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僧一儒。
草屋二间,陈酒半坛,青杯三盏,醉意几分。
这样的情形便有些古怪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僧人自念“阿弥陀佛”,道人打号“无量天尊”,儒者可吟“子曰诗云”。可如今他们却坐在一起了。
非但如此,那道人竟在一口一口地喝酒,僧人竟在一口一口地吃肉!
反而酒肉不戒的儒者倒是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肉。他手中拿的是一柄剑。剑是好剑,剑光如秋水,冷森清凉,定可削铁如泥!
而他却在用这柄剑修指甲,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没有停留在手上,右手的剑在他自己的左手手指胡乱地划拉着。剑光在五根指间飞速跳动着,让人感到心惊肉跳,却从不曾伤着一丝皮肉!
道人“咕噜”一声喝下一大口酒之后,突然“啪”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道:“酸老鬼,怎么每次到你这儿总是喝些浊酒,总会看见你没完没了地修指甲?”
道人的左右眉头靠得太近,两端又向下压了压,所以看上去似乎终日皱眉沉思,这当儿就更显得苦兮兮的样子。
被称作“酸老鬼”的人并不是太老,至少从容貌上看去不是太老,约五旬左右。听得道人说罢,他忙放下剑,道:“得罪得罪,这全怪破和尚。每次我看他两手指甲又长又脏,我就想提醒他修一修,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出口。但不说呢,就觉得自己手指特别不好受,总感到它也是又脏又长,所以只好……”
“破和尚”嘴里叼着一块鸭肉,却又急着要说话,一不小心就哽住了,差点没背过气去,好不容易咽了下去,他赶紧打断“酸老鬼”的话头:“好,好,你又把事情往我好好和尚身上推了。这一回,可是你请我来到你‘叹息谷’的,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好好和尚?他竟是三十年前便已名动天下的好好和尚?
可他不是好好和尚又是谁?
世上很胖的和尚不少,很老的和尚也不少,甚至会偷偷吃肉的和尚更时常可见,但开口不念“阿弥陀佛”,只念“好好”的和尚就不会太多了。
而既胖又老而且光明正大吃肉、一开口就说“好好”的和尚,就绝对只有好好和尚一人了!
别无他人!
江湖中人都知道好好和尚有“三好”。
“三好”一是性子好,笑眉笑眼,生气时也笑着脸;二是胃口好,别人能吃的他全吃,别人不能吃的他也能吃一点;三是武功好,好到天下间能与他不分上下的高手掰着手指头也只能数出四人来。
有好好和尚的地方,就一定有苦道人。不用说,那个总是皱着眉的道人,一定是苦道人了。
但普天之下,能将好好和尚与苦道人一起请动的,除了“无双书生”戚无双之外还会有谁呢?
棋无双、琴无双、剑无双、药无双、画无双、人无双、书无双,此谓之七无双。这其中有一些是江湖中人公认的,有些是戚无双自诩的。
所谓“人无双”,是指其一生风流倜傥,却终是形影相只的孤家寡人。
看起来,似乎苦道人年岁最长,好好和尚次之,无双书生最末,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年岁最大的却是戚无双,反倒是苦道人排在最末。
此时,“无双书生”已年近七旬,但仍依稀可见当年风采,一股狂傲之气仍是挥之不去。
戚无双被好好和尚一阵抢白,竟也不急。好好和尚暗暗奇怪,因为若是换了平日,“无双书生”立刻会打蛇上竿,说得好好和尚哑口无言。
与“无双书生”争辩,好好和尚从来没有赢过,即使他本来是有道理的,说着说着,就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变得没理了。
好好和尚见“无双书生”一反常态,没有狠狠批驳自己,他心里反倒没了底,不知“无双书生”是不是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中?
更让好好和尚不安的是“无双书生”竟亲自为他夹了一块肥得打颤的肉。
好好和尚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老鬼一定又打什么鬼主意了。平时想到他‘叹息谷’蹭顿饭吃,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今天不但主动邀我和苦老道来此,还如此热情,不对劲啊……”
好好和尚盯着“无双书生”慢慢地道:“酸老鬼,有什么鬼主意,你就说出来,别再耍什么肥肉计了。”
“无双书生”正色道:“破和尚,你怎么可以亵渎我们这么多年来深厚的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对不对?”
好好和尚想了想,点了点他的大肥头。
“无双书生”接着道:“所以我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对不对?”
好好和尚暗叫一声:“完了,上当了。”可他觉得又不能不点头,心中之不安更甚。
“无双书生”很诚恳地道:“破和尚,你别紧张,我的确有事要请你及苦老兄帮忙……”
好好和尚哇哇叫道:“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就知道老虎嘴上的肉吃不得!”
苦道人闻言双眉皱得更紧,叹道:“唉,天下有什么事可以难住‘无双书生’呢?”
好好和尚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我看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一定没好屎。”大概他已看出今天无论如何攻击“无双书生”都不会遭到反攻,所以便拿定主意要好好出几口恶气,把以前受的委屈给补回来。
果然,“无双书生”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却叹了一口气。
好好和尚与苦道人不由得很是吃惊,能让“无双书生”叹息的事实在太少了。虽然他把他所在的这个山谷称为“叹息谷”,但叹息的不是他,而是那些想进这个谷中的江湖人物。
能进“叹息谷”的人,出去之后一定可以扬眉吐气洋洋自得了。
好好和尚总是心眼太好,忍不住便道:“老弟有什么事说出来吧,也许我与苦老道还真能帮点什么呢。”
他们三人性情古怪,所以“老兄”“老弟”也是叫不清楚,混成一片。
“无双书生”道:“不错,这事也还真的只有你俩能帮上忙。”
此话由“无双书生”的口中说出来,无论谁听了,心中都是会觉得受用无比的。
好好和尚一高兴,就拍起了前胸,道:“你说,只要不是让我们杀人放火,身入邪魔之道,我们都可以帮上这个忙!”
苦道人冷冷地道:“就算杀人放火又怎么样?”
“无双书生”道:“既然二位如此讲义气,我便说了。”他看了看二人后,方道:“我想出家,却不知是入佛门好,还是入道观好?这几日来,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仍是拿不定主意,所以还想请二位帮忙拿个主意。”
草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甚至连远处的落叶之声也可隐约闻见。
好好和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嚷道:“有趣有趣,酸老鬼与我们开了这么个大大的玩笑!”
一向老爱愁眉苦脸的苦道人也忍不住笑道:“酸老鬼,若是连你也出家,那么早就已是道士和尚满天下了。”
“无双书生”一本正经地道:“平白无故谁又会想到出家?”
好好和尚奇怪地道:“如此说来,你却是有理由出家的?”
“无双书生”点点头道:“不但有理由,而且理由十足!因为我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唉,功名利禄,生老病死,多么无聊!”他又叹了一口气。
好好和尚满腹狐疑,他把手探在“无双书生”的额头上试了一试,诧异地道:“没病啊——”
“无双书生”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正色地道:“你们说到底是做和尚好,还是做道士好?”
好好和尚脱口道:“当然是道士好,道士不用剃度。如此光秃秃的着实不雅,春夏秋冬四季一个样。”
苦道人摇头道:“非也,非也,自古以来,和尚庙里的香火就要比道观里多得多,自然是做和尚好。”
好好和尚道:“和尚念的经来自天竺,生涩难懂更难记,而道人念的经就好得多了。”
苦道人道:“佛教被当今天子定为国教,自然是做和尚的吃香!”
好好和尚道:“道士可以与道姑同尊一师!”
苦道人道:“可尼姑远比道姑多……”
“做和尚好!”
“做道士好!”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道士,结果人已枯骨如柴!”
“那是你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和尚,到现在仍是云游四方,上无片瓦下无寸地。”
苦道人刚要开口,好好和尚突然一把捂住他的嘴道:“最好是既不当和尚也不当道士,对不对?”
苦道人说不了话,只有用力地点了点头。
“无双书生”闻言大为失望,道:“这该如何是好?”
好好和尚道:“我就不信世上还有比当和尚更麻烦的事!”
苦道人道:“我也不信!”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不信还有比当道士更痛苦的事。”
“无双书生”道:“你们真的不信?”
苦道人、好好和尚齐声道:“不信!”
“无双书生”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我也不会相信,可现在却信了。我把这事细细说给你们听,说不定你们听了以后会认为自己当初遁入空门是很正确的选择。”
他倒了一杯酒饮下润润喉,方道:“夜君子没了。”
苦道人及好好和尚都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惊讶地道:“夜君子是谁?”
“无双书生”苦着脸道:“就是二十五年前我从紫鱼山中找来的那只千年血蝉!”
好好和尚一蹦跳起老高:“应该说是‘我们’!当年一起陪你找到那只千年血蝉,差点没把我的一个脚趾冻僵了。我还奇怪怎么一进这屋子里就没听到它叫。”
“无双书生”不屑地道:“夜君子是雌的蝉,怎么会叫?”
好好和尚奇怪地道:“既然是雌的,你为何将它名字取个‘君子’?”
“无双书生”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是和尚,不是照样喝酒吃肉吗?”
苦道人冷冷地道:“破和尚,你又受他骗了,酸老鬼一向视千年血蝉如性命,怎么会让它跑掉?再说酸老鬼已驯养了它二十五年,如此奇物被驯养二十五年之后,又怎会逃走?”
顿了一顿,他又道:“至于说被人抢了偷了骗了,那就更不可信,从来只有酸老鬼偷别人抢别人的份,有谁会上他头上自找没趣呢?”
好好和尚一听,恍然道:“好啊,酸老鬼,你竟又骗我!当年为了让我们帮你找到这只千年血蝉,你破天荒把你的二百年陈酿端出来慰劳我们,而你自己则更是不分昼夜,几乎翻遍了紫鱼山的每一寸土地,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千年血蝉,你怎么会让它弄丢了呢?”
“无双书生”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忙点头道:“所以我才想到出家,这事对我打击太大了!”
苦道人轻声道:“千年血蝉真的丢了?”
“无双书生”道:“不是丢了,是被人赢走了,而那人是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孩。”
苦道人一咧嘴,又要冷笑,“无双书生”忙拦住他,道:“别,你别不信。老实说,我也怀疑自己是经历了一个怪梦,可事实上的的确确是真的。”
好好和尚沉思道:“江湖中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绝世高手?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无双书生”道:“你当然不会听说过,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好好和尚与苦道人同时惊问道:“他不会武功?那……你怎么会输给他呢?”
“无双书生”又喝了一大口酒,方细细说起。
十几天前,“无双书生”因有事需要去湘中一趟,为了赶时间,他选择了山路,翻过皖西南的解元岭后再转水路。
与往常一样,他身上带着他极珍爱的几件宝物,其中包括那只千年血蝉,那只二十几年前得来不易的千年血蝉。
二十五年前,鲁西遭遇了一场罕见的蝗灾。数以百万计的蝗虫如狂风一般从南到北席卷而去,形成方圆数百里的“蝗云”。
黑压压的“蝗云”所到之处,眨眼间便可使当地寸草不留,连牛、马,甚至人都难以逃其毒手。蝗虫的灾难是灭绝性的,人们对它的到来几乎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蝗云”以每天近百里的速度推进,在“蝗云”肆虐过的地方,已是一片荒凉,如人间地狱!没有草没有树,没有人烟没有狗吠,有的只是森森白骨和开始发臭的河水!
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却仍是挡不住“蝗云”的推进。一种如同末日将至的极度恐惧席卷了整个鲁西乃至冀南、皖北、豫东。就在人们近乎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蝗云”推进到离紫鱼山十里之处,突然停滞不前了,人们在远远的地方,惊讶地看着这片停滞了的死亡之云,但仍是没有人敢接近这片“蝗云”。
“蝗云”也原地徘徊了近一天之后,突然开始分成两股,竟要绕过紫鱼山。
紫鱼山方圆有四十多里,而“蝗云”却连离紫鱼山十里远的地方也不愿靠近,所以铺散开面积就更大了。如此一来,规模空前的“蝗云”开始被分散,并且在绕过紫鱼山时显得极为慌乱,凶悍之气大减。
人们哪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有人振臂大呼之后,成千上万的人们开始在蝗虫即将经过的地方燃起了无数的火堆。烈焰与浓烟齐飞,势力本就已大大削弱的蝗群经过几番挣扎之后,终于一溃千里。
蝗群土崩瓦解了!
一旦蝗群瓦解之后,它对人类几乎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人们开始反攻,开始报仇雪恨。
蝗虫成千上万地死去,死去的蝗虫再堆上枯枝点着,蝗虫尸体如山一般开始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整个黄河中下游几乎都是一片蝗虫的焦糊味。
十天之后,不可一世的“蝗云”已完全销声匿迹。据说,在这场消灭蝗虫的战斗中,愤怒的人们发明了数十种吃蝗虫的方法:煮、炒、烹、烛、煎、炸、煨、熬、烤、烘、熏、熔……
满腔的愤怒由锋利的牙齿表达出来了。何况,灾后的土地上,的确缺少可以吃的东西。
伤痛之余,人们开始惊诧于为何蝗群在逼近紫鱼山时,会突然停止不前,经过一番争论之后,人们断定紫鱼山上一定有神灵,这种说法一旦得到公认之后,很快就越说越活灵活现,一个月之后,开始有络绎不绝的人们去紫鱼山拜谢挽救了他们的神灵。
人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想象,塑造出了一个“紫鱼神”,再为“紫鱼神”盖了一座庙,其香火的确颇旺。
这事被当时正在川中的“无双书生”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他坚信这不是神灵的作用,而是因为紫鱼山出现了一种奇物!
当下,他立即不分昼夜,千里迢迢从川中赶过来后,买来一大堆干粮和书籍,在紫鱼山山脚处租下一间破屋便住了下来,然后天一亮便上“紫鱼山”。
三个月之后,他终于断定“紫鱼山”上有一只极为珍贵的血蝉。
这个发现,对“无双书生”来说,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无双书生”对天下奇药几乎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包括普陀的羞鱼草,喀什漠海中的跳舞叶,十万大山中的猴哥藤,北国树原中的“佛心爪”,他都已寻觅到了。而这些药材,对一般的医者来说,已近乎是神话一般的奇药!
“无双书生”的广闻博知使他拥有了许多人根本无法拥有的奇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称为“药无双”,但“无双书生”却知道旷古奇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即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会有不少遗憾。
不过,“无双书生”却还知道这种遗憾并非不可弥补,只要拥有一只血蝉,便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普通之蝉只是一种弱小的飞虫,双翼透明,幼虫生于地底下,以树木的嫩根为食。成虫出土后,便以草木的液汁为食,在蝉的成长过程中,会有蜕皮的现象,蝉的生命很短,只有一年时间。
而血蝉则不同,在成千上万的蝉中,有极个别的蝉不仅仅吃草木的汁液,同时也要吃虫子身上的汁液,乃至鸟兽身上的血液!
这种血蝉的形状也与普通的蝉有所不同,不但各翼有锋利的倒钩,而且体形要略略大些,头部所长的吸管更硬更锋利,这便可以保证能顺利穿过鸟兽的表皮。
鸟兽不同于草木,在受到血蝉的攻击时自然要反抗,而一只血蝉的体积相对鸟兽来说实在太小,所以大多数血蝉都会很快便会亡于鸟兽的爪下、嘴里,乃至于一记尾巴扫来也可要了它的小命。
但却有极少数的血蝉生存下来了,因为有了鸟兽身上精血的缘故,所以血蝉到了冬天后不再如其他蝉只那样会立刻死亡,而是顺利地活过了这个冬天……
每过去一年,血蝉便会被淘汰一批,而新的一批血蝉同时又出现了。如此周而复始,能活过十年的血蝉,已是少之又少了。
活过十年的血蝉,至少已蜕过二十几次皮,此时的血蝉,通体透明,因为吸吮过的鸟兽之血,其营养之汁也便多了,十年血蝉已变得有了些灵气,不再那么容易死去,但它的数量却已是少得可怜。
年复一年地过去,偶尔会有某只血蝉奇迹般地活过百年!此时的血蝉,通体开始变红,如同一大滴殷红的鲜血。百年的血蝉,已是奇物。自古以来只出现过四只,其中三只人们只与它们谋过面之后便无影无踪了,还有一只被一个知县以数百兵丁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方于深山中捕到,进贡于当时的天子,天子龙颜大悦,立刻下旨将这个投机取巧的知县连升四级,官至三品。
过了百年的血蝉,已集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寻常鸟兽,根本无法伤害到它。这种血蝉,已是稀世之珍了。
而紫鱼山上的这只血蝉竟可以仗着自身的浩然灵气,逼得不可一世的蝗群远远避匿,更是骇人听闻!
“无双书生”断定它一定已在三四百年以上!
当下,他开始按照上古奇书《负雅》中所言,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在“紫鱼山”方圆数十里以内每隔一丈之路埋下一棵大蒜及一枚黑炭!
事毕,他知道这只血蝉已无法逃出紫鱼山了,它已被团团困住。之后,他便将这个包围圈慢慢地向山顶收缩,每前近一段距离,他便在那里结个草庐,将家搬过去,如此一步一步向山顶逼近,血蝉可以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
当包围圈离顶峰只有三十丈的时候,他不敢再向上逼了,他担心若再向上靠,可能会激怒这只血蝉,弄得前功尽弃!
为了万无一失,“无双书生”请来了好好和尚与苦道人。那时,好好和尚与苦道人还未曾如此形影不离。
除了“无双书生”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们两人同时请动了,何况“无双书生”要做的事又实在太蹊跷!
“无双书生”没有把他此举告诉别人,因为他不想过于张扬而节外生枝,虽然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多少人会有勇气与他争夺,但总有人会铤而走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湖中人对“无双书生”的举动大惑不解,不过“无双书生”一向行为古怪异于常人,所以大家喧哗了一阵子后,也就没有太多关注。
好好和尚与苦道人来了紫鱼山之后,“无双书生”花重金买来三大坛存放了五十年左右的女儿红,然后在包围圈处成三足鼎立之势摆好,又在包围圈内放置一只小木箱,木箱有无数个小孔与一个大洞,木箱里边放的是被磨碎的薄荷叶。然后,“无双书生”便让好好和尚与苦道人及他自己一起对着三只酒坛运起内功,将坛内陈酿以内力“煮”沸,浓郁的酒香便向山顶齐齐飘去。
那时正是隆冬,天气奇寒无比,而“无双书生”却要好好和尚与苦道人在冰天雪地里保持运功整整三个时辰。若不是他们功力深厚,的确不容易坚持,好好和尚建议用三只大锅代替三个人,立刻招来“无双书生”的强烈反对,说如果那样一来,捉到血蝉时的灵气将会减去不少。
三个时辰后,几乎整个山顶都被酒香所覆盖,没想到突然起了一阵风,酒香立刻无影无踪。
“无双书生”顿足捶胸,只好第二天重来。如此一次次地重复,终于在一个无风的晴朗之日,让酒香笼罩着山顶整整保持了半个时辰。“无双书生”大喜,他极其紧张且激动地向那只木箱子里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几乎就要喜疯了,抱着木箱兴奋地大叫,哪像一个已有四旬的江湖顶尖高手?
便在那天晚上,“无双书生”将他当做命根子一般的二百年陈酿取了出来,好好慰劳了苦道人与好好和尚。喝得半醉之际,“无双书生”才说出了这只血蝉的神奇功用。
原来,血蝉已遍尝万物,各种各样性味的药物在它身上共同作用后,已使它能准确地分辨出各种药性。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它对珍稀药物的寻找能力,无论高山险谷,无论荒凉草地,从没有什么珍稀药物能逃过它的搜索,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它能够有惊人的生命力。
谈到兴奋处,“无双书生”又说起血蝉每过百年之后,在它的腹部便会添上一个银点,只要数一数血蝉腹部的银点,便可知道这只血蝉的“年龄”了。
好好和尚觉得有趣,便将血蝉腹部的小银点数了数,一数之后,他大叫起来:“十点!一共有十点!”
十个银点?那岂不是说有一千年了?
“无双书生”赶紧过去细细一看,果真如此,这使他更是喜出望外。
他没有想到竟能得到一只千年血蝉!百年血蝉,已是稀世奇珍,何况千年血蝉呢?
无怪乎蝗群在紫鱼山会望而却步,因为千年血蝉那无形的浩然霸气,已将它们这些不入流的飞虫震慑住了!
如果真要说紫鱼山有什么神灵的话,那神灵便是这只千年血蝉了。
千年血蝉自由自在惯了,一开始很不习惯于“无双书生”的约束。“无双书生”一直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使这只千年血蝉甘心依附了他。
从此“无双书生”与千年血蝉之间已是心有灵犀,千年血蝉果然为“无双书生”找到了不少奇花异草,“药无双”便更是名符其实了。
今天,“无双书生”自然也带着这只千年血蝉,如今,他已不再需要用器具将它放于其中了,它可以自由地停留在“无双书生”的肩上、手臂上、胸前,乃至头上,或者独自在天上翱翔一阵,再折回来找到它的主人。
它从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就在“无双书生”折过一道山梁时,看到前边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背着一只篓子从一个缓坡上慢慢地走下来,看那竹篓里有不少草根树叶模样的东西,大概是一些草药吧。
“无双书生”也不以为然,这个挖草药的少年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大约是哪家药铺里的小学徒吧。
山上只有一条道,“无双书生”自然会与少年擦肩而过。
就在两人相差一丈光景的距离时,“无双书生”肩上的千年血蝉突然振翅飞起,径直向少年背着的药篓飞去,落入药篓中竟再也不出来了。
“无双书生”一愣,叫了声:“夜君子……”
按理,只要“无双书生”一声呼唤,千年血蝉应该立即会飞回来。
没想到千年血蝉不但没有飞回他的肩上,反而发出了只有在找到旷世奇药时才会出现的震翅之声。这声音让“无双书生”大吃一惊,同时也引得挖药少年驻足回首。
“无双书生”心中暗暗纳闷,不知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会找到什么奇珍异药。因为一般的药物,即使是良药,也根本不会引起千年血蝉的兴趣。
可这少年如此年轻,能找到什么旷世奇药呢?
也许,是千年血蝉判断失误了!
但“无双书生”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千年血蝉跟随他已有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中,千年血蝉从来没有出过错,即使在极为复杂的环境中,比如有异味严重干扰的情况下,它仍能“明察秋毫”。
“无双书生”道:“小兄弟,请留步,能否让老夫看一看你的药篓?”
少年那双极富灵气的眼睛一转,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当下,他便解下了背着的竹篓,递给了“无双书生”,“无双书生”接了过来,探头一看,自己的千年血蝉正在里边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呢。这是它发现奇药时才会有的“表情”。
再一看,篓里边的几种药却是寻常得很,那种黄花紫茎的是“蛇头王”,南方分布颇广,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之用;龙须草,更是常见,江南低湿地带随处可见,除了安神养精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大用场了;而那一束淡红色的花是芙蓉,倒有一些不寻常,因为一般的芙蓉花是十月开放,而现在却是初夏时节。但也仅仅是略有一些不寻常而已,根本与奇花异草沾不上边。
“无双书生”见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便对着千年血蝉骂道:“我看你大概也是老糊涂了,一把杂草药也会让你如获至宝?”
少年见这个老人对着自己的药篓大声叫喊,不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无双书生”听到少年发笑,便一瞪眼道:“小娃娃!你莫非在取笑老夫?”
少年忙道:“不敢……不过我不明白前辈你为何对着一只篓子说话?”
“无双书生”道:“哼,我怎会对篓子说话?我是在说我的‘夜君子’。”
说罢,他对着竹篓吹了一声口哨。
没想到千年血蝉只抬头看了看他,竟又一头扎进草药堆中,在里边翩翩起舞,不肯离开。这一下可把“无双书生”气坏了,他便伸出自己的右手向篓子里伸去,要把千年血蝉抓起来。
因为篓子口只有碗口般大小,加上“无双书生”怕伤了千年血蝉,一时还真不容易抓住。而千年血蝉今天似乎中了邪一般,一个劲地借着草茎与“无双书生”的手指兜圈子。
“无双书生”气得哇哇大叫,一把抓住里边的草药,便抓了一些出来,扔在地上,嘴里还嘀咕道:“看你再往哪儿藏?”
那少年一把抢过自己的药篓,生气地道:“你这人怎么可以如此糟踏我的药草?”说罢便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草药重新往竹篓里塞。
“无双书生”急忙叫道:“别,别毛手毛脚地伤了我的‘夜君子’。”
少年道:“什么夜君子夜小人的,我不管。你知不知草药无论采收、加工,还是贮藏,都是有讲究的,万万不可伤筋动骨!你把我的药胡乱草地上一扔,岂不是会动了药性?”
“无双书生”怪笑道:“哈哈,这和凡花庸草有什么区别,即使是损坏了一些,也没什么可惜的。你还是把竹篓给我,让老夫拿回‘夜君子’。”
少年高声道:“你这人好不讲理!莫非只有你家的东西才是要紧的吗?”
“无双书生”一愣,心道:“好啊,居然连我‘无双书生’也敢顶撞!老夫若要说出自己姓甚名谁,看不把你小娃娃吓一大跳!”
当即他故意一板脸道:“小娃娃,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少年一挺脖子,道:“我才不管你是谁。今天我找到了好药,心情十分高兴,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他把竹篓往肩上一背,便转身离去。
“无双书生”暗道:“待我吓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当下,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过空,突然出现在少年面前。“无双书生”本以为如此不可思议的身法会令少年吓一大跳,哪知少年只是略略有些吃惊,看了他一眼,便要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无双书生”自己反倒吃了一惊,横出一步,拦住少年,问道:“小娃娃,难道你不怕我是鬼吗?我可是‘呼’的一声便从你背后来到你身前的。”
说罢,“无双书生”又咧了咧嘴。
少年用鼻子“哼”了一下,道:“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
“无双书生”一怔之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你这娃娃倒是有趣得很!别人见了我‘无双书生’可是连头都要变大的。”
少年忽然沉吟道:“原来你是叫‘无双书生’……”
“无双书生”得意地道:“如雷贯耳,对吧?”
少年笑道:“我是觉得你的名字与你太相符了!”
“无双书生”一下子觉得轻飘飘的,他干咳一声,正色道:“此话怎讲?”
少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觉得你脸皮是世上最厚的了。”
“无双书生”一愣,差点没被气晕。
只听得少年道:“我懂尊老,你要看我的竹篓,我给你看了,但你却不尊重我的药草,伸手一通乱抓,末了还把我辛苦采来的奇药扔在地上。我人小量大,也不与你计较了,可你却还是纠缠不清!”
“无双书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已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朗声道:“恕不奉陪!”言罢又要从一旁绕过去。“无双书生”终于说出话来了,他大叫道:“我的夜君子!”
少年无奈地道:“今天遇上你,我真是倒霉透顶了,好吧,你就找一找你的‘夜君子’,可不许弄坏了我的药!”
“无双书生”终于抓住了他的千年血蝉,便用手指点着它的头,并嗔骂道:“你这小不点,脾气倒是倔强得像头牛!”
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少年看着“无双书生”手中的千年血蝉,牙齿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对“无双书生”的风凉话竟未在意。
“无双书生”见自己的攻击没有对少年造成影响,不由有些不甘心,又道:“小娃儿,你这些药草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剁碎用来喂猪倒还合适!”
少年竟是神色平静,道:“你是个不识货的人,我不会与你计较。”
“无双书生”又差点没被气翻。半天才回过神来,道:“我……我不识货?我……我吃过的奇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他一时气不择言了。
少年笑道:“原来你是个‘病无双’!”
“无双书生”又呆在那儿了。
少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的药是凡品,那你可敢与我打赌?”
“无双书生”想也没想便道:“赌就赌!”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治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同时也为自己挽回些面子。
少年说道:“用寻常药物治疗二寸长、半寸深的刀剑伤,需要多少时间才可痊愈?”
“无双书生”道:“如果不化脓,生肌伤口需一天,静肌需九至十天。”
少年道:“如果以竹叶、地丁、景天、三七合为一服辅敷,药效又会如何?”
“无双书生”眼中有了一丝赞许的目光,他道:“药效可以快上一倍。”
少年道:“看来你倒也是懂些医术的。”
“无双书生”见自己被对方称做“懂些医术”,不由哭笑不得。
少年道:“如果有药可以在一刻钟之内,让二寸长、半寸深的伤口痊愈,那么此药算不算神药?”
“无双书生”脱口道:“不可能!连老夫都只能保证在三个时辰内让伤口愈合如初。”
少年道:“我现在并不是问你可不可能,而是问你如果有这样的药,那么此药算不算神药?”
“无双书生”只好道:“算!”不过又补了一句:“但这是不可能存在的!”
少年道:“好,现在我便与你赌上一赌,我可以用我草篓里的药达到这个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