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7日。
雨后的初夏,空气里散发着杨树涩涩的甜香。
端端的妈妈刚刚参加完“夜大”的考试,成绩不错,我们的心情非常轻松。
医生说,端端的预产期是6月14日左右,让我们做好一切准备。这之前,医生嘱咐端端的妈妈要多活动,尽量多到户外走动走动,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6月7日的傍晚,吃过饭,我们步行去文化广场。
记不清当时的文化广场有什么活动,许多人都去观看,我们也跟着凑热闹。端端妈妈一手搀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托在自己的后腰上,和所有怀孕的妈妈一样,她的脸上闪烁着疲倦的自豪的幸福之光。
她的脚脖子已经浮肿了,手指节变得粗大。
从我们的家去文化广场大约有四站路,但端端的妈妈说什么也不肯坐车,我们走得很慢,比散步还慢。我记得很清楚,快到文化广场时,端端的妈妈搀着我的那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了我一下,同时,她夹紧双腿站在了原地。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我好像出血了。”她紧张地说。
我也一下紧张起来。
天有点阴,似乎又落了几滴雨。
我双手拉着端端的妈妈,语无伦次地问她:“怎么办?我们回家吧?”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肚子,仿佛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一样。
这时,端端的妈妈反而镇定下来,她小心地移动脚步,来到路边,安慰我说:“别害怕,我们不能回家。”
“去妈那儿吧?”
我想到自己的母亲。
她点了点头。
我们想打一辆“的士”。但那时“的士”很少,一般都泊在车站和机场等客,很少到街上空跑。
端端的妈妈看我着急的样子,说:“没事,我们坐大车。”
就这样,我们坐62路无轨电车到西安大路,再转乘14路汽车到绿园。等赶到我母亲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母亲笑了,一边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撕开两件干净的旧线衣,还有一包卫生纸。她打了一个小包交给我,然后,我们一同去郊区医院。我事先到这家医院“侦察”过,这里的接生技术不错,我一个表姐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她也极力向我推荐这家医院。
在路上,母亲告诉我们不要惊慌,她说:“不会有问题的。”
母亲的话让我颇为心安。
在路上,端端的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小心地用手护着肚子,用力上托,好像怕孩子掉下去似的。现在想来,她的样子真是好笑极了,可在当时,她是那么的尽责、尽职,努力进入母亲的角色。孩子就要出生了。一切进入了临界状态,我的大脑反而一片空白。我机械地搀着端端妈妈的手臂,双眼直视医院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医院生孩子去,到医院生孩子去。好像到医院生孩子的不是端端的妈妈而是我自己。
医院到了。
直至走进医院的大门,我紧张了三四个小时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我问医生:“没事吧?”
医生笑了,问我:“头胎?”
我不知所云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先办手续吧。”
端端妈妈的病房在三楼,把头,里边住着八个人,一律是大肚子的妇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肚子女人住在一起,她们的身体那么相似,又各有不同,我忍不住笑了。
端端的妈妈问我:“你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
夏天来了,但这间拥有三扇明亮的大窗户的病房却密封得很严。端端妈妈的床靠门边,她是这间病房里最后入住的孕妇。
我一遍遍打量这间房子,心里充满好奇,我的孩子就要在这里出生了。
端端的妈妈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不知道。你呢?”
她说:“我也是。”
我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默默无声,其实我们心里很乱,担心,激动,又有点渴望,等待最后的一刻到来!
孩子会在什么时候出生呢?
晚上的病房很静,静得使人无法入睡,很少吸烟的我跑到楼下买了一包烟,一个人蹲在走廊里吸。走廊的灯光昏暗,人来人往,脚步繁杂,没有人注意我,一个就要做父亲的大男孩,他的心底涌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我竖起耳朵,向着病房里聆听,捕捉端端的脚步声。
这是一个很傻的举动,但我做得那么认真,端端的妈妈困难地辗转,现在终于沉沉睡去,她的呼吸均匀,偶尔发出呢喃的梦呓,也许,嘴角还挂着甜蜜的笑靥呢,可惜室内太黑,除了遐想和猜测,我什么也看不清。
…………
6月8日的下午,端端妈妈的阵痛越来越频。
我虽然一宿未睡,但一点倦意也没有,我往返于病床和诊室之间,一遍一遍地向医生汇报情况。我最后一次去找医生时,医生都有点不耐烦了,一边推我,一边说:“好了,好了,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一天中,我已经记不清我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多少次这样的回答。
晚上6点,医生安排端端的妈妈进产房,我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上了产床。我有些不知所措,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护士说:“家属请出去吧。”
我天真地问:“我在里边陪着行吗?”
护士看也没看我,连连摇头:“不行。”
端端的妈妈头上已经开始见汗,阵痛让她的脸有点扭曲。
护士又在催我出去,产前的一切准备都做完了,接产的医生也从门外进来。
我无奈地退出。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转身,大声对端端的妈妈说:“别害怕,我就在门口等你们!”
焦急而漫长的等待真正开始了!
9点钟的时候,外边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10点40分,我隐约听到一声啼哭。这是冥冥之中的幻觉。后来医生对我说,端端出生时,因为脐带缠脖,根本就没有发出哭声。当时他的脸都紫了,情况十分危险!但我为什么听到了哭声划破雨幕,直至我的耳廓?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应。
产房的门再次打开,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我拉着护士问:“生了?”
她点了点头。
“男孩女孩?”
她一边摘口罩,一边笑着对我说:“想什么是什么!”
我明白她的意思。端端的妈妈给我们生了一个男孩!
我有了一个儿子!
6月8日这天,端端是我们这个病房里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出生的是一个女孩。
我的母亲非常高兴!
这一天郊区医院出生了四五个婴儿,除了端端全是女孩,所以,不仅我的母亲高兴,同病房的人也一同分享着我们的喜悦。我的喜悦当然不仅是我有了一个儿子,更主要的是母子平安,我们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端端的妈妈回到病床,脸色苍白。
大家都向她表示祝贺。
这时已经是夜里1l点20分,她和我一样,还都没见到孩子。
又过了一会,护士来通知,说孩子已清洗干净,可以去抱了。我“呼”地站起身,大步向门外奔去。走到门口,我又站住了,突然害怕起来,我从来没抱过孩子,万一抱坏了怎么办?我茫然地转身,无助地看着大家。大家都笑了。
我也羞涩地笑了。
我的儿子不是我抱出产房的。
大家都说,最好找一个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儿女安康的人去帮着抱,这样孩子才好养活,不会生病,福寿双全。大家一起帮我们参谋,最后选中临床产妇的妹妹,一个性格温顺、开朗的女孩。她也很乐于帮助我们,高兴地随护士去了。
我也跟着她们,满心喜悦。
护士说,孩子刚从母体中出来,怕冷,让我准备两个点滴药瓶灌上温水,防止孩子感冒。我像一个虚心的学生,唯师言是听。
我一下变得开朗起来,忍不住想唱歌。
端端终于被抱出产房来,他那么小,和我的想象的完全相反。当医生对我说他有六斤八两重时,我以为他会很壮,又胖又大,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抱动,谁知我见到他时,他却是那么小小的一团。
我还不会和他亲近,想碰他一下也无从下手。
我一遍遍问自己:这是我的儿子吗?
抱他的那个女孩笑着对我说:“好好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
这是我的儿子!
眼睛紧紧地闭着,肚子上缠着纱布,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舞动。他是粉红色的,头上有细细的绒毛,小脸上有层层的褶皱,微微地有些发亮,嘴巴很小,轻轻地抿动。
这是我的儿子!
头被产钳拉得又扁又长,几乎和身体一样长。
他被侧放在一张空床上,样子很乖,也很无助。
我仔细地看他。
等待。
哈!他终于发出声音了,他在打喷嚏,每打一个喷嚏,身体都会随之抖动。我本能地伸出手,轻扶在他的后背上,他也许感受到了,也许根本没有感觉。他打喷嚏,一下子打了23个之多。我回头看他的妈妈,她躺在病床上,正向这边张望。
我说:“他打了23个喷嚏。”
端端的妈妈笑了。
我开始为儿子奔波。
端端的妈妈奶水不足,根本不够哺乳,我们都很着急。有人告诉我们,要给端端的妈妈进补,吃鲇鱼炖茄子,烀猪手,要多喝鸡汤。也许这些东西真的起了作用,端端妈妈的奶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但端端的食量也在一天天增大,所以,还需要奶粉作为补贴。
记得出院那天家里非常热闹,端端被包裹在一个花被里,手脚都被紧紧地捆绑。我当时非常不解。为什么要把孩子绑上呢?
我们在母亲家住了一个月,然后回到自由大路我们自己的小屋里。端端三岁的时候,我们搬了家,所以,端端不会记得那间明亮的房子,有一张大床,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我和他妈妈又花了20块钱请人做了一张小床,漆成白颜色,放在我们的大床旁边。我们的家具都是白色的,整洁、干净。平时,我和端端的妈妈喜欢敞开门窗通风,自从有了端端,我们的半边窗子被密封起来,走廊的门也很少再打开。
我每天白天上班,埋头于故纸堆。端端的妈妈则一心在家里带他。那是一段十分忙碌却又从来没有感觉到忙碌的日子,端端的三部曲是吃、哭、睡觉,一直到一岁,他的三部曲才被一些新的内容所打破。
端端刚出生时,我的话变得特别多,每逢同事、亲友或者邻居问起孩子的情况,我都会事无巨细,喋喋不休。
端端是个哭夜郎。
直到今天,每当我说起端端是个哭夜郎时,我都有那么一点的窃喜,好像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小秘密。端端从小觉少,稍稍不顺心就大哭,他哭起来的声音特别大,十分吓人。端端的妈妈最怕他哭,只要端端一哭,她马上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他抱在怀里。我则不以为然,孩子哭是一种运动,既然是运动,多哭几声有什么不好呢?
端端的妈妈总说我心黑。
养育婴儿是很忙碌的,且杂乱,但我总觉得,在这种养育的忙碌和杂乱之中又潜伏着规律。
奔突。
像幸福的奔突。很累,也很兴奋。
每天早晨,我和端端的妈妈一同起床,准备早点。其实所谓准备早点,几乎都是为端端忙碌,烧一小锅开水,煮奶瓶和奶嘴儿,准备温开水、奶粉、白糖,还有鸡蛋。端端妈妈的奶水受她体质的限制,时多时少,多的时候尚可,少的时候只够端端夜里的间餐。端端的妈妈总说,端端哭闹,也许和吃不饱奶有关。
我摸着他的小肚子,鼓鼓的,胖而且柔软。
我说:“他就是一个哭夜郎。”
我从不认为哭夜郎有什么不好。
我白天上班,中午赶回来给端端的妈妈做饭,我们在一起像一部咬合很紧的机器,她每天都在为孩子冲冲洗洗,忙这忙那,不得消闲。而我则像一个后勤部长,每天在外面采购,为家里提供补给。每周要买猪骨头熬汤,定期去粮店买米、面和豆油,下班绕道菜市场,买便宜、新鲜的时令蔬菜。七天去一次桂林商场,买金星奶粉,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端端只肯喝这种牌子的奶粉,对其他奶粉有着强烈的排斥反应。
多有意思啊!
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却有这么多奇妙的要求。
工作为了生存!我在社会上浪迹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当然十分地珍视它,但它是那么的枯燥,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但我还要努力做好它,因为它支撑着我的家庭生活。
修志。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感激这个工作,我毫无怨言。我敬业,完全缘于它对我的恩情。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
正因为如此,我也感激我的儿子,他的到来,带给我另样的充实和温暖。那时,我每天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在傍晚,我从下班的人流中分离出去,赶追着夕阳去市场,在那些鲜嫩的红红绿绿之中获得最真实的安慰。
我记得端端成长的每一个细节。
端端满月的时候,差一点就到九斤了,我们把他放在一个老式的拎秤里,一遍一遍地称他。那真是一个喜悦的场面,我摊开双手,一会儿抱在胸前,一会儿又放在口袋里。实际上,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和端端的妈妈忙乎了一个月,当然还有家人,大家所期待的,还不就是孩子长了分量,现在果然长了二斤多,我们在一场不计分的考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我把着秤砣,盯着秤杆上的一排小星,不停地问:“准吗?”
端端在秤盘里挥手蹬腿,秤杆被他坠得上下摆动。
那秤挺准的。
端端觉少,熬人。有时,妈妈抱着他把自己都摇睡了,可他还睁着眼睛咿咿呀呀。
他吮奶的样子像老鼠。
他食欲特别好。
他的小手特别有劲,抓住东西就不愿撒开。
…………
这些也许是所有婴儿的特点,但它们是由端端传递给我、教授给我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像一个不会说话但十分和蔼的老师。
抱抱他!
抱抱自己的儿子!
当孩子出生后,我相信,每一个做父亲的都有亲手抱抱儿子或女儿的愿望和冲动,我也有。我第一次抱端端是在他出生三天后,他像一个肉团,偎在妈妈的怀里。我坐在床边看他。那时,我们还住在医院里,我们提出的出院申请尚未获准。
“你抱抱他。”端端的妈妈小声对我说。
端端的妈妈告诉我:“他的样子让我害怕。”
她笑了,又说,“他拱得我好痒。”
害怕,痒。这当然是一个母亲才有的感觉。
我仔细观察过新生儿端端的小手,像一片叶子,叶脉清楚,叶片很厚,但不失灵活,每一次舞动都那么随和而富有诗意。还有他手背上的四个小坑,浅浅的,存不住一粒露水,却又像粼粼波动的湖泊一样充满韵味!
“你抱抱他吧。”那是端端出生的第三天,他的妈妈对我说。
我平摆双手,胆胆怯怯。
“这样。”也刚刚学会抱孩子的妈妈示意我。
回想真是人生甘味。
想一想我左臂微曲,右臂合拢的样子,像一个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芭蕾舞演员瞬间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我从端端妈妈的手里接过端端,他的头枕在我左臂的回弯里,我的右手托着他的屁股和腰,轻轻地移动,到胸前,慢慢贴紧,抱定,啊,我们幸福地合为一体了,我,和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