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而幽暗。
中秋后的月失去光泽,只有镜湖之上仍有一抹光晕,光晕尽头紫竹林无边的黑暗。
竹桥另一端,一丝血腥味随着冷风漫过湖面,悄然混入林中。
有人说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最接近光明之时。
却不知许多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永远告别了光明。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退一步,跨一步,也许结局都会不同。
天又亮了,草庐竹门依旧紧闭。
一个专心运功,一个毫无知觉,那刚升起的旭日很快便化作一缕落霞。
叶星凡中途几次睁开眼,他感到不可思议。
这两日自己明明一直在耗费功力,内力为何却不减反增。
自己的功力比起昨日更是有所恢复,虽只是一两成,其中关窍却大违常理。
可是就算自己能吃得消又如何。
血兰因体内纯正的道家真气,加上自己凌云神功的护持才勉强吊住一口气,始终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
两日多的水米未进,再拖个一两日,血兰就算不毒发,也会虚脱而死。
“影灏若是短时间无法返回,如此在紫竹林傻等终究不是办法。”
叶星凡心中大感焦躁,再也坐不住。
医术超群的朋友叶星凡尚有第二人选,那便是红叶寺的无道和尚。
只是红叶寺距离此地路途太远,他不敢保证可以平安到达。
再说无道和尚前几日尚为叶秋客祝寿而来,此时可能顺路游历访友,未必便立刻折返红叶寺。
“罢了,若是明日影灏仍未返回,也只能带血兰去红叶寺碰碰运气了。”
叶星凡将找来另一种丹药再次熬成药水,至于那墨绿玉瓶的丹药,叶星凡却是不敢再碰。
血兰的毒性似乎没有继续恶化,比之两日前神志尚要清醒些,可疑尝试着用竹调羹慢慢将药水喂入血兰口中。
这种百花回生丹的药用叶星凡是清楚,是解毒生肌的良药,多少有些效用。
血兰两日未曾有食水入喉,喂药倒也顺利。
但她也只喝得三口,随后便尽数呕了出来,碗中满是黑血。
怎的毒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叶星凡此时知道不能再等了,心想若是再拖下去这伤势恐怕无道那老和尚也未必能治。
抱起血兰,便往门口走去。
可刚走到门口,竹门忽地洞开,一股冷风铺面而来。
叶星凡内力已恢复了五六成,此时想也不想,剑气一指点出。
二力相击,激起的劲风将茶几和竹门都推出了屋外。
叶星凡一退五步,顺势消解对方力道,屋外之人却纹丝不动。
“怎么是你?”草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影灏和叶星凡都识得对方的武功,同时罢斗不再出手。
此时叶星凡固然抱着血兰,而张影灏立在门口,怀里竟也抱着个女子。
两个好朋友这样的情况下交上手,确是少有的怪异场面。
也好在张影灏怀中的女子,使得他劲力未曾用足,否则叶星凡恐怕也得被这一掌打掉半条命。
当日张影灏见那女子倒在百毒老叟洞口,虽说自己从不管人闲事,但人之天性,终是不忍袖手不理。
诊脉之下这才发现这女子原来身中数种奇毒,下毒手法繁多更似有先有后。
而妙就妙在她每一种毒性竟然都是为了克制延缓之前的毒性。
能让人丝毫不觉且所有毒性仍旧保存体内,恐怕只有百毒老叟这般绝世毒圣才有此能力。
张影灏就这样半蹲在洞口,山洞中的巨蟒在黑暗中窥伺吐信他也丝毫不觉。
良久他才叹口气,做出了一个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决定。
张影灏背着这个女子,连夜赶路片刻不停,欲将她带回草庐医治。
但见草庐外有马,夜晚之中也没认出是杨乘风的白龙,只以为来了不速之客。
随后又听见屋里有人翻箱倒柜,方才出手袭击,不料来人却是叶星凡。
“外面那群人是你杀的?”张影灏语气有些不悦。
叶星凡就像见到救星一般,赶忙道:“先别说这个,快救人。”
“等等,杀谁?什么外面那群人?”叶星凡有些愣神。
“看样子不是你做的?”
“你是说那些华山派的弟子,全死了?”
“是不是全死我不知道,总共十四具尸体。”
叶星凡愣住了,十四具尸体,应该是两个风雷剑阵!
这种情况谁会杀他们?谁又能杀他们?
张影灏道:“你刚才让我救谁…”
叶星凡这才回过神,快步而回,将血兰重新抱回榻上。
张影灏看了一眼,有些微微惊讶:“她?她是…血兰?”
叶星凡没有任何解释,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把脉,张影灏的眉头更是紧紧的皱了起来:“奇哉。”
“能救么?”叶星凡与他相交多年自是明白其意,这两个字绝对不是好话。
张影灏摇摇头,沉默片刻后才站起身来。
只见他先将双手以酒水洗净。
再施以银针度穴,配合着自身的真气,左右并用,反复刺激两个女子的内关穴。
叶星凡自然知道内关穴在腕关节正中直上两寸处,属于厥阴心包经,却并无祛毒效用。
张影灏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又观察了片刻,这才喂血兰服下药神泉水。
血兰这次并未再呕吐,药神泉水才得以奏效,看她苍白的脸色慢慢显出一丝红晕。
张影灏摇头道:“你的眼光确实很毒,这么多丹药你偏要喂她雪莲丹!”
叶星凡摇头道:“错了?我只用了两粒。”
张影灏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一阵抽搐,掌中的药碗都开始出现几丝细微的裂痕。
平常的雪莲虽具药用,却远远谈不上珍贵难寻。
如今所谓的数十年的雪莲也大多是药商有意哄抬欺瞒,千株之内或有一株真品,而且若非行家根本无法鉴别。
但是这几粒雪莲丹,是张影灏在极北苦寒之地,费时一年方才寻得的百年雪莲,又以本已极为稀少的药神泉水悉心培育了数年。
为保药力,整株雪莲总共才炼成四粒,原是为自己和三位好友有朝一日打通最后玄关而备。
即便此时的叶星凡服下一粒雪莲丹,若调理得当半月之中内力也能提高两三成。
叶星凡竟然说一次只用了两粒。
“这毒原就非比寻常!你喂她服下雪莲丹,虽然以百年冰莲的极寒药性将毒性暂时冻结,却也是在无形中积聚毒性。现在此毒在她经络之中纠缠固结,恐怕此时已然入骨。她服下雪莲丹多久了?”事已至此,张影灏也不愿徒然埋怨。
“今天应该是第三天。”
张影灏摇了摇头:“毒性太强,雪莲丹的效用恐怕也要打折扣。从现在开始,你有一个对时。在此之前必须找到解药,而且必须是三人用量的解药。否则…”
叶星凡急道:“否则什么?”
“毒性复起之时,莫说是我,就算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张影灏道。
叶星凡道:“解药?大概在岳子峒手中。”
张影灏冷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不过华山掌门也用毒吗?名门正派,嘿!”
叶星凡喃喃道:“这可是杀子之仇,他如何肯交出解药?如何肯…”
张影灏这才有些吃惊:“你杀了他儿子!为了这个女子?”
叶星凡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还有别的方法么?”
张影灏沉默片刻,才道:“不说为好,两个人死总比三个人死好。”
叶星凡:“什么意思?”
张影灏知道叶星凡的脾气一定会一直追问到底,也就懒得废话,直言道:“恐怕你自己早就已经想到的!”
叶星凡沉默不语,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愿意去想起这样一个地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影灏虽说有救,却又说没法子了。
此地本是绮萝山余脉,沿着九百里绮萝山主峰南行,还有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天然湖泊。
名叫天池,天池之中有一神秘的门派——天池宫,大殿就在这天池中的无名岛上。
但是天池终年大雾,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岛上究竟是什么样子。
天池宫的门人也绝少在江湖中露面,即便偶尔出现,也是诛杀那些得罪天池宫的人。
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十年前的事了,毕竟江湖中胆子又大,脑子又笨的人原本就活不长久。
十年前,崆峒掌门天鹰子就因性如烈火,酒醉之后当众口出轻蔑之语。
一言一出,所有宾客几乎数息之间,全都向他告辞而去。
等到稍稍清醒,所有的酒瞬间化作一身冷汗。
于是连夜修书备礼,让几名掌门嫡传弟子前去请罪。
但是尚未等到他的弟子归返,第七日夜里,天鹰子的头颅就和身体搬了家。
最后还被挂在崆峒派的大殿之上。
据说做下这桩案子的人,也只不过是天池宫主的两名普通弟子罢了。
而崆峒派也只是默默的换了掌门,连掌门接任大典都未曾举行。
至于崆峒的好友,甚至门人,更没有一人敢提报仇的事。
如此谈虎色变的地方又有谁敢靠近,更遑论潜入天池宫盗取她们的镇宫之宝。
更何况这里距离绮萝山主峰数百里之遥,就算拿到,恐怕也已赶不及折回。
张影灏捣着草药,自顾自道:“我也知道这个地方去不得,但除非这里某人又能妙手空空从华山掌门那里空到解药。”
叶星凡料想天池神水虽在神秘难测的天池宫中,但未必便是宫主亲自看管。
以自己的轻功若想悄悄潜入,天池宫人也未必便能发现。
而解药定是在岳子峒自己身上,要悄无声息从华山掌门身上取解药简直难如登天。
正面交手自己虽然不惧,却也没必胜把握,更何况他对华山风雷剑阵一无所知。
叶星凡摇头道:“一天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些,这一来一回可是一千多里,你一定有办法的。”
张影灏淡淡道:“办法肯定是有,我会脱掉血兰所有衣衫,然后赤裸着直接扔进药神泉水中,或许可以争取一两日。”
叶星凡面色一变道:“张公子说笑了,区区千里而已,一天一夜自然足够。”
张影灏默然半晌才道:“十五个时辰料来无妨。”
叶星凡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血兰,本来红润的脸又已经开始逐渐苍白。
张影灏摇头道:“想清楚,换任何清醒的人都不会去招惹那群疯婆子。”
“走了。”
叶星凡勉强一笑,不愿多说一个字。
张影灏只道了声“嗯”,同样没有多余的表情。
叶星凡走出草庐却不上白龙,千里马太慢,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他又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人已没入那一片紫光中。
张影灏竟不再看他,只是扶起残破的竹门喃喃道:“从今日起,张影灏再无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