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往往你越瞌睡,越是要花更长的时间准备上床,尤其当你足够幸运,室内还生有炉火的时候。吉尔觉得,如果自己不先在炉火前坐一会儿,简直就无法脱衣就寝。一旦坐下来,她再也无法站起身来。她对自己已经说了不下五遍“我该上床了”,就在这时,窗户上“啪”的响了一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起初,外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随即,她吓得跳了起来,连连往后倒退,因为有个很大的东西撞到了窗户上,在玻璃上发出尖利的声响。一个令人十分不快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莫非这个国家有巨型蛾子!啊!”接着,那个东西又撞了一下,这一次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看见了一个鸟嘴,是那个鸟嘴撞击出了啪啪声。“这是一种大鸟,”吉尔心想。“难道是只老鹰?”她不太欢迎老鹰来访,但还是打开了窗子,向外望去。即刻,随着一阵响亮的呼呼声,那个活物落在了窗台上,站在那里堵住了整个窗户,吉尔只好朝后退出一步,给它腾出地方。原来这是一只猫头鹰。
“嘘,别做声!嘟—呜,嘟—呜,”猫头鹰说,“别发出声音。喂,你们俩对于自己所要做的事是认真的吗?”
“你指的是关于失踪王子的事吗?”吉尔说,“是的,我们必须认真去做。”此刻,她想起了狮子的声音和面孔,在大厅里欢宴和听故事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把狮子忘得一干二净。
“好!”猫头鹰说,“那么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我去把那个人类叫醒,然后回来找你。你最好脱下那身宫廷服装,换上适合旅行的衣服。我马上就回来。嘟—呜!”还没有得到回答,它就飞走了。
如果吉尔习惯于历险,她也许会对猫头鹰的话表示怀疑,然而她却毫无疑虑。一想到半夜出逃这种激动人心的事情,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困倦。她换上自己的羊毛衫和短裤——在短裤的腰带上有一把小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她又拿了几件那位长发女子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一件垂到膝盖的短斗篷,上面还带着一个兜帽(“就是这个,下雨时还可以遮挡一下。”她心想),几块手帕和一把梳子。随后她坐下来等待。
猫头鹰返回来时,她已经在打盹儿了。
“现在我们准备好了。”它说。
“你最好在前面带路,”吉尔说,“我对那些过道还不熟悉。”
“嘟—呜!”猫头鹰说,“我们不打算经过城堡。那绝对不行。你要骑在我的背上。我们飞出去。”
吉尔“啊”了一声,站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她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个想法:“对你来说,我会不会太重了?”
“嘟—呜。嘟—呜!别犯傻了。我已经把那个孩子带过去了。好了。让我们先把这盏灯给弄灭了。”
灯一熄灭,你从窗户里看出去,夜色就没有那么浓重了——不再是黑色,而是成了灰色。猫头鹰站在窗台上,背对着房间,抬起两只翅膀,吉尔只好爬到它那短而肥硕的身体上,将膝盖放在它的翅膀底下,紧紧夹住。她感到鸟羽暖融融的,柔软可人,但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抓握。“我真想知道,斯克拉布对于他的骑鸟飞行会有什么感受!”吉尔想道。她正在心中暗暗嘀咕的时候,猫头鹰猛然向下一冲,他们就离开了窗台,鸟的翅膀在她耳旁搧起了一股气流,扑面而来的是凉爽而又湿润的夜晚的空气。
夜晚比她预料的要亮得多,虽说夜空阴云密布,一片似水的银色显示出月亮正躲藏在云彩背后。下面的田野看上去灰蒙蒙的,树木看上去黑黢黢的。有一些风——悄无声息,吹动树叶的那种风,预示着雨很快就要来了。
猫头鹰盘旋着转过身子,此刻城堡位于他们的前方,只有稀稀落落几扇窗子还亮着灯。他们从城堡上空飞过,向北飞去。从河流上方飞过时,空气中平添了几分寒意。吉尔觉得,在下边的水面上,可以看到猫头鹰白色的倒影。很快,他们就到了河的北岸,飞翔在树木茂密的乡村上空。
突然,猫头鹰猛地咬住了一个吉尔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啊,请别这样!”吉尔叫道,“不要像那样猛冲。你差点儿把我给甩掉了。”
“请原谅,”猫头鹰说,“我刚才在捉一只蝙蝠。作为小吃,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只肥胖的小蝙蝠那么挡饥。我给你逮一只吧?”
“不,谢谢。”吉尔说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它现在飞得低了一些,一个很大的、黑乎乎的东西蓦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吉尔只来得及看出那是一座塔——她认为,那是一座已经部分坍塌了的塔,上面覆盖着大量的藤蔓植物——她赶紧俯下身子,以免碰到窗户的拱顶,猫头鹰驮着她挤进爬满青藤的、满是蜘蛛网的窗口,从清新灰色的夜空进入到塔顶下一个黑洞洞的地方。
里面一股霉味,她刚一从猫头鹰的背上滑下来,就觉察到(人们通常莫名其妙就会知晓)那里相当拥挤。从黑暗中的各个角落里发出了“嘟—呜!嘟—呜!”的声音,她这才知道,这里面都是猫头鹰。这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在发问:“是你吗,珀尔?”她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是你吗,斯克拉布?”吉尔反问道。
“好了,”格里姆费塞说,“我想我们都到齐了。让我们召开一次猫头鹰议会。”
“嘟—呜,嘟—呜。你说得不错。那是要做的正事,”几个声音附和道。
“稍等一会儿,”传来了斯克拉布的声音,“有件事我想要先说一下。”
“说吧,说吧,说吧。”猫头鹰们纷纷说道。吉尔也说:“你接着往下讲。”
“我猜,你们所有的伙计们——我的意思是,猫头鹰们,”斯克拉布说,“我猜,你们都知道,在卡斯宾十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向东航行到世界的尽头。嗯,在那个航程中,我与他同行,跟他、老鼠雷匹奇普、德利尼安船长,以及所有的人在一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让人相信,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人们变老的速度和你们这个世界不一样。我想说的是,我是国王那一边的人。如果这个猫头鹰议会想要预谋反对国王,我绝对不会参与。”
“嘟—呜,嘟—呜,我们也都是国王那一边的猫头鹰。”猫头鹰们齐声说道。
“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斯克拉布问道。
“是这样的,”格里姆费塞说,“假如摄政大臣矮人特伦普金听说,你们要去寻找失踪的王子,他绝不会允许你们前去。他会立刻把你们关押起来。”
“天啊!”斯克拉布说,“你的意思是说,特伦普金是个叛徒?在以往的日子里,在海上,我经常听到人们谈论他。卡斯宾——我指的是国王——绝对信任他。”
“哦,不,”一个声音答道,“特伦普金不是叛徒。三十多个勇士(骑士、半人马、好巨人,以及各色人等)曾经先后出发去寻找失踪的王子,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最后国王说,他不能让所有这些最勇敢的纳尼亚人为了寻找他的儿子而丧命。因此现在谁也不准再去了。”
“但是他肯定会让我们去的,”斯克拉布说,“一旦他知道我是谁,以及是谁差派我来的。”
(“差派了我们两个。”吉尔插话道。)
“不错,”格里姆费塞说,“我想,很有可能他会允许你们。但国王不在这里,特伦普金会坚持那些条条框框。他这人十分可靠,可是聋得要命,脾气又异常暴躁。你永远不会让他明白,这一次规章应该能够破例。”
“你也许会想,他应该听听我们的建议,因为我们是猫头鹰,大家都知道猫头鹰聪慧过人,”另一只猫头鹰说道,“如今他年纪老迈,只会说,‘你还是个雏儿。当你还是个鸟蛋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不要试图来教训我,阁下。螃蟹和烤饼!’”
这只猫头鹰惟肖惟妙地模仿着特伦普金的声音,前后左右的猫头鹰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孩子们开始明白,纳尼亚人对特伦普金的感受,就像学生们对某个乖戾的老师一样,大家对他心怀几分畏惧,爱拿他来打趣,但并没有人真正对他反感。
“国王要离开多久呢?”斯克拉布问道。
“要是我们知道就好了!”格里姆费塞说,“你瞧,最近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是在一些岛屿上,有人见到了阿斯兰——我想是在提勒宾西亚。国王说,他想在去世前最后再试一次,去见上阿斯兰一面,向他请教以后谁将接续自己的王位。但我们都很担心,如果他在提勒宾西亚见不到阿斯兰,他将会继续往东,到七岛屿和孤独岛——接着一直向东。他从未提起过这事,但我们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到世界尽头的那次远航。我坚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想再去一次。”
“那么没有必要等他回来了?”吉尔说。
“是的,没有必要,”猫头鹰说,“哦,真是阴差阳错!如果你们两个当时就认出他来,立马跟他说话就好了!他会安排好一切——说不定会派一支军队跟你们一起去寻找王子。”
对此,吉尔三缄其口,并且希望斯克拉布有足够的绅士风度,不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猫头鹰们。斯克拉布很够意思,或者说近乎大度。也就是说,他仅仅小声嘀咕道:“嗯,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接下去,他大声说道:
“很好。我们只能自己来做了。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如果这个猫头鹰议会,正如你们所称呼的,完全公平,光明正大,动机纯正,为什么要这么隐秘——深更半夜在一个废墟中开会呢?”
“嘟—呜!嘟—呜!”几只猫头鹰尖声叫着,“我们应该在哪里开会?不在夜里还会在什么时候?”
“听我说,”格里姆费塞解释道,“纳尼亚大多数生灵都有反常的习惯。在光天化日之下(咄!),大家应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出去做事。结果,在夜晚,他们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头脑反应迟钝,你从他们那里什么也打听不到。于是,我们猫头鹰养成了在合理的时间开会的习惯,当我们想要谈论什么事情时,就自己开会商量。”
“我懂了,”斯克拉布说,“好吧,让我们继续。把失踪王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于是,不是格里姆费塞,而是一只老猫头鹰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算起来大概是十年前,那时,瑞连,卡斯宾的儿子,还是一名非常年轻的骑士。在五月的一个早晨,他骑马陪着他的母后去纳尼亚的北方。还有许多乡绅和女士伴随着他们。人们头上戴着新鲜树叶编织的花环,身边佩戴着号角,但却没有带猎狗,因为他们是去采撷五月的花儿,而不是出来打猎的。
到了晌午天热的时候,他们来到一片凉爽的林中空地,那里有一道清泉不断地从地下涌流出来。他们在那里下了马,吃吃喝喝,非常惬意。过了一会儿,王后感到困倦了,他们为她在长满青草的岸上铺好斗篷,瑞连王子和其他人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以免他们讲故事和说笑的声音会惊醒她。
没过多久,一条巨大的蟒蛇从密林中爬了出来,在王后的手上咬了一口。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她的惨叫,急忙向她跑过去。瑞连第一个赶到她的身边,看到那条爬虫正在从她的身边溜走。他拔出宝剑,在后面紧紧追赶。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条蛇非常大,闪闪发光,像毒药一样绿莹莹的。但是,大蟒爬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他再也无法找到。他回到母亲那里,发现人们都在围着她忙碌。然而,他们都白忙活了,一看到她的脸,瑞连就知道,世上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她了。她一息尚存,费了很大的劲儿,想要告诉他什么事情。可是她说话吐字含混不清,不管她想要说什么,一直到死都没有能说出来。从他们听见她的尖叫到她咽气,总共还不到十分钟。
他们把死去的王后抬回凯尔帕拉维尔,瑞连和国王,以及纳尼亚全体国民沉痛地哀悼了她。王后是一位伟大的女性,睿智、仁慈而又快活,是卡斯宾王从世界的东方带回家的新娘。人们说,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星星的血液。
王子对于母后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也的确应该这样。打那之后,他总是骑马到纳尼亚北部区域,搜寻那条毒虫,想要杀死它报仇雪恨。对此,人们没有过多的议论,尽管王子每次出门回来之后,都显得疲惫不堪,心烦意乱。王后去世大约一个月后,有人说,他们能够看出王子身上发生了变化。他眼睛里的神情,就和一个看到幻觉的人的眼神相仿。虽说他出去了一整天,他的马却没有任何长途奔驰的痕迹。在老臣中,他最亲近的朋友是德利尼安大臣,在那次到世界最东边的伟大航行中,他担任国王的船长。
一天晚上,德利尼安对王子说:“殿下必须尽快放弃搜寻那个毒虫。对一个没有头脑的畜生,不能像对一个人那样,进行真正的复仇。你是在徒劳无益地折磨自己。”王子回答他说:“阁下,这七天来,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条毒虫。”德利尼安问他,即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不断骑马到北边的树林中去。“阁下,”王子说,“我在那里见到了最美丽的造物。”“可爱的王子,”德利尼安说,“出于敬意,我明天骑马陪你一起去,让我也来见识一下这个美妙的东西。”“我非常乐意。”瑞连说道。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给马备好鞍子,就扬鞭纵马奔驰到北方的树林,在王后殒命的那个喷泉处下了马。德利尼安觉得奇怪,王子居然挑选这样一个地方来逗留。他们在那里休息到了正午,德利尼安一抬头,看到了自己平生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她站在喷泉的北边,一言不发,只是用手向王子示意,好像在召唤他过去。她身材很高,仪态万方,光彩照人,穿着薄薄的绿莹莹的衣衫。王子像掉了魂一样盯着她在瞧。突然,那个女子不见了踪影,德利尼安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两个人返回到凯尔帕拉维尔。德利尼安隐约感到,那个闪亮的绿衣女子是个不祥之物。
德利尼安一直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把这件事报告国王。但是他不愿多嘴多舌,做一个搬弄是非的人,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但是后来,他后悔自己没有把这件事讲出来。因为第二天,瑞连王子独自骑马出去,晚上就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不管是在纳尼亚,还是在邻近的国家,都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踪迹,也没有找到他的马、帽子、斗篷或是其他的东西。
后来,德利尼安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找到卡斯宾说:“国王,把我当作一个大叛徒,快快处决了吧。正是由于我保持了沉默,才毁了你的儿子。”他给国王讲了那个故事。
刚一听完,卡斯宾随手就抓起一把战斧,冲向德利尼安大臣,想要杀掉他。德利尼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致命的一击。卡斯宾高举起斧子,却又突然把斧子扔掉了,叫道,“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王后和儿子,难道还要失去朋友吗?”他扑到德利尼安爵爷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两个人都痛哭失声。他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因此受到破坏。
这就是瑞连的故事。故事讲完之后,吉尔说:“我敢打赌,那条蟒蛇和那个女子是同一个东西。”
“对,对,英雄所见略同。”猫头鹰们尖声附和道。
“可是我们认为,她并没有杀死王子,”格里姆费塞说,“因为找不到尸骨——”
“我们知道,她没有杀死他,”斯克拉布说,“阿斯兰告诉珀尔,他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那只会使情况更加糟糕,”年纪最大的猫头鹰说,“那意味着,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利用他,有某种针对纳尼亚的阴谋诡计。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创世之初,从北方来了个白女巫,用冰天雪地统治我们的国家长达百年之久。我们认为,这一个可能是它们的同伙。”
“很好,那么,”斯克拉布说,“珀尔和我必须找到王子。你们能帮助我们吗?”
“你们有什么线索吗,你们两位?”格里姆费塞问道。
“是的,”斯克拉布说,“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往北走。我们还知道,我们必须到达一个巨人城的废墟。”
听到这里,四周发出了更多的嘟—呜声、鸟儿换脚和抖动羽毛的声音,所有的猫头鹰都七嘴八舌地同时说了起来。它们纷纷解释道,自己非常抱歉,不能亲自陪两个孩子去寻找失踪的王子。
“你们要在白天行路,而我们只能在夜间飞行,”它们说,“那可不成,那可不成。”有一两只猫头鹰补充道,这会儿,废弃塔楼里的光线不像刚开始那么暗了,开会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事实上,一提到要去巨人城的废墟,这些鸟儿们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了。
格里姆费塞说:“如果他们想走那条路——进入艾汀斯荒原——我们必须把他们带到一个沼泽怪人那里。沼泽怪人是唯一能够有效帮助他们的人。”
“不错,对,就这样做。”猫头鹰们说。
“那么,来吧,”格里姆费塞说,“我来驮上一个。谁来驮那一个?今夜必须赶到那里。”
“我来,如果是去沼泽怪人那里的话。”另一只猫头鹰答道。
“你准备好了吗?”格里姆费塞向吉尔问道。
“我想,珀尔睡着了。”斯克拉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