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诫
七八年前，出门装备中还没有电子阅读器，旅行时常在机场书店里乱逛，看见顺眼的书就买。随意买进的书很像露水姻缘，一夕缘尽，看完就扔。保留到现在，偶尔还会翻翻的是一本《无用书》（The Book Of Useless Information）。这本书当年（2006年）是《纽约时报》畅销榜的头牌，美国读友称赞它是“厕上第一书”。
编辑这本书的是一个秘密社团，叫“无用知识协会”（UIS），由英美一批读书人、作家、艺术家纠集而成。他们志同道合，立志发掘、分享暗藏在全世界犄角旮旯里古怪的无用知识。这些知识虽然离奇，但必须真实，言之有据。协会有不少口号，直译成中文都不算贴切，我替它拟了一个：难称有用之学，并非无稽之谈。
《无用书》2006年首版。2008年出了第二本《神奇的无用书》（The Amazing Book Of Useless Information）。每本有几千条无用知识，差不多每条都透着诡异，读来有趣。比如：
彼得大帝时期俄国男子如果留胡子，就要缴纳蓄须税。
十九世纪以前，鞋匠制鞋左右脚的鞋样完全一样。
1666年的伦敦大火，半个城市被烧毁，但只伤了六个人。
十九世纪，英国海军为了破除礼拜五行船不吉利的迷信，造了一艘新船。船名叫礼拜五，下水日挑礼拜五，船长的名字也叫礼拜五，开航日还是礼拜五。结果这艘新船一去不复回，音讯全无。
马克·吐温晚年每天抽四十支雪茄。他出生那年（1835年）哈雷彗星飞越地球，去世那年（1910年）哈雷再次飞临。
勿忘我的名字来自一位德国骑士。他在河边采摘勿忘我给他的情人，结果落水而死。
英文里，同样是“裸”，naked的意思“不设防、无保护”，nude的意思是“不穿衣”。同样是“市”，town是“市镇”，不能称city（城市），区别在有没有大教堂……
好玩、冷门、无用——不知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无用书》的确是枕边厕上的良伴。这两本书已经不能算新书，但它碎片化的分类和编排，与当下新媒体的编辑思想如出一辙。
说到新媒体，UIS早就开始经营网络。出人意料的是，它的网站一反编书路线，求“全”忌“碎”，出手多是“无用知识”的大块文章，零打碎敲的什锦拼盘被压缩得几乎无容身之地。另外，“无用”的选题标准似乎也逐渐淡化。“冷门”和“有趣”成了主要诉求。
这类大块文章也很好看。UIS不知不觉地正在网络上编纂一部欧美文明的暗黑历史。我喜欢读历史上的各种骗局。最精彩的，当然是骗子之王维克多·拉斯梯格的故事。
拉斯梯格生于1890年，死于1947年。他是捷克人，混迹于美国和欧洲。他穿着考究，有“催眠般的魅力”，会五国语言，用过二十二个假名。他什么人都敢骗，什么钱都敢拿，什么局都敢设。
他骗过美国最有名的黑帮大佬艾尔·卡朋。他告诉卡朋，他有大生意需要投资，卡朋给了他五万美金（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五百万）。他把五万块钱锁进保险箱，两个月后，带着这些钱又找到卡朋，平静地说：我生意失败了，但我不能坑朋友，你的钱我一分不少还给你。卡朋大感动，抽了一千块钱给他——他算好就骗这一千块钱。
1925年，他在巴黎顶级的克里雍大酒店以政府邮电部次长的身份宴请五位钢材商人。他淡淡地说，政府决定把艾菲尔铁塔拆了，七千吨钢材卖给你们，你们分别报个价。文化界对这个世博会建筑很有意见。大仲马说，这个建筑令人作呕。莫泊桑说，我们不拆了这个瘦骨嶙峋的金字塔，无颜面对后人。政府一来没钱维护，二来从善如流，你们好自为之吧。宴罢，他又对踊跃报价的商人索贿——扫清了他们最后的一点怀疑。他笑纳贿赂后立刻离开法国。上当的商人后来都不敢报案。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名的骗局。
1936年，拉斯梯格因欺诈罪被美国联邦政府投入大狱，最终病死狱中。临死前，他给骗子同行留下遗言，一共十条。“无用知识”网站对拉斯梯格的报道极其详细，唯独漏了他的最后十诫。我猜他们有点作茧自缚，落进自设的“无用”陷阱，生怕无法自圆其说。因为这十诫太有用了：
1.永远耐心地倾听对方诉说；
2.永远生气勃勃；
3.让对方先表明政治倾向，然后附和；
4.让对方先表明宗教立场，然后附和；
5.轻微地暗示性话题，但不要发挥，除非对方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6.不要谈论任何疾病，除非对方特别关注；
7.不要打听对方的私人情况（最终他自己会说）；
8.永远不要自吹自擂，自然明确地显示你的分量；
9.永远衣冠整洁；
10.永远不要喝醉。
这不仅仅是给骗子的应对箴言。所有积极社交人士、商业谈判人士、企图攀龙附凤人士，这是前辈的度人金针。其实，社交、谈判、攀龙附凤等等，离大大小小骗局的距离并不遥远。
做人
虚构的文艺作品里，最好看的黑道是马龙·白兰度出演的教父；非虚构的真实生活中，最迷人的黑道是海上杜月笙。
高阳说杜月笙“逆取顺守，最终修成正果”。这是说他做事：烟赌起家，然后上海滩大亨，进而法租界公董局华董，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恒社领袖，上海地下抗战指挥……一步一步脱黑入白，最后收名于蒋介石的挽额“义节聿始”。新中国方面，至少尊他为爱国人士。
然而，这些事功，放进世界黑道老大博物馆，并不算亮眼。有的是更震撼、更高端、更曲折、更好玩的故事。杜月笙之胜，不在做事，而在做人。
有两种杜月笙的传记值得一读。一是章君毂的《杜月笙传》。章著杜传，是杜月笙传记的开辟之作，全面记录他门生弟子的集体回忆。另一种是拾遗所著《杜月笙外传》。拾遗是杜月笙秘书胡叙五的笔名。去年，香港重出《外传》，恢复作者原名，书名改为《上海大亨杜月笙》。章君毂笔下的杜月笙是一则传奇，胡叙五笔下的杜月笙是一个人物。人物比传奇更真实。拿两种传记参照而读，可以看清杜月笙行事为人的不同凡响。
杜月笙的高明，第一条是他不贪财，不爱钱。小人物也可以说自己不贪财，不爱钱。但我们没见过大钱，没赚过大钱，标榜清高没有多少分量。杜月笙是赚钱的能人，敛财的高手。当年的三鑫公司是上海黑色经济的旗舰，不义之财的金库。他后来还开过银行，经手提调的大单生意无数。可是他临死之际，处分的遗产不过十万美金。这十万美金，还是朋友替他存下来的。
杜月笙的钱，很多取之无道，但散之有道，用得其所。胡叙五说：“他未必笃于疏财，但能够张眼吃亏；他未必果于仗义，但能够热心好胜。他的金钱像潮水般涌来，依旧让它像潮水般淌去。凭着这些身外之物，他从四面八方，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1930年，上海法租界电车工人大罢工。法国总领事无计可施焦头烂额之际，被迫请出杜月笙调停。他和资方与工人代表数度磋商，条件渐渐谈拢，但双方在价钱上还差四五万块钱。杜月笙此时一面向法资担保限日复工，一面答应工人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结果他自掏腰包垫出了相当于今天几百万的差价，“做媒赔了女儿”，维稳平权两相宜，皆大欢喜。
我特别喜欢章君毂讲的一个故事。杜月笙初入黄金荣门下，领到第一笔奖金，黄金荣的老婆桂生姐给了他一大笔钱。黄金荣说，小孩子怎么能给这么多钱。桂生姐坦然应对，我这是试他——假使他拿了钱去挥霍，狂嫖滥赌，那他再能办事，不过是个小白相人。假使他拿钱去存银行买房子开爿店面，那他就是一个不合行当的普通人。现在他花大笔钱清理旧欠，结交朋友，等于说他不但要做人，还要做个人上人。我断定他才堪大用。
这个故事点明了杜月笙一生散财的逻辑。实际上，杜月笙看淡钱财，“张眼吃亏”的胸襟，桂生姐、黄金荣都比不上。
他们更比不上杜月笙礼敬文人的气魄。杜月笙一生都是个半文盲，但他始终钦重书生优待文人。国学大师章太炎，自负帝王学的杨度，都是杜家常年资助的座上客。他礼敬文人，交友为重，基本上不求回报。杨度在杜府顶着记室（秘书）的名义，光拿钱，不干活。非但不干活，杜月笙还替他搜集各地的州府县志，助他写作《中国通史》。
对各路文人，他能帮的都帮。对开口相骂的文化人，他一笑置之。据说鲁迅曾亲口告诉自己的同乡：他的一位朋友，在上海办刊物炮轰杜月笙“封建余孽”，每期必骂，杜却毫不在意。有一次租界当局要去查封这份刊物，当巡捕的学生给杜报信，要给这位朋友“吃点苦头”。想不到杜月笙摇摇头说：“算了吧，这班书笃头，何必叫他们到捕房里去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后门逃脱拉倒啦。”那本杂志复刊后，再也没有骂过杜月笙。
至今没有人谈过鲁迅和杜月笙有什么交集。不过冥冥中两人似乎有着一种古怪的缘分。抗战期间杜月笙避居香港，四年里宾馆住房中一直放着一套《鲁迅全集》。
杜月笙未必佩服文化人的见识。他养着章太炎这样的名士，却从未听说他曾问政问计于这些书生。在他心里，可能他们都是有点迂腐的“书笃头”。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友天下士”的态度。这或许是他养名的手段。他死后几十年里，和他有过交往交集的写字人，几乎没有一个对他口出恶言。他的故事开花散叶，成为一个传奇，也许就种因于他礼贤敬士的风度。
书生迂腐、短视、不懂事，会有种种毛病——可是有一点确凿无疑，历史是书生写的。书生文人的好恶，可以决定任何人物的生前风评身后定论。杜月笙是一个正面的例子。反面的例子更多，历史上虐待迫害书生的人物，没有一个能留下好的名声。
老男人中的法拉利
迈克尔·道布斯是英国的老牌政客、作家。他是英国保守党的大将，刚出道时诨名唤作“娃娃脸杀手”，后来当上保守党副主席，2010年被王室册封为男爵。他当作家更成功，作品广受欢迎。无论虚构还是纪实，他下笔不离官场和政治人物。1989年，他的处女作小说《纸牌屋》以别开生面的凌厉笔法讲述英国官场故事，大获好评，次年就被BBC改成电视剧。十三年后，2013年2月1日，投资一亿美金的美国版电视剧《纸牌屋》强势登场。
美国版的《纸牌屋》出自大卫·芬奇之手。我喜欢大卫·芬奇，他是力量强大的邪派导演。他的《七宗罪》《搏击俱乐部》《社交网络》《龙文身的女孩》都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他来拍摄道布斯的《纸牌屋》，就像科波拉拍摄马里奥·普佐的《教父》，是一次天作之合。
道布斯《纸牌屋》里主角叫弗郎西斯·厄克特。他尊贵、优雅、渊博、坚定，有教养有魅力，光芒四射，但他是个恶魔。他精擅政局政客的操纵之道，可硬可软，能屈能伸，进退之间将政敌一一剪除。小说《纸牌屋》最初以厄克特的自杀结尾，但这个人物塑造得太丰满太成功了，BBC电视剧的制作方坚决要求他活下去。道布斯改动了结局，并顺势又写出另外两部厄克特小说：《玩转国王》《最后一章》，完满交代了这位当代枭雄的精彩一生。这两部小说后来都改编成BBC的电视剧。
大卫·芬奇以功成名就的好莱坞大导演之身，试水电视剧，看重的是电视剧为演员表演提供的空间。他说，最近十年来，最好的剧作，最适合演员表演的剧作，都是电视剧。他把他的爱将统统招进了剧组。他告诉演员，你们都是我的首选，每个角色都是第一选择，所以你们不能坏我的事。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像科波拉请来马龙·白兰度、艾尔·帕西诺，大卫·芬奇请来从《七宗罪》开始一起合作的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
到今天为止，我只看了美版《纸牌屋》第一季十三集中的前十集，除了“登峰造极”，我想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史派西的表演艺术。BBC剧集中厄克特的扮演者是英国大牌理查德森，我没看过，看过的人说，理查德森演到形神兼备，但是看了史派西的演出，那叫叹为观止。史派西演的这个老男人，是老男人中的法拉利；史派西演的这个坏男人，是坏男人里的百达翡丽。
弗朗西斯·厄克特在美剧中叫弗朗西斯·安德伍德。英剧中，厄克特是英国保守党的党鞭；美剧中，安德伍德是美国众议院多数党民主党的党鞭。党鞭（whip）是英美政治党派在议会党团中的负责人，相当于议会党团的秘书长，负责该党在议会的提案以及协调该党议员在议会中统一行动。党鞭的说法取意英文中的whip in（鞭赶），whip in的原意是围猎时鞭打猎狗不离围猎路线。“鞭”在中文里是男根的代称。我觉得史派西演出的安德伍德更像是戏里民主党的命根子，也是整部戏的命根子，装满权力欲望的精液，嚣张、自信地勃起，而且造型壮观、大气。
史派西丝丝入扣地展现出安德伍德形象的多面，他可以孤傲愤世厚黑无情冷血，也可以风趣乐观沉着体谅义气。他每走一步棋，至少想到后面五步。他作局布控，让受控的局中人所作所为完全出于自愿。他可以毫不做作地随口说出莎士比亚式的金句。比如“我不喜欢把事情托付给命运”“警觉有益于灵魂”“我爱她胜过鲨鱼爱鲜血”。他求婚时说，如果你想要幸福，拒绝我，我不会给你一群孩子，然后数着日子等退休，我承诺你不会有这些俗事，我承诺你一辈子不会无聊。面对情人，她年轻的身体垫着高跟鞋青春逼人，苍老的他说，你和老男人相处过吗？老男人会伤害你，然后抛弃你。情人说，你伤害不了我。他淡淡地说，脱了高跟鞋。听话的情人顿时矮了一截。
看《纸牌屋》之前，我没有想到一个老男人能如此性感，性感得如此气势磅礴。美国的评论人说，其实那些文绉绉的台词未必得体，只有靠史派西来说，观众才不会感觉唐突。《纸牌屋》的剧本台词堪称一时之选，但对比史派西的表演，不免相形见绌。另外相形失色的是剧集中那几位小美女，她们有脸有胸有干劲，但在史派西、罗宾·莱特这些成精的老怪面前，小妖们显得很嫩。
安德伍德不可一世的亮相，让人好奇：他将如何收场？纸牌屋是用纸牌搭出的房屋模型，精巧，但危险、薄弱。美剧《纸牌屋》一共两季二十六集，第二季尚在拍摄中。我把美剧常用的收梢套路想了一遍，都差强人意，会辜负史派西的表演。我忍不住去查道布斯的《最后一章》，落幕大戏既顺理成章又出人意料，果然是高手设计。我不想在这里剧透。实在想知道结局的朋友可以通过《上海书评》和我联系，只要你预订后十年的《东方早报》，凭发票我可以免费提供详细资讯。
最高智商的杀人犯
五月二十二日，泰德·卡钦斯基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佛罗伦萨联邦监狱迎来七十寿诞。
中国还有没有人记得卡钦斯基？他是“911”之前美国头牌恐怖分子，他大概也是人类历史上智商最高（167）的杀人犯。他的故事，一半是惊悚悬疑的侦破剧，另一半是激动人心的哲学课。他的文集《技术奴隶制》2010年在美国出版，亚马逊图书网站至今四星高悬。
他生在芝加哥，从小智力超常，醉心于数学，十六岁被哈佛数学系录取，二十五岁获得密西根大学数学博士。他的博士论文异常出色，荣膺1967年年度密大最佳论文奖。主持论文答辩的教授称，全美国最多只有十到十二个人能理解、欣赏他的研究。博士毕业后，他被伯克利加州大学数学系聘为助理教授。两年后辞职。
他后来回忆说，二十四岁时，他经历了一场重大的精神危机，对现代文明生活厌恶至极，人生极其绝望。痛苦之大，令他不惜一死。不惜一死，赋予他灵机：既然无惧死亡，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应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事，为所欲为。他觉得，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从此他得到了自由和勇气。
开始他并没有血腥的规划。他只想回归自然，豹隐山野，自给自足，做个自在闲人。1971年，他在蒙大拿州的荒野搭建了一个十二平方米的小木屋，无水无电，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不过他厌恶的现代文明没有放过他。数年以后，蒙大拿的山野成了开发区，建设大军碾碎了他的宁静岁月，修桥筑路摧毁了史前荒野的自然美妙。他发誓要报复，从避世的隐士化身为复仇的恶魔。
他一生反对技术文明，自己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科技天才。他有点铁成金的巧手，用俯拾皆是的工业垃圾制成邮件炸弹。从1978年到1995年，十八年里他一共寄出十六枚邮件炸弹，主要目标是大学（现代技术文明的策源地）和空中航线（现代技术文明的代表），炸死三人，炸伤二十三人。
美国联邦调查局1979年立案调查，动用了一百五十名全职特工，悬赏一百万美金，先后开设八百条电话热线，办案费用为历史最高。但十几年中一无所获。
到了1995年，案件发生戏剧性转机。卡钦斯基主动致信美国主要媒体，要求一字不删地发表他三万五千字的论文《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这篇文章后来被称为“学校飞机炸弹客宣言”（Unabomber Manifesto）。他说，如果主流媒体刊登他的文章，他可以停止炸弹袭击。已经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专案组竭力劝说媒体答应炸弹客的要求，让炸弹客宣言为全民举报提供线索。此时首先站出来为国分忧的是色情杂志《阁楼》，它自告奋勇印行卡钦斯基的文章，不过卡钦斯基却嫌《阁楼》过于三俗，断然拒绝。最后《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同时刊发炸弹客宣言。
《工业社会及其未来》断言，现代技术戕害人性，毁灭环境，造成难以言说的人类痛苦。人类面临抉择，要么用暴力革命推翻技术文明，回归更为自然原初的幸福，要么自取灭亡。
真正自取灭亡的是卡钦斯基。他暌违十年的弟弟戴维从宣言的观点、风格、措辞中辨认出炸弹客就是他的兄长。戴维毅然举报，跨时近二十年的联邦第一大案终于告破。卡钦斯基最后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囚禁中的卡钦斯基并没有停止写作。《技术奴隶制》里，除了重新修订润色的宣言以外，还收集了他入狱十几年里和世界各地各式人物的通信。在他取得博士学位的母校密西根大学，哲学系开设了卡钦斯基的专题讨论课。讨论课的主持人斯克尔比纳说，卡钦斯基是个杀人犯，也许还是个疯子，但或许他真有非比寻常的历史智慧。
卡钦斯基始终不改他的傲慢和自负。他瞧不起欧美左派，嘲笑他们那种娇滴滴软绵绵的想法，诸如与自然和解、善待动物、性别平等、非暴力、低竞争……还是技术文明的价值观。左派的改良主义路线，会阻碍他倡导的革命。
他的理想家园是史前部落。他坚信部落生活才能淬炼人类的高贵品质。卡钦斯基理想主义的关键词是：生存技巧、自律、诚实、坚忍、反抗、勇敢。
我喜欢密西根大学一位学生对卡钦斯基理想的评论：卡钦斯基的理想，包括其他一切高调的理想主义，幸福家园都是为理想人类而建。现在的人类，绝大多数都不符合这些理想人类的标准。所以，建立他们的理想家园，第一步就是把不合标准的人类清除干净。
韦伯福斯之谜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她当年的确文名早著，不过她的一生谈不上快乐，晚景更是凄凉。名人名言，听着好玩就够了，不必当真。
生于1946年的英国人保罗·托迪，一生行事刚好和张爱玲相反。他也能算早慧的文学神童，十几岁就在女性杂志上发表小说，后来上牛津，主修英国文学。大学毕业，熟人都觉得他会走上虚荣的文学之路，没想到他一翻身进了商界，生意做得成功，六十岁荣休，已攒下殷实身家。花甲之年，摇身一变，变成当红的小说新进。从2006年起，差不多每年一部长篇，现在已经出版六种小说。他的小说并不是倚老卖老的回忆文章，而是风骚的时髦故事，销量不俗，反响甚佳。他的处女作《到也门钓鲑鱼》已搬上银幕，今年二月公映。总结一生，他可能会说，挣钱才要趁早，来得太晚挣不到。出名等闲事，老来也能俏。
托迪小说的故事有趣，却不轻佻。我比较喜欢他的第二部小说《波尔多梦魇》。波尔多红酒题材，何其当令，时尚指数破表，但作者别出心裁，居然写出了一个沉重的人生故事。
《波尔多梦魇》是这部小说美国版的书名，英国版的书名是《韦伯福斯无法抗拒的遗赠——四季美酒的小说》。四季美酒就是小说的四大章，依照时间顺序为2002年、2003年、2004年和2006年。小说采用了倒叙的结构，第一章是2006年。主人公韦伯福斯登场，已经是一个华丽得令人目瞪口呆的酒鬼。早餐后，他先喝一瓶拉菲得基酒庄的红酒，午餐再喝一瓶1990年卓龙酒庄的红酒，这只是前戏。他当天的高潮，是去伦敦诺曼底牛肚餐厅，连喝两瓶1982年的柏图斯（Petrus，台湾李宇美的译本译为皮特鲁斯），然后醉到不省人事。按照今年的官方价格，这四瓶酒价值十三万人民币。这是韦伯福斯平常的一天，他每天都要喝五瓶波尔多红酒。在这一章，2006年，韦伯福斯嗜酒如命，严重酒精中毒，生活崩溃，罹患科萨可夫精神病。顺便说一下，中国人比较认罗斯柴尔德家族旗下的拉菲红酒，但在英美，柏图斯才是波尔多红酒里的酒王之王。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你在小说的最后一章2002年会读到，韦伯福斯只是一个IT精英，疯狂工作，没有享受，没有朋友，没有生活，没有恋情，不知红酒为何物。他邂逅了一批英伦贵族。一种迷人的、他以往无从领略的多彩生活向他展开：高雅的朋友，醇厚的友谊，各式各样的享乐，兴会无穷的嗜好，餐会，酒会，围猎，善解人意的高尚女子……还有红酒。老派贵族散漫无羁的生活令人陶醉。韦伯福斯卖掉了自己的公司，花巨款解救了一位垂死的、父亲般的朋友（也许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作者没明说），从他手里接收了一幢大而无当的贵族宅邸和十万瓶藏酒。他的义气还感动了他心仪的丽人。他们私奔，成婚。他用富贵闲人的生活置换了原来工作狂人的生活。
富贵闲人的生活慢慢开始破碎。他像过去迷恋工作一样开始迷恋红酒。妻子因他酗酒而车祸丧生。他自己如同掉入地狱，债台高筑，众叛亲离，神智恍惚……
韦伯福斯的生活出了什么错？仅仅是酗酒吗？他的悲剧从哪里起步？作者托迪细致地、非常真实地记录小说主角的生活，红酒牌子就写了几十个。小说中没有阴谋，没有恶人。但作者没有给韦伯福斯之谜任何答案，没有解释，没有说明。
或许这只是一个叙述花招。韦伯福斯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出现。他被医生判定，由于酒精成瘾脑病十分严重。小说中曾经提示：这种科萨可夫精神病，会导致记忆丧失，以虚代实，以编造故事来填补记忆空缺。患者难以区分编造的故事和真实生活，最后完全沦陷于自己的妄想世界。小说中的第二、第三、第四章，有可能根本就是酒精中毒醉鬼的幻想和虚构。换句话说，这是一部亦幻亦真、克里斯托弗·诺兰电影似的小说，是《盗梦空间》《记忆碎片》的文学尝试。六十老翁保罗·托迪真能玩得那么花哨？
我宁愿琢磨书中一些细节的提示，它更像几十年人生经验的精华，更像韦伯福斯悲剧的正解。精于红酒品鉴的老人说，再好的红酒，一打开，它就开始死亡。老人喝酒从来只喝半瓶，剩下半瓶倒掉。韦伯福斯的红酒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它打开之初，在醒酒器里的两小时，芳香可人，让人忘了再过十小时，再过二十四小时，再过四十八小时，它将彻底死去，死酒的酸臭难以沾唇。一切伟大的享受，从红酒到情爱，从权势到尊荣，只品其半，见好就收才是正道。有老派生活训练的旧家子弟懂得适可而止。新来的闷骚青年意气用事，全情投入，想要涓滴不漏，长饮不歇，结果肯定臭不可闻，不可收拾。
头号玩家
天下大势，变动不居，物换而后星移——物质环境一变，明星也会跟着变。远的不论，单说情场故事，原来的调情圣手风月英雄都走才子路线，从唐璜到卡萨诺瓦再一路到孙甘露。才子基本上是餐馆文化的产物。那时候的风月路线和餐饮路线重叠而行，中国有文酒之会，西方有咖啡厅社交圈，才子们以美食中心为风月中心，坐在那里吃吃喝喝，聊天吟诗弹琴作画，顺手拿下绝色女子。那时候生活比较单调，美女们眼界不宽，心气那么高的林黛玉最隐秘的非法爱好也就是看看黄色手抄本《西厢记》。才子们要么是写《西厢记》的，要么是《西厢记》作者的作协同事。
二次大战结束以后——中国还要往后挪三五十年，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大不一样。风月中心不再据守一地，而是连成一线，讲究的是昨天米兰，今日东京，明晚纽约。风月线和航空线联为一体，坐而言完全不敌起而飞。于是，欲海情天，才子出局，玩家当道。玩家要有闲，有钱，能玩，能干。情场当然不废餐饮，但用餐的浪漫指数现在有专门记法。如果你在巴黎，与女友去米其林三星五叉的餐厅吃一顿大餐，固然不错，但浪漫分数不高。如果你带着女友坐私人飞机中午去泰国清迈喝一碗鲜花汤面，喝完即回，那才是玩家手段，浪漫十分。做一个十分的玩家，何其之难！不过还真有玩家中的玩家，能拿十分里的十分，被各国同好公推为世界第一花花公子——他是多米尼加人鲁维罗萨。
7月5日，是他去世的忌日。1965年7月5日凌晨，一夜狂欢之后，他驾驶法拉利250GT撞毁在巴黎街头，随即死亡，终年五十六岁。他的死法很合花花公子的身份。他当时的妻子（第五任）和其他密友都觉得他有自杀的可能，他死前几个月一直在说他害怕慢慢老去。
他生前曾经很有钱。他的全部财富来自女人。他有过五段婚姻。两个太太是法国女演员，两个太太是美国大富婆。两个美国富婆每人送他一架改装的B25轰炸机，让他开着玩。婚姻之外，和他有染的女人不计其数，大多是国际级的白富美，比如庇隆夫人、玛丽莲·梦露。如果他晚生三十年，从玛当娜到戴安娜，肯定都会进他的花名册。
鲁维出生在多米尼加一个军人之家，父亲后来去巴黎当领事。他没留什么钱给儿子，留给他的是好色的天性，以及一个花花公子的教养。鲁维在法国长大，十七岁回多米尼加上大学，结识了大独裁者特鲁西略，后三十年，特鲁西略成了他的恩公和庇护人。他当过特鲁西略的保镖、女婿，大半生是浪迹全球的外交官。特鲁西略喜欢鲁维，有点像金庸笔下的康熙喜欢韦小宝，他对记者说鲁维是个“绝妙的骗子”。
鲁维说：“女人是我的全职工作。”他一生所爱是“运动、女人、冒险、名人。简而言之，生活”。因为尽职和热爱生活，他每年至少要花掉两百万美金，按照通货膨胀率计算，就是现在的一亿美金。他说他不赚钱，只管花钱。据说，正是鲁维挥金如土醇酒美人的生活激发到佛莱明的想象，这才诞生了娱乐历史上永垂不朽的人物007詹姆斯·邦德。
按照西方人的标准，鲁维的身高偏矮，才175公分。但他消瘦结实，肤色黝黑，散发着“危险、迷人、冒险的气息”。他礼貌周到风度翩翩，能说五国语言。他的一个女性友人说，他和任何一个女人说话都全神贯注，无论她是八十老妪还是四岁女童，这时候哪怕世界第一美女从边上走过，他都不会看一眼。他令所有的女人觉得自己是天下无双的尤物。女友感叹，床技了得的炮友易找，贴心殷勤的玩伴难寻。
弗洛伊德说，人类异性间勾引的招数日新月异与时俱进，但最后一击从古至今却变化无多。最后一击决定玩家品质。玩家要器宇不凡，更要器具不凡。鲁维能成为当年欧美上流社交圈的传奇，绝不是靠他的礼貌和外语，而是靠他下流的天赋异禀。他是西方的嫪毐。他的首任妻子，特鲁西略的女儿晚年在口述回忆录里忆及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把我抱上婚床，那个大家伙突然跳出来对准我。我吓坏了，吓得满屋子乱跑。”
关于鲁维胯下之物的具体长度，当年就有各种流言。最夸张的说法是鲁维经常拿它当卷尺来测量餐桌的大小。他死后他的朋友纷纷出面驳斥这种说法：鲁维是个绅士，不可能在公共场合那么失礼。那把尺谁也没见过。
公开信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凡·米格伦先生：
你一直被人指为骗子，我却始终敬为天才。
又一次想到你，因为中国的故事。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中国艺术界、收藏圈为苏轼的《功甫帖》吵翻了天。去年九月，收藏家刘益谦在纽约苏富比拍卖会以五千万人民币竞得《功甫帖》，三个月后，上海博物馆三位研究员发声力证这件苏富比拍品是赝品。真伪之辨，惊动了旧媒体、新媒体、收藏人、艺术家、研究员……群情亢奋声嘶力竭，民间故事的版本里连黑道都急发密令……我觉得这场笔墨是非百分之九十五的参与者疯了。《功甫帖》是真是假，干卿底事？
《功甫帖》原来是苏轼写给朋友的九字便条（短札），公元十二世纪宋代中国的一条手机短信，朋友间的社交寒暄。今天，《功甫帖》有两种身份：它是一件书法作品，喜欢中国书画的朋友可以观摩、欣赏；另一方面，它是进入艺术品拍卖市场的金融商品，和股票、房产、期货等其他金融商品一样，具备价格上升下跌的无限空间。它是一枚金融投机的筹码。刘先生刚刚花了五千万拿下筹码，三位短打扮的书生大吼一声：客官，你看走了眼，这枚筹码一文不值。
刘先生当然要着急。如果《功甫帖》是假货，等于他收进了五千万假钞，这笔生意彻底砸锅。但是，对一辈子不可能参加金融游戏的大多数围观人来说，假钞又何妨？真钞是官家钦定的一般等价物，假钞才是民间好玩的特别艺术品。
可以把话说得再明白点：普通人看《功甫帖》，应该只取艺术品一路，不必在乎它金融产品的身份。感受艺术品，作者是谁不重要，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坏。它是好字，还是坏字？它是高级的书艺，还是低级的书艺？如果这件苏富比拍品果然字字辉煌，就根本不必管它是苏东坡写的还是秦始皇写的或者是章子怡写的。好坏常常无关真假。真假事关交易，事关商业。普通人无关交易，留心好坏足够了。自扫门前雪，莫管瓦上霜。
由此，我想到了上世纪艺术界的惊天奇案，想到了你——奇案的主角，凡·米格伦先生。
你是荷兰画家。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你被逮捕，罪名是把荷兰国宝、十七世纪伟大画家维梅尔的画作卖给德国纳粹。这是通敌的大罪。
你开始不肯透露这些作品的来源。当气急败坏的审讯官威胁要起诉你、处以重刑时，你慢慢地转向审讯官，然后说：“这是我做的，我画的。”
你不仅承认卖给纳粹元帅格林的《基督与淫妇》是伪作，卖给德国元帅博物馆的《为耶稣洗脚》是伪作——这是你维梅尔假画系列里最差的一幅，你还开出了以往维梅尔伪画的清单。审讯官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这张清单上的几幅画早已是维梅尔的名藏，包括鹿特丹国家级博伊曼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以马杵斯的晚餐》。为了坐实自己的证言，你在监狱里又画了一幅仿作，让全世界目瞪口呆。
你在法庭上说，你造假是为了反击艺评人对你的攻击。你步入艺坛时被“完全不懂艺术的艺评人恶意打击，再也无法展示自己的作品”。在维梅尔的名义下，你的画艺不断精进，非常享受艺术创作的快乐。“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钱只会给我带来烦恼和不快”。
有趣的是，欧洲有名的艺评人，在米格伦的伪画前曾经献上极为华丽的赞美。他们一直不愿意承认《以马杵斯的晚餐》是赝品，最后的技术鉴定才让他们闭嘴。博伊曼斯博物馆并没有将《晚餐》撤展，只是调换了作者的名字，加上了一段说明。直到今天，这幅画仍然是吸引最多目光的展品。
乐天的荷兰人，是真懂艺术，真懂博物馆艺术的收藏家和展览家。
《功甫帖》的收帖人是苏轼的好友郭功甫。东坡在和郭功甫的唱和时写过两句诗：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观艺赏艺，这两句话值得深长思之。你说呢？米格伦先生。
小宝
写给巴黎的情书
伍迪艾伦先生：
先祝贺你的《午夜巴黎》获得第八十四届奥斯卡原创剧本奖。这是一个迟到的祝贺，足足晚了九个月。你获奖的那一刻，还没轮到我在GQ写公开信。
我写信的这一刻，你的新片《爱在罗马》已经公映。我忍住了好奇心，没有上网去看那些版权可疑的视频，准备下周到香港合法观影，为你贡献七十港币的票房。2000年以后，你的每部电影我都是在香港看的，每看一次，大概会为你的户头增加一块钱的收入——这是我的胡乱估计，到现在应该攒到十来块钱。今年，你和娇妻宋小姐在丹麦喝咖啡，有一杯是我请的。这是一个中国人能够表达的最诚挚的敬意。
你至今已经拍了四十余部电影，我祝愿你能够拍过五十部。不过，即便你拍到一百部电影——以一年一部的速度你要拍到一百四十岁，《午夜巴黎》还是一部非常特殊的影片，值得你的影迷好好聊聊。你用奇幻的手法，讲述了一个迷惘的怀旧故事，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你一反常态，不再阴阳怪气愤世嫉俗，不再指桑骂槐刁钻刻薄，而是深情款款柔肠百转地拥抱抚摸巴黎，拥抱抚摸它的过去和现在。
看过电影的朋友不会忘记片头三分钟美丽的巴黎风光。那三分钟简直就是一部美轮美奂的巴黎申奥大片。我想如果当年巴黎申奥有这样的宣传片，2008年奥运会可能就不用英国人来张罗。《午夜巴黎》把法国人逗得开心死了。法国人一向爱你，连你那些叨比叨比有点沉闷的话痨电影都爱，何况这样一部投怀送抱爱意绵绵的影片！他们完全不能自持。法国人说，《午夜巴黎》是伍迪艾伦献给巴黎的一封情书。
人人都写情书。如果这封情书出自今年去世的言情圣手诺拉·艾夫隆（《当哈利遇上莎莉》《西雅图不眠夜》的编剧）之手，谁也不会意外。如同纯情之作出自徐志摩、冰心之手，那太正常了。不正常的是这封甜蜜的情书居然由伍迪艾伦写成，就像剑拔弩张的辜鸿铭、鲁迅写了一本琼瑶小说一样，未免太过离奇。你对巴黎表达的爱意，坚定彻底，没有一点保留。你在影片中对巴黎一往情深，没有片刻的犹豫和冷漠。你真像一个忽闪着大眼睛、情窦初开的无邪小女生。
但是，你制作《午夜巴黎》时，毕竟已是七十五岁的世故老人。电影中的若干段落，表现出你的智慧依然尖锐锋利，比如你对那个自命博学好为人师，其实浅薄虚妄的美国教授保罗的嘲弄。他显然是个升级版的《百家讲坛》老师。以你的智慧和老到，为什么还会那么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地热爱巴黎？
我起初并不懂。你在电影中最神奇的设计，是让美国作家吉尔回到1920年代的巴黎，在当年的西方文化首都，和创造“黄金年代”的天才相聚。一次和朋友聊天，朋友说，你注意到了吗？那些古人、高人，基本都不是法国人。
我突然被点醒：电影中，历史上，那个黄金年代文化首都的缔造者居然多半是外国的侨民和流浪汉，菲兹杰拉德夫妇、海明威、斯坦因是美国人，毕加索、达利是西班牙人……巴黎，大概只有巴黎，才有那样的胸怀和襟抱，收留、优待、鼓励、刺激、纵容不羁的各路天才，让他们的创造力像塞纳河一样奔流，为人类留下至今魅力四射的杰作。这样的巴黎，确实值得老泪纵横的伍迪艾伦花痴般地表演爱心。
你到底不是小姑娘，你的爱最后还是很有分寸。你的电影告诉观众，黄金时代的巴黎，值得赞叹景仰追慕，但不必沉溺。古时候，“感冒没有抗生素，拔牙没有麻醉剂”……考虑到你的年纪，考虑到你的爱妻比你年轻三十五岁，你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那时候还没有伟哥。
无须回到过去，但巴黎可以勾留。影片结尾，吉尔（很多人说那是你的化身）与虚头巴脑与时俱进的未婚妻分手，漫步雨中，落户巴黎。这似乎就是你这些年的创作生活，伦敦、巴塞罗那、巴黎、罗马、哥本哈根……与欧洲越缠越紧，与美国渐行渐远。
祝你长寿、好运。
小宝
小说家中的爷们
达许·汉密特先生：
我很早就搜齐了你的全部作品。你是我喜欢的美国小说家。
你真正的小说创作岁月只有五年，五年中出版了五部长篇。这五部长篇让你毫无争议地跻身世界性的一流作家之列。你让侦探小说从此具备了高级文学的品质。二十多年后，1961年，你去世之日，《纽约时报》的讣告称你为“冷硬派侦探文学的教主”。你辞世已经五十年，直到今天，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天都会有人读你的《马耳他黑鹰》，观摩根据你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视频。
冷硬派侦探文学后来的健将钱德勒、劳伦斯·布洛克在他们的作品中向你反复致敬。你的作品发生地在旧金山，你笔下旧金山的景物历历如绘，你因此成为旧金山的文学名片。这个传统绵延不绝：钱德勒扎根洛杉矶，布洛克为纽约的白昼暗夜代言。从你开始，好的侦探小说必然是好的都市文学。
生前虚名身后尊荣，你未必会放在心上。行于当行，止于应止，不阿世，不虚荣，不媚俗，不恋物，沉着大气，舍生取义，这是中国人对优秀男人的期许。我觉得你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文学家里够格的爷们。
那时候的美国文坛真的是群星争辉。艾略特（他的根在美国）、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文名响亮在你之上，海明威还特别喜欢装彪悍、装暴力、装骚。但他们身上的文人气、书生气、名士气太重，没有你那种安稳厚重的爷们范儿。文学是他们的底线，无论如何，他们放不下文学。而你为了践行心中的道义，万事皆舍得。
你从来不装暴力，不装颓废，衣着讲究，仪容出众。你白发早生，脸色苍白，偏偏又爱白衣白鞋，全身上下唯有眉毛唇须是黑的，望之翩然浊世佳公子。你一直有肺病，最后死于肺病。那个年代，都说肺病是文人病，阳亢上火，性欲旺盛。但你男女分际把握得特别干净，不放浪声色，与剧作家海尔曼三十年恋情，相慕相助，传为佳话。
如果说经历是财富，你就是小说家里的亿万富翁。你曾经在大名鼎鼎的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当过七年侦探。你的文学之路从侦探故事起步，顺理成章。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参战老兵。珍珠港事件后，你已经四十八岁，以抱病之身慷慨从军。
疾病和战争延缓了你的小说创作。真正打断创作的是政治，是臭名昭著的麦卡锡主义。二战后，你是美国左翼社会运动公益基金的代表。一次，你代表基金保释的四名年轻人弃保潜逃，联邦法庭要你供出四个人的下落。其实你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对你也不领情。但你觉得这是道义所系，绝不能低头。你说：这是我的正义，值得性命相挺；我不必知道法官和警察的正义。你被判监半年。半年的牢狱生活，完全摧毁了你的健康。你再也没有精力提笔创作。
一次义气，代价是金钱、名气、志业，甚至是生命。你却从不后悔。你的孙女后来说：“道地的侦探心中不容温情，而汉密特精于世故的算计下面埋藏着对家庭、朋友、恋人的脉脉温情”。政府对你的追杀一直到你死后：你是亲历两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有资格安葬在华盛顿郊外的阿灵顿国家公墓。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亲自出面企图剥夺你最后的荣誉。这一仗他输了。
你一生洒脱，五十年不离烟、酒、读——不是毒品，是读书。你是一个可怕的读书人，阅读胃口极大。文学以外，你还读植物学、动物学，读《蜜蜂的语言》《德国十八世纪的枪械制造》《冰岛的英雄传奇》《怎样打绳索》《怎样下盲棋》……读黑格尔哲学，你的毕生最爱竟然是——数学。你临终前还在读书，读到连书都拿不动，歪倒在一边。然后，你死了。
呼唤你的亡灵，我有一个小遗憾：你的小说很早就翻译成中文，但缺少一套有分量、够出色的译本。我还有一个大悲哀：放眼今日文坛，像你这样直道而行、不计利害、只问是非的爷们，竟然遍寻不得。
你一灵不昧，会感到些许寂寞吧？
小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