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
草庐外,叶星凡正一动不动,盯着地上那名剽形大汉。
他就倒在叶星凡眼前,两只膝盖仍在微微的蠕动,紧紧攥着龙头刀仍不肯松手,正与死亡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人的一双眼睛本来就已经大的吓人,此时瞳孔涣散,布满血丝的双目暴突在外,看上去更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相信自己居然还是会倒下,自己千辛万苦逃到了紫竹林,对头竟然还敢下手。
血顺着土壤的缝隙慢慢向叶星凡脚下浸去,叶星凡没有想要救人。
因为眼神冷漠的叶星凡早已认出了这个人,他只想看看是谁在做好事。
随后他的食指又不自觉的按上了眉梢,因为他头疼。
又是女子,又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她正单足踏在那大汉的胸口,紧紧盯着叶星凡。
“真想问问那朋友,是我命犯桃花,还是我看起来就像要吃女人亏!”
通常碰到令他感到头疼的事情,他就真的会头疼。
地上的男子有个外号叫“双刀断魂”。
除了长江三山连环邬的老大,鹰眼熊之外很少有人有那么大的臂力能同使两柄斩马刀,当然更少有人有那么鼓的眼睛。
他的双刀纵横江北黑道,凭着一身硬功,栽在他们三兄弟手上的高手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记不全了。
但鹰眼熊竟然魂断在一个女子手中,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相信。
“琴魔张影灏?”
那女子见叶星凡一身白衣立在门口,吃惊之余,立刻开始全神戒备。
“原来真不是冲着我来的,最近确实太紧张了。”
这个时候,叶星凡才算有心情打量眼前的女子。
紧身的黑衣黑靴让那女子幽美的体态尽显无疑,身后一领深红色的披风迎风而动,更是英姿飒飒。
叶星凡一直觉得若有人用柳枝来形容女人的腰未免太夸张,但现在他却觉得这个形容是成立的。
她的腿格外修长,瘦半分则瘦,胖半分则胖。即使现在正踏在死人身上,却依旧不影响这双腿对男子的吸引力。
虽然现在无法见到她的真正样貌,单看那双带有西域风情的星眸已足够让任何男人心动。
叶星凡瞧了瞧身后,暗道:“若是真朋友,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出来。”
那女子见叶星凡对着自己露出笑容,倒是愣住了。
传闻张影灏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冷若冰霜,怎的如此轻佻。
“张影灏?”看来这美丽的女子不想这么耗下去。
叶星凡:“看样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道:“别人视你紫竹林为禁地,但我还是来了。”
叶星凡道:“我还看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女子冷冷道:“不喜欢?哼,只怕是的!”
叶星凡道“那姑娘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女子道:“我要杀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往你这里走!不过这样倒也省事,省了我不少追踪的功夫。”
听到这里,叶星凡面色开始不大好看,他知道这姑娘是什么人了。
“想不到眼前贵客倒是紫竹林的常客。我看姑娘不如在这青山绿水中也盖一座草庐,也好做个邻居。”叶星凡忍不住皱眉道。
如果非要叶星凡选择一类不想打交道的人,那毫无疑问就是杀手。
那女子冷哼一声道:“凌云飞瀑隐神剑,紫竹仙庐蕴魔音。你琴魔绝对不允许有人在你紫竹林中流血,对么?”
叶星凡往草庐一看,张影灏还坐在里面一动不动。
“江湖以讹传讹的事太多。少林寺泰山北斗释家圣地,但少室山脚下流淌的鲜血,游荡的冤魂难道少了?”
叶星凡这番话原意是点醒这女子少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他估计这番话也一定能让张影灏此时的脸色变得很好看。
女子冷哼一声,用力将剑拨了出来。鹰眼熊跟着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叶星凡忍不住再次皱眉道:“一个女子为何要做那冷血杀手?”
女子从那男子怀中掏出了几锭银子放入一个布囊中,又反复搜了几遍。
叶星凡只是静静看着。
做完这一切之后,女子才道:“给我回答你的理由。”
叶星凡道:“我只是想不到你连死人的钱也要。”
女子道:“银子救不了死人,却能救活人。不过相信不用多久对你也没什么用了。”
那女子已将剑缓缓举起,剑尖的鲜血还在滴答下坠,一股充满寒意的凉风已扬起了叶星凡的衣袂。
叶星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感觉到一阵凉意从领口钻了进来。
她想来叶星凡这个“琴魔”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之前一切和善的模样不过是出手的先兆。所以,自己一定要先发制人!
“谁允许你们在此胡闹!”张影灏还是出现在了草庐外。
这两人无论谁都是翩翩佳公子,此时站在一起,绝大多数都会觉得眼前一亮。
但是眼前的女子显然不在此列,目中冷意丝毫未减。
叶星凡叹息道:“你若再不出来,就真不够朋友了。”
张影灏冷冷道:“血兰,我对你再三忍让!你也别把张某当是摆设!我若当真要留下你,你绝走不出这草庐五丈之外!”
这便是人共同的毛病,没别人在场时,有些事或许可以忍下,但有了别人就完全不同了,哪怕这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何况今日之事,这血兰的确是犯了张影灏的大忌。
“原来她就是江湖最富盛名的七杀手之一,要价排名第五的‘血兰’?”
惹上杀手的人麻烦一定比一般人多的多,更何况这杀手名气还不小。
叶星凡只是在奇怪七杀手之中的人物,什么地方值得他张影灏敬佩。
忍不住重新打量起眼前这朵血兰。
血兰虽然杀气逼人,但看到张影灏时浑身的杀气顿消,竟似无法直视张影灏的眼睛。
张影灏的眼睛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又像一把锋利的宝剑。
江湖传闻琴魔视琴如己,向来是琴不离身,血兰看了看张影灏手中的琴,道:“你才是张影灏?”
张影灏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血兰道:“之前我在你草庐外面做了什么你也全都知道?”
血兰第一次在此杀人之时,是三个月前,那时她还尚有顾及。
毕竟江湖传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谁都不愿意主动去招惹张影灏的。
但张影灏没出面的时候,她只道张影灏不在草庐内,便再也无所顾及了。
张影灏:“这已是第三个。”
张影灏一直没出过紫竹林,自然很清楚。
血兰望了叶星凡一眼,剑尖一指喝道:“那你又是谁,竟敢出来戏弄我。”。
叶星凡道:“我并没有自我介绍,再说你给我机会吗?”
血兰仔细回想,这人的确没吐露过自己的身份。
但看见这男人的笑容,瞬间脸上蒙上一层乌云冷哼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她的眼神告诉叶星凡她绝不是开玩笑。
听到血兰的话语,张影灏看了眼叶星凡,便侧过身不再看二人。
只有叶星凡知道这是幸灾乐祸,但在血兰看来,这张影灏的态度却值得玩味。
叶星凡双手一摊道:“现在正主都已站在姑娘面前,你难道还想杀人?我既然不是张影灏,那适才所言自然不算。你若要让紫竹林沾染血光,咳咳,尤其是我的,总得先问问主人家同不同意。”
血兰冷笑道:“我已经杀了三个人,哪一次是问过他的?”
叶星凡叹息道:“你要知道,这长江连环邬名声一向不大好,能死在姑娘手上倒算他们得了善终。影灏不闻不问,并不是真的怕你。他虽然不爱管这种闲事,更不会亲自出手,却是分的清什么人是该死的。”
张影灏冷眼斜睨着叶星凡,但眼神中竟隐隐有了一丝暖意。
毕竟是老朋友了,世上能清楚自己心中所想的或许只有他吧。
仇敌之间,尤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或有尊敬,或有巨恨却不会有轻视。
但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却恰恰相反。
“我若杀他,你是不是就要插手?”
她对张影灏的语气不免稍稍柔和了几分,毕竟是自己理亏。
谁知张影灏道:“杀人不行。杀他,姑娘自便。”
说完,转身便进屋里,还顺手关上了门。
搞得叶星凡几乎都要以为他这次出来,好像就是为了专门同意这件事的一般。
这张影灏看似冷酷,其实想臭臭人,却真让人伤脑筋。
叶星凡敲了敲门道:“不就喝光了你的酒吗。喂,这就算这个月的酒钱!”
血兰剑尖指地,左手剑指平推,人虽未动,叶星凡已然感觉到她的姿势隐含着许多的变化。单看这功架,便知血兰并非是浪得虚名。
不过论及剑法,叶星凡有这自信,就算是他们七杀手中的王者“魔云十三刺”站在这里自己也无半点畏惧。
“好像没人出钱让你杀我,你这样辛苦岂不亏了?”叶星凡做着最后的努力。
血兰:“杀人有酬劳固然是好,没酬劳也不在乎!”
“听你的话好像你本就以杀人为趣?倒并非是为了酬劳?”
“世上该死的人太多,我只恨杀的太少。”
“姑娘,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其中包括我。”
“不错。”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要是杀不死我呢?”
血兰终于发出一声冷笑:“世上还没有杀不死的人。”
“呵呵,这是你最后一单买卖,准备改行吧。”叶星凡虽然在笑,眼神中早已没有了笑意。
“姑娘有此雅兴,在下弹奏一曲忝当助兴。”
张影灏的声音伴随着一曲舒缓的琴音,隐隐自草庐内传来。
叶星凡回过头,对着紧闭的门摇头道:“上辈子好事做多了,这一世才能交上这样的朋友。你们七杀手说不定下辈子能遇上好报。”
血兰紧握手中长剑,却迟迟不出手。
她向来不惧任何人,如今在这琴魔面前也不敢过于造次。
因为适才琴声一响,她心率竟是跟着琴声一顿!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内力远不足以抵抗对方的先兆。
而那叶星凡却是一脸淡然微笑,二人内力修为高下立判。
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男子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看来张影灏是要以琴声让自己知难而退,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
血兰冷哼一声,如轻烟般跃上屋顶,足尖在竹端一点,几个起落,已飘然去远.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兰花香味.
叶星凡深吸一口气,闻着那一缕清香,才道:“这姑娘轻功倒也不凡。”
琴音一停,张影灏已缓步出屋,淡淡道:“轻功高低不是闻出来的。”
叶星凡脸色冷然道:“那屁你能不能闻出来?刚才这里有人每一句话都在放屁,你不知道?”
张影灏道:“我若不逼退她,你就知道放屁的是谁了!”
叶星凡这时才回头道:“你刚才难道还是在向我示警不成?”
张影灏道:“莫要忘记我上次见你出手已是五年前的事。”
叶星凡道:“你是想说,若是五年前的我碰到现在的她可能有点棘手?”
张影灏点点头,他说的话叶星凡绝不会怀疑。
叶星凡沉默片刻,才道:“但你莫忘了那是五年前。”
张影灏道:“谁知道这几年你武功有没有退步,你的懒惰和你的多管闲事同样有名。”
说完也陷入沉思,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完全矛盾的两种性格会发生在同一人身上。
叶星凡凝视着张影灏,缄口不言。
张影灏被盯得不自在,忍不住道:“你又知道了什么不妨直说。”
叶星凡道:“呵,谁还有我了解你。”
张影灏冷笑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星凡道:“你从我的话中听出我动了真火,是担心有人辣手摧花吧。”
对这种动辄就要用剑取人性命的人,叶星凡真想直接废了她。
剑道即人道!在叶星凡眼中,以剑行凶的人根本不配谈剑!
张影灏默然无语,转身走进屋内,之前未完的清心咒重新从屋内传出。
叶星凡走到屋檐下,继续趟在绳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张影灏需要抚琴压抑心中的怒意,而自己也需要琴音祛除适才心中的杀气。
一曲弹罢,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错。我三月前第一次见她。这姑娘心肠本不坏,只是杀孽太重。刚才我本想一曲试试驱除她心中戾气,岂料她没这个兴致。”
张影灏已站在叶星凡身旁。
叶星凡:“你的琴音何尝不是杀人的利器。也难怪她不想听。”
张影灏望着地上的死尸不禁眉头紧锁,不料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一而再再而三帮一个杀手打扫战场。
叶星凡坐起身子道:“我很奇怪。为什么血兰屡犯你的忌讳,你却视若无睹,宁肯一遍一遍弹奏着清心咒来压制心中怒意,如此委屈自己。”
张影灏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随后道:“走吧。”
叶星凡呵呵一笑:“不会吧。心虚?”
张影灏:“在我走出紫竹林前,你得先办好一件事,否则这一次我会袖手旁观。”
叶星凡一愣。随即了然般望了望地上的尸体,苦笑道:“血兰啊血兰,你真会选地方,更会选时候!”
张影灏抬头看着夕阳,缓缓道:“对岸五里之外听风林,他那两个弟兄已经等了两个月了。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不妨在里面多待会。”
什么时辰差不多了?张影灏话语中有什么特殊用意?
叶星凡知道无论如何是不会提前知道的。
张影灏心软的时候是最好的朋友,但心硬的时候简直连钉子都钉不进去。
所以叶星凡只好听话的扛着铲子,拖着鹰眼熊的尸体去五里之外“散步”了。
鹰眼熊现在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是什么身份,名声多么狼藉,也随他的死而烟消云散。
叶星凡用了小半个时辰,一锄一锄的掘出一个坑,将鹰眼熊的尸体放在里面,浑身已微微发热。
听风林下的忘忧谷,原本秀丽的风景已被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替代。
“为何…怎么难民人数如此多?难怪刘知府不敢放入城中,倒是情有可原。”
叶星凡虽然知道最近难民为患,却还是被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吓到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暗,叶星凡隐隐觉得张影灏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可他同时又清楚张影灏这个人不会开玩笑。
就在这时叶星凡的眼睛忽然瞪大,比起躺在旁边的鹰眼熊的眼睛竟然还大。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正赶着一辆马车进入忘忧谷。
刚刚一进去被数百难民团团围住。
虽然距离尚远,但还是看的十分真切,就是刚刚才离开不久的血兰。
叶星凡立刻站起身看着下面的情况,他知道这一定就是张影灏要自己看的东西。
血兰驾的马车刚停下,人们便围了上来,四周萦绕着熏人的臭味。
她轻轻捂着鼻子,似乎并不愿意被这些难民围住。
迅速拿起一旁的长剑,足尖自马背一点,飞速跃离了人群,几个起落又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看着她,不诧异不吃惊,只是都对着她离去的方向作揖膜拜。
随后马车中冒着热气的蒸笼被站在前面的难民一个个搬了下来。
场面看起来井然有序,这些难民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车里的食物肯定充足,所以并没人上前哄抢,。
叶星凡食指轻柔着眉梢,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张影灏这么怪的脾气为什么对血兰能如此忍让,竟肯如此委屈自己。
原来他已经发现最近血兰杀人赚来的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不管之前血兰杀人得到的佣金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但此一次叶星凡便认定这个姑娘善心尚存,并非奸恶之徒。
自己之前若真动手,说不定还自以为为江湖除了一大害,说不定还在沾沾自喜。
叶星凡想起来不禁一阵后怕,他甚至知道自己鼻尖已沁出了汗。
“谁在放屁?”
张影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叶星凡身后,叶星凡却茫然不觉,还在目不转睛看着山下。
“是我。刚才我放了一个全天下最响的屁。”叶星凡笑道。
良久张影灏才道:“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叶星凡缓缓道:“等等。”
回过头张影灏正看着他:“又怎么了?”
叶星凡道:“去做一件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