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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西关

烟花之地

夜幕初垂,广州珠江湾南岸停泊的花舫灯火通明,天上的月娘娇羞着隐而不见,江面上雾气蒙蒙。

“少爷。”一位穿蓝长袍、戴黑丝帽、仆人模样的男子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唤身后的青年,“到了。”

这是艘三十二条柱篷的两层画舫,艇尾高高翘起,上面画着画师拙劣的涂鸦广告,两层都有活动雨篷,可以在雨天时拉出,遮住操桨人。入夜后,画舫中恰到好处的烛光、掩盖不住的笙歌风情,似乎都在暗示此处做何营生。

少爷点点头,四下扫了一眼,对天花板上装饰的荔枝锦鸡和艇头五彩雕花木檐衬托的前门熟视无睹,他着意看的是客人。

短短一照眼,他对今夜此间的利润已有了大致计较。在十三行谭家的不败家业熏染之下,他最拿手的一样本事,便是算计。遑论是他,即便是从伴读小书童做起,跟着他十五个年头的蓝袍青年,心里也打着好几把算盘。

蓝袍青年此时望了望少爷身后的天色,心中惴惴,待会儿的事儿可大可小,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前装转轮手枪。

“哎哟,四哥哥呀!”蓝袍青年还没回头,衣着入时的鸨儿阿芝已经贴上来,“四哥哥,四哥哥呦。”她招呼个不停,胸脯径直往他手臂上挨挤。

“四哥哥?”少爷意味深长地学着念了一句,似笑非笑。

蓝袍青年顿时尴尬不已,他一直伺候着少爷,在府里下人间的地位仅次于总管,平日上街也渐见跋扈,但在少爷面前,他依旧是个寡言少语、办事周全的忠仆。此刻,他简直想把这老鸨踹下水:“收声!我家少爷有正事!”

“贵客来了呦!”阿芝一瞥见四哥哥身后的少爷,精神骤时抖擞了起来,“风少爷呀,我还以为您看不上我们这帮姑娘了呢,大家伙儿想死你了呢!”

“风少爷也是你叫的?”对阿芝的轻佻,阿四很是不满,瞪大了眼睛。

嘲风便是这青年的字。传说中龙有九子,排行第三的便是“嘲风”。

对着这一船的风情,嘲风熟视无睹。他此刻全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踏入船舱,穿过一楼,沿着右侧楼梯转上二层,推开了观涛厅雕刻繁复的木门。

可这眼前之景,却让他愣了一下。

这个豪华大包间里,坐着一位高大的金发男子,全身牛仔打扮,脚底下放着军用的帆布袋,一手拿着小酒杯,一手拿着折扇,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两边的姑娘罗裳轻衣,面色嫣红,朱唇微启,酥胸微露,莺莺之语不绝,正忙着给这位西洋客人斟酒。

“Dear,我真的再喝就醉了。”侑觞之下,牛仔半推半就,一双棕得纯粹的眼睛略带羞涩地左顾右眄,既舍不得那春光乍泄的肚兜,也放不下这杯中的佳酿。

“公子,您这位客人早到了。”阿芝说,“他一口一个什么‘底儿’,是不是他老相好啊?咱舫里可没这名号的姑娘呢。”

嘲风暗笑,这个洋鬼子怕是头遭来这种烟花之地,怎么看怎么暗爽,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咳,史高先生,这是我们家乔少爷。少爷,这位就是史高先生。”阿四简单地引见。

史高见是阿四进门,手从腰间火器上松开,瞧他身后的青年器宇不凡,想必就是主顾了,他露出满脸笑容,放下酒杯就前去跟他握手。

嘲风象征性地捏了捏,寒暄两句,便挥手让阿芝把姑娘、乐师等人都清出去。史高很是不舍,眼光追着那股香味跑了一会儿。

“史高先生倒是喜欢风月场。”嘲风似笑非笑地说道。

“乔公子不知,这里多的是没有结局的美丽故事。”史高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那以后可以一起来捧场。”嘲风客套了一下,心想,这风月场上的故事岂有人当真?又想,保不准你这只红毛明天已在领事馆班房里干号了。

“言归正传。”阿四把一直提在手上的沉甸甸小木箱放在桌上,拨开锁头,里面是满满的英国站人银圆,“史高先生,这是四百两银圆,您点点?”

史高揽过木箱,草草翻看一眼,夸道:“公子很大气!”要知道他开口就要了三百六十两,谁知不但没压价,还多给了。

散了散酒气,松了松衣领,史高俯身从帆布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这是你要的东西,最新的鲁格P08自动枪,两把,就算是德意志国也是刚刚装备上,我当初想着自己使,可手头紧,割爱了。”史高说着,看了看枪,一副颇为不舍的样子,又另掏出一个小包,道,“这些子弹,都用油纸包好了,你验一下。”

嘲风眼前一亮,忙接过手枪,拉了拉枪机,未动。他加了把劲儿,纹丝未动。少爷变了脸色,史高见场面变得有些尴尬,顺势接了过去,反手拍了几下,顺手一拉,“啪”的一声,开闭锁顿时弓起,像极了尺蠖爬行时那种身体上弯和伸直的姿态。

嘲风眼中发光,史高见状咧开嘴笑了:“公子文弱,这新枪油上得重,多使几次便好,只是,千万别伤了自己。我就先告辞了。”史高提起钱箱,欲起身离去。

“别急,别急。”

阿四看了看怀表,热情地挽留史高:“少爷点了些特别的酒菜,史高先生何不再坐会儿?”

史高一听有酒,且主顾如此盛情,当即把钱箱放回桌面,又举起了酒杯。

阿四暗自吐了口气,你若是真的走了,不也落得太平?也罢。

他往窗口轻轻拍了拍手,船工听到招呼,赶紧从窗边垂下吊篮,早已停靠在画舫旁等候的“小神仙”菜艇中出来一厨子,小心翼翼地往篮子里装上菜品,挥手让吊篮回收。这菜艇避开了那些工序繁复的菜式,一切以快为主,以保食品新鲜、镬气好、上菜快。

不一会儿,“小神仙”已经把香茗、佳酿奉上,剥花生、酸姜夹皮蛋等一干小菜也悉数在八仙桌上摆出,大碗艇仔粥、艇尾鸡也随即摆上。

“史高先生,尝尝这艇尾鸡。”嘲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递过去。

史高忙伸出碗接下,一见是鸡胸肉,很高兴。

阿四在一旁拼命忍住笑。这是少爷的“研究成果”,嘲风发现自己从来不吃的、柴柴的鸡胸肉,到了洋人嘴边却是合心意的美味,此“成果”屡试不爽。

“这肉有嚼劲儿。”史高一口酒一口肉,颇为满意,阿四为了绊住他,不住地给他添杯。史高瞥了一眼他的颈口:“你戴的是真龙的牙吧?”

结丝萝

“啊,是。”阿四尴尬地应着。

“我听说前两日晴空坠龙,凶险得很,可惜我没赶上。”

“是,是。”阿四愈显焦躁,眼见少爷看了看自己,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目光中似有斥他镇定之意。

阿四避开眼神,赔笑道:“我也是听说的,风波持续了好一阵子,地方军政官员赶到的时候,已是满地狼藉,只剩下火后乌炭和几块龙骨了,至于那条真龙的肉身啊,已经被抢食一空了。”

嘲风有意无意接过话头:“天物坠凡,横遭乱民摧辱,实在讽刺。之后气急败坏的老爷们开始派兵勇四处搜刮,嘿嘿,十三行的太平日子,总是没法长久。”

史高放下酒杯,脸上的神色耐人寻味:“我只知道黑市上的龙肉、龙牙、龙骨,被炒得千金难求。你这个小跟班身上这块,也要几百两银子吧?我怎么觉得我这枪卖便宜了?”

两人没料到他绕来绕去撂出这一句酸话来,都是一愣。

阿四的脸色尤其难看:“你莫非要反悔?”

“不至于,我这人最讨厌出尔反尔、暗中搞事情的人。”

阿四和嘲风面面相觑,不知他是话里有话,还是直陈己见,一时惴惴。三人彼此瞧了一阵,史高哈哈一笑,继续喝酒吃肉,嘲风也即刻镇定下来,阿四却更加犹疑,心中不住暗骂这洋鬼子。

此时暗藏诡异的,不止观涛厅。

一板之隔的耸翠厅,几个团勇正骂骂咧咧,十分吵闹。

一个时辰前,一个把总和五六个团勇提溜着家伙什,闯进耸翠厅,生生赶走房内鸳鸯,见鸨儿劝阻,竟抬手把腰刀往桌上“啪”地一摔,眼看就要发作。还是专门管迎来送往的厅心机灵,他从客官一进门就认出那是团练总局的松把总。好记性是厅心的谋生手段,他赶紧奉上松把总爱喝的碧潭飘雪,递上毛巾,再以私人名义送上佳酿一壶。

鸨儿也连忙拿出玉照芳名册,供军爷挑选。

岂料这松把总一脸不耐烦,推说公务在身,只点了个歌女与乐师唱唱小曲,打发时间。

厅心不想多事,赶紧报上粤讴:“《解心事》《拣心》《听春莺》《吊秋喜》《心心点忿》《生得咁俏》《结丝萝》《问阿桂》……”

把总心不在焉,手里捏着怀表,时不时瞥上几眼,嘴上应付着:“那就挑拿手的来吧。”

于是一名歌女与丫鬟行将出来,落在厅角,歌女自报家门叫“莺莺”,着传统对襟衣服,盘扣扣到颈下,温柔端庄,玉指纤柔素白,扣于琵琶上。丫鬟不过二八年华,名“燕燕”,是个琵琶仔。

燕燕肤白胜雪,为了方便行船和伺候姐姐,干脆短衫长裤,淡妆素颜,不见丝毫青楼女子的风尘气。此时她神情略带惊恐,捧着毛巾等杂物,杵在琵琶后面,虽显瘦弱,但也眉清目秀,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得甚是可爱。

莺莺嘴边漾开腼腆的微笑,面若桃花,眼睛看着厅板,拨动琵琶,清雅的乐声悠扬,双唇一开:“桃花扇,写首断肠词,写到情深扇都会惨凄。命冇薄得过桃花,情冇薄得过纸。纸上桃花,薄更可知。君呀,你既写花容……”

“你老母!咩命冇薄!”

把总身旁的团勇听到了这两句很是不满,他额上贴着万应膏药,尖嘴猴腮的脸盘上是宿醉的浮肿,仗着一股暴戾之气就发作了,还顺手把桌上的瓜果小碟扫翻在地,里面的小零嘴儿滚落了一地。

“换人,换人唱!”松把总没接茬发作,挥了挥手,指了指莺莺身后的琵琶仔。

“哎呀,松大人,这琵琶仔新买不久,这广府话说得还不太利索……”鸨儿忙出来劝阻。

“你个冚家铲,还不识抬举!”膏药团勇一杯酒泼出去,把伺候茶水的厅心淋了满头。

厅心受这殴辱,也想不通为何今天这几位爷如此焦躁,累他无辜。

剩下几位团勇没吭声,神情略带警觉,不知有意无意,手总是在腰间备着,那凸起的轮廓分明是枪一样的物件。

“不唱也罢,过来让爷玩两把,反正也是闲着。”膏药团勇满脸淫笑,眼看就要站起身来。

“姐姐,妈妈,那我就唱一个吧。”这燕燕突然对歌女和鸨儿说道。她的声音脆生生的,但骨子里隐隐透着一股冷毅之气。

松把总点了点头,膏药团勇不好发作,只好把屁股端回去。

“清水灯心煲白果,果然清白怕乜你心多。白纸共薄荷包俾过我,薄情如纸你话奈乜谁何……”

琵琶仔挺起嗓音,唱起咸水歌《结丝萝》。

这略带童稚的声线一出,四周的房客都忍不住笑,就连厅外扒着扶栏、向下探看的娇美的姑娘们也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都觉得这姑娘一听就不是广府本地人,学起广府话的口音可真是好玩得紧。

可这松把总还真是存心挑事儿的主儿,他怒气外露,对鸨儿骂道:“你条扑街,专砸招牌的吧?这丫头系咩料?怕系乱党探子吧!”

说罢,把总拍桌嚷嚷,要对燕燕搜身。自打燕燕进门起,他那浮肿的眼袋里托着的凸眼珠便一直盯着她不放。许久没见过这等货色了,他心想,这靓妹皮肤可真够白,油灯下一照还晃眼,跟团练大人家的瓷杯似的,摸上去一定滑溜得紧,小嘴还紧紧的,嘿,奇货可居啊!眼前的女色,让把总内心只剩下淫邪之念,早已把要执行的任务抛之脑后。

松把总站起身,朝着正值花样年华的两女子走去。鸨儿和厅心这次再也不敢阻拦,看着角落的歌女和琵琶仔,想着这两货要是被糟蹋了,可就真蚀了本钱了。

火并琼花

莺莺花容失色,放下琵琶站起身来,全然不知所措。歌女只须唱一曲清歌,再陪几杯酒,是不留宿卖身的,但眼下这种情况如果过于忤拒,多半更加吃亏。

燕燕不自觉地缩到墙角,微微蹲下,手紧紧抓着长裤。

戌时三刻。

阿四心里着急,转到少爷的身后,偷偷扫了一眼怀表,指针戳向晚八时。

桌上的艇尾鸡已经精光,只剩下花生在顽抗。嘲风不紧不慢地讲着老广州的神怪之说、坠龙逸事,史高听得甚是入神。

终于,南岸传来一阵喧哗,纷杂的脚步声掠过画舫外的浮桥,继而是刀枪碰撞出鞘的声音,一大群兵士涌入画舫。

最先进来的是二三十个穿着蓝灰色号衣,胸前挺着“勇”字的本地团勇。他们甩出腰刀恶狠狠地低声说道:“奉帮办团练大人之命,缉拿革命党!”

姑娘与花客们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惊叫声不绝于耳,慌乱穿衣的、开窗欲跳的,乱作一团,众团勇弹压不住,干脆来个浑水摸鱼。

这厢杂音未绝,督练公所的新军又冲上船来,个个荷枪实弹,夏制服、战靴、军刀、汉阳造的乌黑黑的套子,闪了花客们满眼。走在前头的标统要发威,他单脚踩上椅子,扬起勃朗宁手枪,扯着嗓子号了起来:“谁也别动,谁动就是革命党,爷就毙了谁!”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的铜哨声又起,从沙面租界赶来的英国巡捕气势汹汹。一伙人高马大、满脸虬须的红头阿三乒乒乓乓闯将进来,为首的华人捕头满脸戾气,颠着嗓子对正纳闷的标统说道:“我们奉命来抓军火走私犯!不要阻住道儿!”

这乱糟糟的枪口之下,团勇、新军、花客、姑娘都蒙了。

耸翠厅内,色心正旺的松把总此时也暗叫糟了,不就几个乱党小贼吗?怎么搞这么大阵势?他原本还想着带几个小兄弟抓人邀功,再趁乱摸几把,这下……

这小小画舫,这回唱的是哪出戏?

对着洋人,团勇不敢妄动,新军心里暗骂这些白皮手伸得真够远。红头阿三呢,倒也不怕生,留下几人在首层卡好战位,剩下的在英国巡捕的带领下,径直往观涛厅奔去。

乱局当前,嘲风倒也冷静。他无意中跟史高看了一个对眼,只见洋人一脸乌黑,略带笑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嘲风,似乎看穿了对面这富家公子的五脏六腑一般,那个表情狰狞得紧!

嘲风被他盯得发毛,不自觉也阴狞起来,暗中摆好手势,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拿枪。

史高脸上的肉微微颤动几下,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压着嗓子道:“公子,这些人八成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先走,我护你们一程。”见对方没反应过来,史高又补了一句,“我是美利坚人,巡捕还奈何不得我!快走!”言罢,他从帆布袋里拔出一把毛瑟五连发后装步枪,快步走至厅门一侧,楼梯上英国巡捕的面容此时已清晰可见。

眼见事情发展到这般境地,嘲风在心里暗叹“好胆色”,表面却假作贪生状,匆匆抛下一句:“感谢好汉,有缘再会。”说完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腿软。

英国巡捕命令红头们往前冲,主子发话,最前面的红头鼓起腮帮吹哨子,举起枪对准琼花厅,像豚鼠般朝前疾奔而去,很快,嘲风便听到了刺耳的“砰!砰!砰!”的枪声。

红头朝史高开枪,但未击中,镜台碎了一地。史高一个打滚迅速避开射击,躲在梳妆台后,猫腰前行一段,趁红头上膛空隙,一跃而起,举枪便射。

只听红头“哎呀”一声,捂着胳膊往旁边一滚。史高对准的是他的右胳膊,夺其战力,而不伤及性命。

剩下的红头看见自己的弟兄倒下,怒吼一声,各自找好屏障,冲着观涛厅的枪响处搂起火来。一时间,厅门木屑纷飞。阿芝和船工吓得直往八仙桌下钻。而这红头的枪法也无甚准头,漏出几发射入耸翠厅,吓得把总大人扑倒在地,率众躲起。

这边史高弹无虚发,哨子那尖厉的啸叫声点燃了他每一根神经,他顺手抄过滚翻在地的酒壶,残浆对嘴喝了一小注,烈焰般的斗志已被燃起。

哨声夹杂着姑娘们的惊叫声、人们夺路而逃时物品的落地声、团勇新军的咒骂声,似乎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霎时间只觉得这些都是恶魔的声音。

如有神助般,史高剩下的四发预装子弹一口气放出去。楼梯扶手上下各中一发,“啪啦”一声,一段木扶手往一层坠下,靠外的红头们不小心掉下去两个,摔得满脸是血,全身扎满木屑,哀号不止。

紧接着,吊顶灯笼掉落,二层入口顿时昏暗了许多,红头们的射击顿时慌乱起来,更没准头。楼梯口的立地大花瓶被射中腰部直接粉碎,四散的瓷片呈扇形迸了一地,几个穿着短裤单腿跪地射击的红头又被扎得一阵哀号。

一箭双雕

正在这交火的当儿,嘲风主仆俩急忙行至厅内角。阿四一脚踹开隔板,领着少爷闯进耸翠厅,就要从窗户的雨篷往下爬,一叶棹艇早已在那儿等候多时。

不料主仆俩这一脚,却把躲在角落的莺莺、燕燕踢了个猝不及防,两人跟那些被动过手脚的破木板一道跌倒在地,甚是狼狈。嘲风撞倒燕燕,低头的一瞬间,眼光变得异样,直勾勾地望着燕燕胸前的物件。

破裂声吓了松把总等人一跳,这几个兵痞原本正躲在被掀倒的八仙桌后面。眼看两乱党闯入,数眼相对,把总恶向胆边生,邀功念头一闪而过,顾不得眼前之人似乎有点眼熟,举起转轮手枪就向着嘲风射击。

阿四瞅见了这黑洞洞的枪口,大喝一声:“少爷当心!”一个侧扑便要去挡,却被摔倒在地的燕燕所阻,未能如愿。

嘲风这才从恍惚中醒悟过来,顺势一闪躲,躲过呼啸而过的子弹,紧接着掏枪便射,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把总手中的枪,手枪应声落地,子弹擦着把总的脸颊而去。这么精准的枪法让把总心惊肉跳,虎口被震得疼痛难忍,顿时酒气全消,整个人蔫了下去。

“少爷,快走!”见略得上风,阿四拉过少爷,从画舫的窗户往下爬到底楼。只听见棹艇“吱呀”一响,似是有人跳将上去,又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道:“乱党从水路逃啦!”

画舫中还没回过神来的新军和团勇一听,前者不管楼上枪战未休,转身出舫观望,作追捕状,后者忙着从另一侧楼梯上门,接应把总去了。

史高一听公子已走水路逃脱,无心恋战,虚开几枪震住红头,转身便从二层窗户跃下,水声乍响,水花四溅。

红头们闻声破门而出,只见空中无月,江色乌影幢幢,他们不愿下水卖命,就逼着华捕跳下,同时不断往水里放枪,水花朵朵,甚是热闹。

“少爷,您看!”阿四从一个香闺里往外一指,“史高先生在那儿!”

就在阿四手指的方向,史高被红头接连不断的枪击轰出了水面,挣扎了几下,似乎没了动静。这些目中无人的巡捕此时依然盛怒难消,原本能速战速决的抓捕,演变成损失过半的持久战,红头巡捕们一边用印度语大骂着“烂人!”一边又打出一梭子子弹。

“可惜了,也是条汉子。”嘲风看了一会儿,见史高慢慢沉下了水,叹道。

嘲风和阿四夹在惊慌失措的众花客之中,经浮桥回到岸上。这平日里罕有人行走的小桥,此时也热闹起来。不过,团勇们对众花客可犯起了愁,这胆子着实生不起来,先是撞见了通判、道员本尊,然后是布政司等各大衙的衙内,更不提那些士绅、富商,没有一个团勇敢在这些人物面前有一点儿不敬。

“噢哈,四哥!”一壮健的团勇发现了阿四,远远地跑上前来。

“阿杰啊!”阿四听到呼声,迎上前去,劈头就问,“今晚怎么这么大动静?”阿杰早年曾为谭家搬过货,谭老爷见他忠厚,且懂点拳脚,便举荐他为团勇的小教头。

“不知哪条扑街昨日先是差点擂破了衙门大鼓,然后跑遍了团练总局、督练公所、沙面英租界,还有凤凰岗水师,说得神秘兮兮的,差点写下血书,说今晚有大票革命党和英国走私船接洽,就在琼花舫观涛厅,戌时整便来人收购军火,准备起事!”

阿四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似惊似怒又似哭笑不得,甚是精彩。

见少爷在场,阿杰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我们出动了两百多个弟兄,把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结果根本没什么大队乱党,松把总卧底在舫上,与匪激战,击毙一贼!”

少爷摆了摆手,叫阿四赏了一个银圆。阿杰喜不自禁,喝止了要上前搜身的勇丁,一直护送少爷到岸上。

南岸。四周行人渐稀,人人都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嘲风越走越慢,身后的阿四耷拉着脑袋准备挨骂。他自知今夜之事,自己办得太过火了。

数日前,阿四的赌坊旧友找上门来说有一个落魄牛仔,要卖两把最新式的佩枪,但索价甚高。少爷喜枪械,略一琢磨,便定下了银圆买枪、官差抓现行、趁乱脱身、枪财两得的损招。于是,阿四便兴致勃勃地导了场“大戏”,先找二五仔通知了衙门;把银票换成不方便携带的银圆;买通菜艇,让其见机将钱箱与得来的枪支从厅房窗户吊下,藏于艇上;又在耸翠厅的隔板上做了手脚,约好棹艇,在窗下等候,并包下了底楼的房间,以防万一。

没料到那二五仔大大夸大了此事,几乎惊动了省城所有的武装力量,原本几个官差几把腰刀的事情,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大围剿。幸好两人最后躲在底楼,并让棹艇先走分散了官兵们的注意力,最后才混在人群中保得周全。

果然嘲风黑着脸,阴沉沉地问道:“阿四,你找了谁去通风报信?”

风月红利

“少爷,小的找了卢少,就是那个他爹做印务、后来被抄家了的破落公子。”

“我的银子你都给了?”

“对,八两。”阿四小声说道,他其实只给了五两。

“五两。”嘲风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你最多给了五两。”

“你怎么知道?”阿四急忙住口,吓得退后了好几步,当面被拆穿了西洋镜,说不定要挨少爷的皮鞭,阿四急得手足无措。

“我算好的五两,也料得你一定找的是熟悉各衙门、戏份经常演过头的破落公子,一定是五两雪花银,才够他从衙门、团练、公所、租界,一路告到水师!”看阿四目瞪口呆的样子,嘲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次是我算计着玩儿,不怪你。下次你便知,差人办事,要了解他的脾性,而这钱,更要恰到好处。”

说罢,他掏出一块万国1894年的猎人怀表,弹开那刻有密西西比河蒸汽船浮雕图的表盖,指针已经落在十点一刻,接着说道:“因为闹大了有闹大了的好处,走!回琼花。”

“啊?”阿四瞪着眼睛,还顾不上感叹少爷的心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银子和枪械,明天差人去取不就完了?何苦现在回那是非之地?但嘴上只敢应允着。

此时远处传来“笃!笃!”“咣!咣!”的梆声。两名着马褂、提灯笼、持铜锣的更夫出现在远处的港湾码头。原本待命于此,准备缉拿革命党的团勇们,此时早已散去。

“小神仙”停泊在岸边,它的艇主正哭丧着脸看着一船的累累弹痕。他见阿四走来,忙从船舱菜堆中抱出钱箱和枪包迎过去,刚要张口抱怨这次因小失大,却被阿四瞪了一眼,只得硬咽回去。

主仆俩上至琼花,沿途尽是歌女对团勇的咒骂声,多年的私房钱被搜刮一空,连老鸨也不能幸免。阿芝见了两人,尚未开腔。嘲风对阿四使了个眼色,阿四奔上前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贱人!是不是你报了官?”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阿四又推开她,拔出手枪指向阿芝,“你个臭娘皮,害我家少爷差点送了命!”

阿芝跌倒在地,被冰凉的枪管顶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吓得木偶似的直点头:“是,是,小的该死……”转念又知说错,哭着辩解道,“不是!四哥哥,冤哪!贱下哪有这个胆儿哇!”

嘲风正直勾勾地盯着阿芝,幽黑的瞳仁在烛火下闪着似怒非怒的寒光,眼神如利刃,阿芝只觉得脸上被那道目光切了好几道。

“料你也没这个胆!”嘲风开了腔,伸手拽下阿四戴的龙牙,“这龙牙也抵个小几百两,你先收下。”

阿芝愣愣地看着嘲风,脑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讷讷地说道:“这……风少爷,这如何使得?”

“别急,我向你要个人。”嘲风不温不火地说道。

阿芝稍微清醒了些,脑子里迅速闪过玉照芳名册上的几个头牌姑娘,心疼得厉害,这些女子随便哪个也要个四五百两银子,真折了老本,但这个纨绔子弟还真得罪不起,只好咬咬牙应下了。

“嗯,把燕燕叫出来。”嘲风说道。

“燕燕?那个外省琵琶仔?”阿芝闻言一愣,想着风少爷怕是哪儿拎不清,拿四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换个曲都唱不好的琵琶仔?随即她又心中窃喜,这少爷今天是特地给自己送钱来了,忙不迭应承着进坊找人去了。

“快叫恩人!”转眼间,阿芝便将燕燕提溜出来,让她跪着,“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般贵重好德的少爷要给你赎身啦!”

燕燕闻言,纳头便拜道:“丫头拜谢谭少爷。”说罢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哪般来历?”嘲风不理会燕燕,又问阿芝。

“是被她舅舅卖来的,”阿芝说,“道她家原是贵州官府,其父因镇压匪患不力,被流放新疆。这丫头跟着舅舅前去寻亲。哪晓得她舅舅既抽大烟又滥赌,转手把人卖了,那恶舅舅每个月还追来讨私房钱,讨不出就一顿打。”说到这儿,阿芝故作愤愤不平状,“我图便宜,收来做歌女,可她又不会广府话,每日还好吃好喝养着,只赔了我不少钱,实在难办啊!贵公子您收了去……”

“慢!”嘲风一脸不耐烦,“这瘦兮兮的,没前没后的黄毛丫头就要讹我几百两?”

“公子哟,”阿芝心里一紧,“这琵琶仔也养了两三个月,一到相应时年,择客梳栊也要两百银吖!”见嘲风面无表情,阿芝又哭起来,“你就可怜可怜贱下,这打破的家私还要换,也可怜可怜燕儿,当个丫鬟,也好过被那个短命烂赌鬼勒索!”

“什么短命烂赌鬼!”阿四最不能听这说法,“小赌怡情,大赌发家,你懂个屁!”说着又抬起脚,作势要踹过去。“阿四!”嘲风喝止,想了想,说,“人我带走,折银五十两,剩下的算我入股。”

“入股?”阿芝、阿四面面相觑。

“嗯,每个月此时,我叫阿四来收分红。”嘲风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阿芝有点手足无措,迟疑片刻,正要开口。

“收声啦!”阿四说,“少爷可是给了钱的,也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好脾气。”

阿芝眼见三人渐渐远去,浑身哆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撒泼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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