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市区,大家肚子都饿了。鹰征求老爷子的意见,他们哥仨没出息,全是从宝庆码头贫民棚子里出来的苦孩子,太高级的饭店不熟,“湖锦”或者“太子”这样等着翻台的热闹饭馆,是不是可以将就?老爷子这次偏偏让鹰大跌眼镜,连“湖锦”和“太子”也不去,要去街头小吃店啃鸭脖子。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感动得眼泪汪汪。大象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小声说,看出祖上的尾巴了。老爷子拿眼睛横大象。一边女佣拦住了,叫老爷子别生大象的气,已经说过人家是侄孙子了,好歹当做亲侄孙,大人不见小人的怪。
五个人进了路边一个油腻腻的小吃店。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围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满大碗小碟,年轻人呼幺喝六地吃着喝着。加上老爷子五人这一桌,店里一共两桌客人。
点好菜,老爷子等着,手脚停不住,拿筷子当鼓棒玩。“猪肉炖粉条子,多少年没吃到嘴里了。包米渣子大芸豆,越吃越没够。妈的,今天吃个饱。”
“叫你别生气,还生气。”女佣责备老爷子。
“我生谁的气?我生气干吗?”老爷子不认账。
“没生气你骂人?”
“我没骂人。”
“骂了。”
“那是骂菜。”
“菜也不能骂。”
“想骂就骂,谁管着我了——妈的。”老爷子故意把声音放大了。
“妈的。”女佣也骂,声音更大,把鹰吓了一跳。
老爷子看了女佣一眼。那一个等在那里,冷冷地看他的反应。“算了,不骂了。”老爷子妥协了,悻悻地。
“这就对了。”鹰不想太招人白眼,松了一口气,征求意见,“喝扎啤吧?”
“不喝白不喝。”老爷子拍着桌子吆喝,“上扎啤!”
大象哧哧地笑老爷子:“我说,你快成酷生代了。”
“什么?”老爷子没明白。
“穿名牌,挣大钱,听古典,说脏话。”大象想和老爷子搞好关系,耐心解释。
“呸。”那边的桌子上,一个黑脸青年突然叫起来。他从嘴里抠出一样东西,举到眼前。
老爷子直了腰,扭过身子去看了一眼。老板娘匆匆小跑着过去。
“怎么把苍蝇放进菜里了?”
“怎么会?拾掇得干干净净,别说苍蝇,灰尘也不会有。”
黑脸青年把苍蝇举到老板娘鼻子下:“这他妈不是苍蝇是什么?酱豆啊?”
老板娘摘星星似的,取了黑脸青年手中的苍蝇,举到眼前看。“摸良心说,我这是卫生检疫合格店——算我倒霉,这道菜重新给您做。”
“什么意思?拿我开涮呐?”
老爷子朝那边看了第二眼。鹰及时地伸出手,捉了老爷子的胳膊。
“好了好了,这桌饭,算我请诸位,行了吧?”
“当我讹你呐?”
“这位大哥,您要怎么办?”
“怎么办?赔偿我的恶心费。拿五千块钱,我把苍蝇吞下去。”
“这是怎么说的?我能让您吞苍蝇吗?”
黑脸青年虎下脸,操起桌上的酒瓶子摔在地上。酒瓶子粉碎。
“我正恶心着。要慢了,我割了嘴,把恶心掏出来。”
老板娘吓得脸都白了。鹰一把没拉住,老爷子起身过去了。老板娘看出来的是个管闲事儿的,赶紧阻止。“大爷,别说话,千万别说。您一开口,他们反而上脾气。”
“要论上脾气,他们得等着,等我先上过再说。”老爷子斜了眼看黑脸青年,“小子,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捡起来,拿扫帚来扫扫干净,再给你这位阿姨赔个礼,说对不起。”
“嗬,哪儿冒出个老**来?”黑脸青年感兴趣了。“不对呀,您老不都牺牲四十年、让全国人民心疼了四十年了吗?怎么,睡醒了?”
鹰不得不出手,过来护住老爷子。“别乱来!”
黑脸青年没乱来,伸手轻轻拍打了两下老爷子衣裳上的灰尘。“我说老家伙,把假牙戴好,坐回那边去,好好喝你的包米渣子,喝饱了,让你孙子搀着,到阴凉处遛遛食,别没事找事,啊?”
老爷子属猴的,手快得很,操起桌上的一盘烧豆腐,劈头盖在黑脸青年脸上。黑脸青年没提防,落了个屎浇鸡头,眼睛让郫县豆瓣糊上了,看不见,到处抓摸。
那一桌骗吃骗喝的小年轻让人横插了一杠子,不干了,起身抓了啤酒瓶子扑过来。鹰和大象也不怠慢,操起板凳上了手,双方一片混战。蘑菇借这个机会,捞了几筷子刚端上来的猪肉炖粉条子塞进嘴里,看着鹰和大象有点儿寡不敌众,要吃亏了,撂下筷子,抱了一摞空碗,躲在一边,瞅着谁张狂就飞谁,专往后脑勺上飞,饭店里一时盘飞碟砸。
老板娘痛苦死了,躲到一边,拉一张椅子坐下来,一边看这场全武打,一边心疼地数砸破的桌椅碗碟。
老爷子不数,在一边兴奋地大叫。“小兔崽子,给我打,打他个灵魂出窍!”又批评蘑菇,“看准点儿,别浪费弹药。”
然后女佣拖了兴奋的老爷子,鹰等三人断后,他们从饭店里逃了出来。
“别生气了。揍您也揍了,人家也没把您怎么样。”鹰追上来,劝老爷子。那两个在后面跟着,一把把摸黏糊糊的鼻血。
“谁说我生气了?”
“真没有?”
“谁生气谁是小狗。”
“那我们?”
“换地方。接着玩。”
“这回您得听我的。”
“遇到这样的虫子,我还揍。”
鹰对老爷子,真的是刮目相看。
七
蘑菇在饭店里飞盘子没飞出水平,一进沿江大道的“魔王”酒吧,就躲到角落里鼓着腮帮子投镖靶。老爷子威严得很,独占了一张桌子,绷着脸不理鹰和大象,一口口喝着杯子里的嘉士伯。鹰不想招惹他,和大象到旁边找了张桌子坐了,叫了陪酒小姐来猜色子,排遣无聊。三天,72小时,过一夜算半天,说计划没有变化快,总不能变化了的,就任其发展,不再有计划了吧。
老爷子旁边一张吧桌边,坐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太太,老扭过脸,朝老爷子看。老爷子姜太公似的,也看外国老太太。外国老太太像等待阳光的蓓蕾,不经看,让老爷子看了两眼,脸上立刻光彩夺目,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过来了。
“Can I have?”
“什么?”
“How about having a dance?”
老爷子不动,看着外国老太太。外国老太太笑眯眯地伸出手,从桌边拽了老爷子,带着他进了舞池。
鹰丢了皮夹子,又在小吃店里干了一架,身上带着家伙不能使,无辜挨了两拳,沮丧得很。这么一沮丧,智力受到影响,连着猜输了好几次,让小姐硬灌着喝了好几杯。酒下肚,人有些伤感,托着下巴颏,轻轻哼甲壳虫的《玛莉,别理我》。哼了一段,回头看老爷子,见桌边没人了,紧张得汗都出来了,再一巡视,发现老爷子在舞池子里,怀里搂着个外国女人。鹰这一下吃惊不小。
老爷子不是有经验的样子,脚步生涩,动作却果断有力,完全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根本不由舞伴儿自由发挥。老太太让他拉着遛马,快乐得要命,不断发出惊呼声。老爷子先还得意,后来不耐烦了,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说老太太:“我说娘儿们,别吱哇乱叫好不好?”
一曲甫毕,舞池里的人散去。老爷子遛马没遛过瘾,还想接着遛,可DJ躲到一边喝酒去了,没有音乐。老太太撩起裙边扇着风,笑眯眯地示意老爷子,别干站在那儿,带她回吧桌。“用不着你教,我知道该喝酒了。”老爷子不高兴,撇下老太太朝吧桌走。路过镖靶,老爷子随手从蘑菇手中抽出一支镖,投向镖靶。飞镖正中靶心。老爷子头也没回地回到桌前坐下。蘑菇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
老爷子疯热了,大口灌啤酒。老太太也不生疏,拎过桌上的啤酒,就着瓶嘴豪爽地喝。
“You are the most interesting man I have ever seeing in China。”
老爷子看老太太,没听懂,扭了头把鹰叫过来。
“她是美国人,形象设计师。说您是她见到的最迷人的中国男人。”鹰有了新差事,打起精神来替两人做翻译。
“告诉她,她来中国找形象就对了。美国的破男人,稍有点儿成色就满世界窜,也不学学中国的好男人,都待在家里听脱口秀。”老爷子指示鹰,“告诉她,我请她喝一杯,喝那种厉害的。”
“你没带钱。”鹰提醒他。
“你不会先垫着?”老爷子又不高兴了,“还能讹你不成?”又说凑过来的大象,“这儿没你的事,一边玩去。”
“你以为你是谁?”当着女人的面,大象拿不下面子。
“你得叫我爷爷。”老爷子固执地纠正大象。
“嘁。”大象不屑,“他供着你,我不供。”
鹰发现事情不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老爷子把桌子上的酒瓶子往边上一推,盯着大象:“贼。”
“说谁?”
“谁是说谁。”
“我说,你们别在这儿吵,不文明。”鹰阻拦两个人。
老爷子不理鹰,对大象说:“别磨磨叽叽的,痛快点儿,告诉他。”
大象看了看鹰,口气强硬:“要么我有毛病,要么他有。反正你得拿主意,你决定吧。”又回过头冲老爷子笑了笑,“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老爷子轻蔑地嗤了一声:“你?”
“比你年轻,还比你健康。”
老爷子鄙夷地乐:“一堆新鲜的臭狗屎。”
“您到底怎么啦?”鹰有点儿撑不住了。
“你兜里的钱夹子,是他偷的。”
鹰被老爷子胡闹式的做法弄得有点窘:“我说,这是我俩的事儿,您别插手。”
“告诉他,”老爷子盯着大象,“你不光偷了钱夹子,还把他女朋友的照片丢进下水沟里了。”
“嘿,过分了。”大象差点儿没跳起来。
“如果你不对他说出实话,我会更过分。”
“还能揍我一顿不成?就你这么大把年纪,我能把你打到地上捡不起牙来。”
“我得拿牙咬蚊子。”老爷子转了身子对鹰,“去,搜他的兜。”
“我说,求你了,别干涉我的事儿。”
“叫你搜。”老爷子固执到极点。
“嘿,我可没惹你。”大象发觉事情真的有点儿不对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子,我教你怎么做一个骗子——不是上衣口袋。裤子,屁股后面,左边那个。”
“我说,我们可以私下谈谈。”
“是你自己找不痛快。”老爷子理也不理大象。“我们是仇人了,一天你黏我的边儿,一天我掐得你满屋转。”
“他说得对。”大象妥协了,看了看鹰,沮丧极了,“钱夹子是我拿的。”
“照片?”
“也是我。在下水沟里。”
“说下去。” 老爷子很兴奋,鼓励大象。
“我恨你。你总是对我下命令。”大象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活儿干得比你多。你算什么玩意儿?”
“您想干什么!” 鹰冲老爷子大声喊。
大象臊极了,霉头霉脑地躲到一边去。老爷子看鹰。鹰眼泪汪汪。
“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老爷子安慰鹰。
“我不想清楚。”鹰很痛苦,是真的受到了伤害。
“你不想清楚,你狼和猫往一块儿搅,你泡酒吧都泡不出快乐。”看得出来,老爷子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鹰去抓桌上的啤酒瓶子。老爷子阻止鹰,把瓶子从他手中夺下来,叫过招待,要了两份烈性酒。“喝了,吐了,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了。”老爷子对鹰下命令。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过来,站到老爷子面前,仰了脸儿看他。
小女孩稚声稚气地问:“您能带我跳舞吗?”
八
事情总是这样,胜算的往往不露面。他们没有熬过72小时,整个计划在不到26小时的时候就终止了。那个时候,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空中开始飘起了细细的小雨。
警察冒着雨,在返回郊区路上截住了帕萨特。鹰、大象、蘑菇,三个人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警察拿枪指着赶下车,下掉了家伙,戴上了铐子。
大象比鹰和蘑菇多吃了一点儿亏。他想像阿甘那样顺着高速公路往前奔跑,被女佣恶毒地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跌倒了。直到最后大象都没有想通,是那个臭女人侵犯了他,而不是他。
这回还是110,根本不像老爷子说的,捉人的是特警队的人。警察完事后站在那里抽烟,互相传着烟蒂,很亲密,只是看起来不怎么卫生。
老爷子这回不是不高兴,是非常的不高兴,一个劲儿地埋怨和警察在一起的儿子,说他不该来找自己,更不该这么对待自己的朋友。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家,这一回,连女佣劝也不管用。那三个绑架者垂头丧气地被推上警车时,老爷子依恋地冲着三个人喊了一句:
“嘿,别走啊,还没玩够呢,咱们继续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