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柳城最繁华的街道尽头,有一处别苑,桃树夹道,青叶两行,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格外从容与恬淡。
此地,便是许小山为母亲购买仙丹的“仁玉轩”,乃是一个因天赋不佳被清退的许姓子弟所建。这许姓弟子在被清退后,辗转流落到这边陲小城。凭一手入门仙法,每月炼得几颗仙家丹药,出售而得家财,在这偏僻之地,倒也奇货可居,渐渐成为城里的一方势力。
索性这人生性寡淡,膝下只有一儿,平日足不出户,作恶极少,在城中百姓看来,倒也似一出尘仙家,心中敬畏而又向往。
许小山对此不甚了解,他只知这“仁玉轩”的主人被城内人称作“大先生”,每月会炼得的一批仙丹,摆在其中出售,虽价格不菲,但能救得母亲性命,这便足够他每到此,都怀揣敬畏,又满载希望。
但这次他来,却不是为了买药。
清晨,仁玉轩的张伙计一打开宅门,便看见许小山站在门外,束手而立,神色忐忑。
张伙计却没觉异样,笑道:“小山,今儿个这么早来买药呀?”
许小山勉强一笑,不敢回答,只往仁玉轩内走去。
张伙计待许小山走近,打眼一瞧,打趣道:“你脸色咋个这么差?莫不是纵欲过度,可得小心。”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并排,一起往展示并拍卖仙丹的“春语堂”走去。
许小山这时答道:“昨夜本想进城,可忘记城门早关,于是在城外游荡了些时辰,今早城门打开,我才进来。因而一夜没睡,脸色自然差了。”
张伙计心疼骂道:“你这榆木脑袋,城门关上,回家便是,今早不也一样来?你莫不是不知道,没有一批新鲜丹药出炉,哥哥都会专门为你备下几颗?”
许小山感激一笑,不答。
两人这时走到春语堂门口,张伙计伸手一推,大门打开,一股清香扑面而出,许小山心中一清,迈步而进。
屋内有四张长桌交错而立,每张长桌上皆摆放有三个精美的红木华盒,内里装的是能治许母病的仙丹妙药。
许小山走到一张长桌前,低头望着桌上的一个华盒,心中一热,忍不住用手触去,当手触到华盒边的一刻,登时有一股灼烧感袭来,疼叫一声,缩回手去。
“又不长记性了,这不是,”张伙计看到此景,摇了摇头,“早就跟你讲过,这华盒受过我家大先生仙法加持,若无正确打开之法,寻常之人,碰之便会有灼烧痛感。这是为了防小偷的,你说你,瞎碰什么!”
许小山应道:“是……是我冒失了。”
张伙计摆了摆手,道:“哥哥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小子的过失了。把丹药的六百六十两给我,我便挑颗灵力最旺的丹药给你。”
许小山涩声道:“谢谢,但……但我没钱。”
张伙计指了指许小山腰间别的钱袋,道:“这里边没钱吗?”
许小山下意识护住钱袋,道:“这是我为娘亲寻求救命之法的费用。”
张伙计脸色一变,道:“那你可有美婢能送予我家大先生?”
许小山:“早已变卖。”
张伙计:“那你来‘仁玉轩’作甚?‘仁玉轩不接待穷人’,你难道不知道?”
许小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郑重道:“张哥,我今日来‘仁玉轩’,为的是拜入许大先生门下,学仙丹炼制之法,救我母亲,还望张哥能通报许大先生一声。”
张伙计冷笑一声,嗤然之色呼之欲出。
许小山见状急道:“我这钱袋里,尚有两千余两,甘愿悉数奉给许大先生,以交换炼得仙丹之法。”
张伙计哼道:“你放眼四周,仅这春语堂内,便摆放有四张长桌,每张桌上皆有三个方盒,内装一颗丹药,每颗丹药价值六百六十两,便算六百两;三四一十二,这里十二颗丹药,便足足价值七千二百两,一周之内便可卖完。这还仅是许大先生一月所炼。你觉得许大先生,还缺你那两千余两吗?”
许小山闻言,心中酸楚,仍说道:“许大先生自然不缺,可这却是我之所有,更是我家仅存的希望,我已无路可退,还请张哥在许大先生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张伙计冷声道:“这世上无路可退的人多了,若人人都来让我在许大先生面前美言几句,我岂非得累死?若人人都来求我家大先生传授炼药之法,我家大先生岂非得烦死?”
许小山喉结滚动几下,仍说道:“我但凡所有之物,无论什么,皆可奉予大先生,还望张哥能替我通报一声。”
张伙计上前来拖起许小山,许小山执拗跪下。张伙计见拖起不动,便开始拳打脚踢,喝骂道:“你这无赖,若没钱买药,便赶紧滚出这‘仁玉轩’去,休得扰这里的清净,平白沾了晦气!”
打击声不绝于耳,许小山忍痛不语,悲愤难当,跪着的身躯虽受打击而左摆右晃,但脊梁却挺直依旧。
“张仆,发生了何事?怎么如此粗暴!”
一个稍显动怒的男声传来,许小山身上骤然一轻。他抬头瞧去,门外走进来一个背着药箱的少年,面目白皙,丰神俊朗。
“公子,您回来了,怎么不先书信通报,招呼小的一声,小的好让厨房准备些好菜。”张伙计见到来人,脸色登时转暖,忙走上前去,语气之中,多有恭敬。
这少年走到近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伙计指着许小山,道:“这市井小儿一大早便在‘仁玉轩’外站着,小的以为是上门买药的贵客,便请了进来。谁知他竟是妄想空手套白狼的主,小的赶他不走,这才上拳脚,小的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少年闻言,脸色稍稍缓和,看着许小山,道:“这位兄台,我家卖药,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空手套白狼,是断不可能成功的,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若一会儿被我爹瞧见,怕是要把你送到官府去。白白受一顿鞭打,岂不愚蠢?”
许小山道:“我并非想空手套白狼,今日来,是想拜入许大先生门下。”
少年诧异道:“拜入我爹门下?所为何事?”他见许小山仍跪在地上,忙道:“兄台,你先起身,起来再说。”
许小山闻听“我爹”两字,陡然升起希望,应言起身,答道:“我想学炼丹之法。”
少年见许小山起身,这才说道:“炼丹之法,并不是你想学就能学。”
许小山道:“我有两千余两,甘愿尽数奉给许大先生。”
少年失笑,道:“区区两千余两,我爹是断然不会放在眼里的。”
许小山知道少年是他唯一转机,抢口言道:“实不相瞒,我娘身染重病,非仙丹不能缓解。这一年来因给我娘治病,我家已钱财散尽,仅余四千余两,换成丹药,不过能再支撑我娘半年过活。”
许小山顿了顿,续道:“我爹娘本想把四千余两尽数交给我,保我余生衣食无忧,但我不愿,于是把一半钱财留给爹娘,让娘能活三月,而我拿着余下一半,来学炼丹之法,以此寻得我一家人的转机。”
少年闻言,不禁动容,再望向许小山时,已带着敬重,道:“兄台之行径,令我汗颜。”
“所以如今,”许小山一字字道,“这两千余两,若用来买药,不可,这是断了我母亲生路;若用来学习炼丹之法,我甘愿全舍。”
少年大为震动,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许小山道:“许小山。”
少年继续道:“许兄,你可知道炼丹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更得以真气为根基,非朝夕可以习得,短短三个月,恐怕……”
许小山闻言,心中一紧,问道:“我曾听我爹说过,这清风丹属修仙中人的末流丹药,既是末流,应该不会太难炼得罢?”
张伙计一听,嗤笑出声,讥讽道:“既是末流仙丹,你又何必来这里?随便找位仙家,摇尾讨赏不就可以了?”
少年道:“不得无礼。”
张伙计闻言,只道了一句“无知小儿”,便束手而立,讥笑地望着许小山,似是看一出好戏。
许小山心中一慌,道:“言辞之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少年摆摆手,道:“不知者无怪,如今我既然听得你的事迹,便不会袖手旁观。”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向张伙计说道:“张仆,一会儿你向我爹通报一声,把许兄的情况如实报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爹最近潜修佛法,必会帮许兄一把。至于许兄学习炼丹之法的期间,他娘亲所需丹药,便从我的月销例钱中,扣除便可,若还是不够,便先赊着。”
许小山闻言,两眼一红,感动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如今我无以为报,惟待将来,若闯出了一番天地,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少年微笑道:“我与你也是同姓,单名一个生。你便唤作我许生就好,至于恩人,我实在不敢当。许兄之孝心,我自愧不如,如今这么做,一来呢,但凡正常之人,闻听许兄事迹,都会如此,二来呢,也是我敬佩许兄为人,想交个朋友。”
许小山再想说话时竟已哽咽,强忍不敢多言。许生见状,转向张伙计,说道:“张仆,快给小山兄拿上两颗清风丹,便当作我今日交朋友的见面礼。”
张伙计身形未动,面露难色地道:“这……少爷,丹药一出一进,都得记录在账,老爷每月都会核查,小的却是没这个权力把丹药私自送人的。”
许生道:“丹药的钱,从我例钱里扣除便是!”
张伙计微微一笑,道:“这少爷的例钱便是老爷的钱。我这若记在账上,则只能记丹药卖出两粒,入账一千三百二十两,同时记下老爷购得丹药两粒,出账一千三百二十两,这一进一出,银两总数未变,丹药却平白少了两粒。您这不是让小的行中饱私囊之事么!”
许小山闻言,便焦急地望向许生,恰好与许生四目而对。许生也是脸上一急,道:“张仆,你!”
张伙计淡淡道:“少爷,小的知道你宅心仁厚,但也想告诉你。小的负责仙丹的售卖,算来也有七八年光景,这七八年来,如这位许兄弟状况的,不说百人,也至少有六七十人了。小的也不是没帮过,但每次都被老爷大骂‘朽木不可雕也’。后来,小的见的多了,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许生道:“什么道理?”
张伙计道:“老爷常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小的前半句不甚明白,后半句却是理解了个通透。如许兄弟这般情况,其母得病而求药,其父求药而伤财,药不足以根治,财不足以得药,既然不足,合该‘受损’。少爷,你又何必逆道而行呢?”
许生脸色一涨,道:“你……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许小山在旁,却是大受震动,心中来来回回涌动十个大字:难道……我家便合该受损吗?
恰在这时,春语堂大门蓦然自开,一个紫衫女子走了进来,神情恍惚,见到许生,陡然唤起灵动,快步跑到近前,笑靥如花。
待这女子走到近前,许小山才注意到,这女子竟赤脚而来,脚脖子上绑一圈花绳,玉足虽似踩在地上,但光滑无暇,丝毫不染尘埃。
却见许生脸色大变,脱口道:“王心璇,你……你怎么又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