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五楼,同样有一条幽暗的过道,过道两侧开满了门,我找到514,敲了敲。门开了。“你找谁?”“我找玄鸟。”“找他什么事?”“我是他同学,来投靠他的。”“哈,投靠这词妙,请进吧。”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男人,头很大,顶有些秃了,大概四十来岁。房内还有一个年轻人,坐在电脑前,瞅了我一眼,又把眼睛交给电脑。房间很小,三张床,三张桌子,还有塑料桶,椅子,冰箱,书柜,拥挤得像学生宿舍。我提着行李,不知搁哪儿。
“那是玄鸟的床。他上班去了。”
“他什么时候下班?”
“没个准。”
“那么,我先睡一会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你睡吧!”
我坐在床沿上。床上很乱,被子,书,碟片,衣服,还有未清洗的袜子和内裤。我把杂物堆到床的一头,脱了外套,躲进被窝。被窝里一股骚味,熏得我几次想起来。看来,玄鸟在北京混得并不好。可是既然来了,也只能先在这里住下了。
醒来的时候,看见玄鸟正和屋里人说话。玄鸟胖了,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是他的眼镜、卷发、络腮胡子,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他。看见我醒来,他叫道:“阿贵!你来北京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不然我去火车站接你!”我说:“火车站门口就是地铁,到你这儿挺方便的。”
我们在楼下的“居民营养站”吃晚饭。说是营养站,其实就是社区的食堂。进去的时候,要在门口刷卡。玄鸟用他的卡刷了两次,然后我们可以在食堂吃饱为止。玄鸟说:“你刚来北京,应该请你到酒店去吃才对,问题是现在已经用这样的卡代替工资了。以后生活中的一切需要,都用这张卡支付。”说着,玄鸟把手中的卡递给我看。
我摸了摸,很光滑,是金属做成的。“这就等于说,你以后身上带着卡,就可以吃穿不愁了。”“那也要看情况,比如不能越级消费。每个卡都有自己的消费标准,我的卡只适用于一般市民的生活,比如吃饭、看病、坐地铁、买书、逛商场,观看文艺演出,接待朋友来访,以及固定地点的夜生活,拿卡一刷,都能办到。”
这时,前面的队伍缩短,轮到我们站在一台油腻腻的机器前面了,玄鸟摁了几下按钮,我们各自领到一托盘包着锡纸的营养餐。不得不承认,营养餐内容丰富,味道也不错。据玄鸟说,这里的食物全是用机器烹饪的,机器就在那堵玻璃墙后面。我望过去,玻璃墙后面果真矗立着十多台颠来倒去的银灰色机器,一台机器闪着指示灯,正从胆内倒出来上百斤牛肉炒青椒,接着又被另一台机器分成了一小份一小份。这样的情形把我震撼了。
我说:“这玩意儿真不赖,既干净又快捷,说不定以后全国都会推广的。”玄鸟说:“那是肯定的,与人工炒菜相比,机器炒菜从菜的质量和营养的搭配,都更加精确。”接着,他又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了烹饪机器人的好处: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饮食观念和生活方式,就像当年电灯的发明所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与文明的进步一样。
“而且,中国烹饪机器人在世界范围的推广普及,有助于向世界人民揭开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神秘面纱。”
玄鸟似乎一点都没变。记得在大学时代,他坐在食堂的油腻桌子上,也是这样滔滔不绝地向我等“愚民”发表宏论的。当年,玄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愤怒青年,对社会上的诸多现象,经常透露出愤慨与不满。所以大学一毕业,他就抱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弃旧图新的使命感,来了北京。仿佛他来了,能改变中国的一切弊端。我当时很担心他因此惹祸,他太把自己当作精英了。
果然,玄鸟刚来北京,就给我写信,骂这座城市“娘希匹”,后来是“我操”,再后来是“抽他丫的”,最后,一点消息都没有。有一天,我遇到他妹妹,她告诉我,玄鸟已经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再后来,我就听说他有了小小的成就,发表了很多文章,成了一个什么家。不过我一篇都没有读到。我已经很久不看与己无关的报刊杂志了。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终于聊到我为什么要来北京。我说:“这些年我是越混越差,半年前失业了。结婚、生子、买房,欠了许多债,唉,妻子常为缺钱与我吵架。这次我是瞒着她来北京的。”
“你来北京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能不能在这儿找到工作?”
“找工作早几年来就好了,那时候北漂不像现在这么多。当然,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只要有钱挣就行。”
“你想挣钱可是找错了地方,北京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
“这我知道。可是我太需要钱了,房贷、家庭开支、周围人的目光、妻子的唠叨,哪一样都压迫着我。我想,北京的机会多。”
“难道你不知道北京正在控制外来人口吗?”
“不可能吧?北京可是全国人民的北京。”
“是全国人民的北京没错,关键是它首先是一座城市。目前这座城市的人口规模已经超过环境资源的承载极限,人口规模控制是必然的。”
我沉默了。这家伙是不是想赶我走啊?
正说着,早上给我开门的那个略微秃顶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他喊:“玄鸟,晚上还回天堂别墅区那边去住吗?”
“去的,你呢?”
(“说什么别墅啊?”我很想在这段对话开始的时候,插上一句。可是,我压抑着自己,感觉像玄鸟这样的人,已经不适合做朋友了。既然拥有独立的别墅,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当然要去的。我夫人离不开我,花园也好长时间没有修整了,闷在筒子楼一天了,正好过去出一身汗,再回来洗一个澡。”
“我也是,在单位看了一天稿子,头晕脑胀的。我问你,今天想开什么车回别墅?我已经申请了一辆法拉利!你看,这是我下载的图片。”
(玄鸟眉飞色舞地掏出手机让那人看。我只好站在一边等他们,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好奇心迫使我支棱着耳朵,跟着他们,继续听他们对话:)
“怎么样?你还没有开过这么好的车吗?”
“嗨,我觉得开奔驰就已经很好了。要知道许多底层人奋斗了一辈子,连最普通的轿车都买不起。”
“你就不要假慈悲了,也不想想我们到了这个岁数,才有了这么一个所谓的家!难道我们连享受最新的高科技成果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精神层面上,咱还是要保持目光向下……”
“算了吧,我以前跟你一样,以为自己能拯救什么似的,可结果如何?还是说点让人高兴的事吧!……告诉你,我女儿前些天出生了,上一次去,竟然会喊我爸爸了。”
“是嘛?祝贺你了!”
“孩子刚生下来,哭得可真像!我激动得不行,就跟做梦一样!你说,我给她取什么名字好?我夫人叫艾米丽,我想沿用我夫人的名字,叫小艾米丽。”
“不大好吗?咱是中国人,还是取一个中国特色的名字比较好。就叫她小丽,怎么样?”
“小丽太土气了,她是一个混血儿!不管怎么说,要带点洋味儿。我问你,你夫人还没有怀孕吗?”
“怀了几次都流产了。他妈的,总有混账的男人盗取我的密码,趁我不在引诱她,强暴她,致使先前的努力常被乱码。”
“那她还认识你吗?”
“认识,确认是我本人后,她抱住我,哭得很伤心。你说说,这又是何必,不是每个人都分了一套别墅、一辆轿车、一个女人、一张按需卡吗?为什么有人还不满足?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他们的对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往前走,大概走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们来到了一个“天堂别墅区”。它的全称有点怪,叫“北京市××区第××男性天堂·别墅豪宅区”。它的标示与医院的标示相似,医院的标示是一个红“╋”字,天堂别墅区的标示是一个红“┻”字。
天堂别墅区看上去并不大,围墙很高,上面竖着铁丝网——为什么要在闹市区建造出这样一个有性别区分的别墅区?为什么还要造的如此隐蔽?玄鸟说:“一是里面的设备还不尽善尽美,二是居民接受它还有一个过程,所以它还在试运行期。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像这样的天堂别墅区,会像社区营养站一样遍布整个北京城,昼夜为需要它的人服务。”
“那么,女性不得入内吗?”
“女性将有专门的去处,现正在筹划,怎么样才能让她们的身心得以满足。”
“哦,原来如此!它不是现实中的别墅区?”
“呵呵,你说呢?”我们都笑了起来。我错怪玄鸟了。
天堂别墅区的门前,跟居民营养站的门前一样,需要排队,需要刷按需卡,还要刷身份证。身份证我带在身上,按需卡我没有,玄鸟用他的按需卡帮我刷了几次,都被阻止。原来,天堂别墅区只对一部分有资格进入的人开放。
(后来才知道,要想进入天堂别墅区,一要证明你是本市户口,二要证明你没有成立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三要提前申请。)
“还进不进去?!为什么还进不去?真他妈闹心,怎么回事啊!”排在后面长龙一样的队伍开始骂娘了。我只好说:“你俩快进去吧,我刚好可以在附近散一会儿步,看看夜景。”
玄鸟和他的同伴进去了。我悻悻地来到街上。街上的景象,每个城市都一样,只不过北京的夜景似乎更加辉煌。从我所在的位置向东看,浩浩荡荡的塞车长龙望不到尽头,向西看,只看见一些刺眼的车灯和楼房。我感到又冷又无趣。我想:我也应该找一点事情做做。
我继续向前走,这时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晚上无聊,需要机器女人不?!顶顶时尚的玩意儿!”我害怕极了,这人会不会是一个劫匪?我一边想着如何摆脱他,一边想着如何向警察求助。那人见我不理睬他,突然追上来问我:“喂,你是刚来北京的吗?有没有玩过机器女人?”
我继续向前疾走。那个人还跟着我。我虽然不想理他,可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机器女人?”因为我觉得这事挺新鲜的。只见那人喘着气,神秘地说:“机器女人,就是用硅胶做的智能机器人,国家专门造出来,为男人服务的!”
“为男人服务的?”
“对,新一代智能机器女人,比真人还要温柔体贴呢,跳舞唱歌,书琴诗画,全凭你怎么操纵她。可以说,这机器女人比最红最红的女歌星女影星还要漂亮,还要风情……”
不瞒你说,我从不嫖妓,也没碰过妻子以外的女人。首先,我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我对妻子的爱是那么真诚。其次,我身上一直没有多余的钱,这样窘困的生活迫使我远离了女人。可是为什么听说机器女人的出现,激起了我如此强烈的越轨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