子，只怕连家里人都养不活，所以咱们心中都有数。毕竟像嘉靖年间海瑞那样的清官嘛，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王世德当然知道这些情况，他是正四品官员，按明太祖时期的定制是月给禄米24石，乍一看不低，但问题是世易时移，俸禄不变，而且还反反复复。
[15]明初百官给米为主，间以钱钞。至成祖定制：官高者支米十之四、五，官卑者支米十之七、八，其余给钞，惟九品杂职全给米。后钞价日贱，又折米为布；布价以后也跌。明中叶后，官俸有两种：一称“本色”，包括月米（不论官大小均一石）、折绢米（一匹当银六钱）、折银米（六钱五分当米一石）；一为“折色”，包括本色钞、绢布折钞（绢每匹折米20石，布一匹折米10石）。不久米、布、钞均贱，银独贵，百官俸给不足养自身。
随着通货膨胀等因素，世风日益奢侈，在北京城这个高消费的地方生存更是不容易。王世德月入24石，即使不扣，折合也才6两银子，一岁不过72两，这些银子要养活大大小小一家子，包括妻妾子女和家仆婢女们，又怎么可能？王世德在锦衣卫任职，自然要接受些额外的收入，灰色收入高过俸禄，是很正常的，京城官吏无论大小，皆是如此受用，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至于这些收入到底从何而来，那些献金的人又能从中捞回多少好处，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搞得清楚了。
“为何说未必尽然落入私人之手呢？”王之心摇头晃脑着道，“你也知道，在崇祯爷治下，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权柄是远远不如昔日全盛时期。这自然是皇上圣明，眼下看来，东厂和锦衣卫被压制到史上最低点，实在是福而不是祸啊，不然这亡国之因，十有八九要由我们背着了。那些转眼就卖身投靠的家伙，肯定是毫不客气地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
听到王之心这句话，王世德只能无语地一笑。
“[16]若是司礼监出了位权势滔天的公公，那内库当是皆落入其手了，不过他们都没有好下场而已。诸如英宗时候的王振、成化时候的汪直、武宗时候的刘瑾、神宗时候的冯保、熹宗时候的魏忠贤。其中刘振抄没之时，搜出金银60余库，玉盘100余座，高达7尺的大珊瑚20余株，另外还有财宝无数；刘瑾抄没之时，搜出金共一千二百五万七千八百两，银共二万五千九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冯保和魏忠贤抄没，家产折合亦有数百万两之巨。有明一代，被抄没的权臣大概也只有严嵩的家产能与之相提并论，张居正张大人抄没的二十万两白银和大批田产就不值一提了。”
王之心说起这些前朝典故来，如数家珍一般，身为昔日的东厂厂督，他对前朝厂督的历史还是颇有感慨的。不过王世德知道，这其中有的是真实记载，有的却只是风闻，其他倒还好说，那刘瑾数以千万计的金子和数以万万计的白银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武宗时期，岁入不过区区百万两白银，刘瑾如何变戏法都无法囤积堆积如山的银子来。但眼下不是较真的时候，王世德也没有打断王之心的话。
“崇祯朝自然是圣心独裁。没有了那些个权臣，大家过手的银子却只多不少，除了例行私分之外，还有一部分银子，经过我们几个合计，被另存了起来。”王之心绕来绕去，总算说到了要点上，“这笔银子，崇祯爷那是完全不知情的，不过咱们几个商量着也是代为保存。为了以防万一，明末诸多提案，太子南迁、满清议和、调兵入关、甚至与大顺议和，这些都要用到大笔的银子，皇上拿不出来，咱们得想法子。我们何尝不知道，只有皇上在，才有我们的荣华富贵，皇上不在了，我们几个就算是富可敌国又如何？一个流氓拿着刀子也能从我们这儿抢走。”
“银子在哪？有多少数目？”王世德见王之心说到关键处却有些吞吞吐吐，索性直接问道。现在再来逼问当初这些公公藏金的动机已经没有意义了。
王之心轻轻摇摇头说道：“我估摸着当在百万以上，千万以下。至于藏银子的具体地方，一直是由曹化淳具体负责。”
王世德疑道：“曹化淳曹公公？他不是早辞去职务回家去了吗？”
“辞去职务只是掩人耳目而已，曹公公一直是崇祯爷的亲信，也经常在京城走动，你还记得崇祯爷募捐的事情吧，曹公公可是献出了五万两白银啊。”王之心解释道。
王世德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曹公公现在在哪呢？我似乎听说曹公公打开城门迎寇的？”
“应该是谣言，曹公公绝不是这样的人，”王之心苦笑了一下，说道，“不过现在时局这么乱，我也找不到他了。何况即使找到他，这笔银子也不该出现。在我看来，这笔银子数量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能出北京城，迟早是落入李自成手中，岂不反而成全了反贼？所以我和常公公一同决定将这笔钱隐瞒起来，让其彻底消失。”
王世德长长舒了一口气。有关内帑他实在听到太多说法了，首先是茶馆说书人所说的奇怪流言——李自成查封的内库几千万两白银，接着是李三所觊觎的依然被隐藏起来的千万两白银，再到王之心公公解释的皇帝都不知道的藏金，实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不过眼下看来，目前王之心的解释最为合理，也最为可靠，王世德虽然还是没有得到内帑的最终结果，不过他本来就不是觊觎内帑的白银，能够了解到王之心一直隐瞒自己的理由，听上去还算合情合理，既然解开了心结，对他来说也就够了。
在内心深处，王世德也开始对明末财政的千疮百孔感到非常失望，也许正是因为这完全失控的经济，才让明代的部队毫无战斗能力。
在明朝廷灭亡之前，财政已然破产，而财政破产的必然命运，也就是朝廷的灭亡了。
想到这儿，王世德不由得一阵茫然。他使劲摇摇头，暗暗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王之心将头靠在椅背上，声音充满了说不出的疲惫、困倦和沮丧，最后说道。
“好吧，”王世德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先找闻香教那边谈谈，看他们能拿出多少银子，然后尽一切努力和李三谈判，尽量打消李三对内帑的兴趣，救出永王。”
王之心和常公公脸上都露出欣慰之色。经历这一次危机，他们也慢慢意识到，王世德办事持重，确实是个替他们奔走最合适的人选了，游走在李三和满清间谍这两伙势力之中，可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他们两人身在朝廷官场或许能够游刃有余，但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就不得不依仗王世德了。
王之心对常公公做了个手势，常公公马上说道：“今晚我就去把银子都收回来，只要你一句话，随时由你接管。”
“几万两白银都交到我手上？”王世德不由得有些诧异了，几万两白银可是很大一笔钱，王之心若是献给刘宗敏，保住性命当毫无问题，说不定还能封个虚职，如今却能放心地交给自己。
“永王就靠你了。”王之心微笑着说道。
“我一定不负重望，”王世德知道王之心已经真正信任自己了，他面色凝重，沉着地点点头说道，“把永王完好无损地救出了。”
王世德想了想说道：“至于银子嘛，我先要拿几千两，其他倒还不急。欲速则不达，我们着急，他们也着急，所以蔡士英那里要慢慢谈，李三那里也要悠着点。”
这里说定，王世德嘴角浮现一线微笑，他已经厌倦了被人摆布，心中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事件的主导权完全操控在自己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