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往前开。又开了一个多钟头,眼见着天渐亮了,车离开高速路,拐下一条便道,颠簸着开出一段,到了事先计划好藏人的地方。车刚停稳,老爷子醒了。
老爷子一醒就嚷嚷着要喝茶,一分钟都不肯等。藏人处是临时租来的,不是酒店。矿泉水倒是准备了好几箱,考虑到肉票也许看过《小鬼当家》一类电影,会利用电来反抗什么的,事先把电源破坏了,也就没有准备烧水的壶。鹰怎么也劝不住老爷子,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女佣。
女佣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老爷子哄住了,让老爷子先进屋,乖乖地喝了半瓶矿泉水,去床上继续睡回笼觉。鹰和大象借了这个机会,里里外外忙着打扫痕迹:车停进库房里、大门上了一把锈锁、门前的院子丢一些枯树叶、靠便道一边的窗户用胶带封起来。女佣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鹰和大象忙完,捶着腰去水池边洗手的时候,过来了。
女佣认准了鹰是头儿,和鹰讲条件。电源要尽快解决,找供电所还是检电所不是她的事儿,不光一天三开明前滚茶要喝,还有热菜热饭、午睡前的热牛奶、芬兰浴、通宵不灭的灯,这些都少不了用电。还约法三章:老爷子挑风水,怕潮湿,必须住楼上向南的那间大房;老爷子静处惯了,不要随便打扰他,进屋前先敲门,说话声音不要大;老爷子每天必到湖边散步,狗跟着行,人不能跟着,跟着他就发火。
大象嘲讽地看鹰:“请了个爹来呀。”
鹰经历过一番折腾,调整过来了:“爹让咱们发财了?”
接下来是一日三餐的饮食安排。鹰放心不下脚后跟,要去高速路上看看有没有跟踪者,让大象和女佣谈。
“有笔和纸没有?”
“什么?”
“我说,你记。”
“三天前的牌局,哪副牌我都能背出来。说。”
“早餐,一只红禽牌子的柴鸡蛋,七成熟,负离子水煎,要带糖心;二百毫升胡萝卜汁儿,大棚出泥的不要,皮儿削掉,现榨,免糖;两片巴西橘,冷库出的不行,去筋和核儿,食用前八分钟,用老正和牌子的白醋腌渍。中餐在下午两点正准时开,一条鲫鱼,不低于三两,不超过四两,要活的,乌鸡汤清煮;红菜苔半碟,一定要洪山宝塔背阴处生长的,清炒,别放蒜蓉;福临门维A大豆色拉油和天然谷物油都不能用,老爷子忌口,只吃鲁花牌子的玉米油。晚餐……”
“等等,我找纸和笔去。”
“我提醒过你。”女佣冷冷地说。
四
大象和蘑菇往返出去了好几次,按照女佣开出的单子,买来吃穿用一应杂物。东西太多,堆了整整半间屋子,散发着稀奇古怪的味道。大象埋怨鹰,一分钱收入没见着,先花掉了两千来块,入不敷出,还不知道能不能把损失挣回来;而且这样宠着人质,实在是主次颠倒。蘑菇不当家,不关心经济问题,兴味盎然地说电料柜那位售货小姐。蘑菇认定她对自己有意思,一把电改锥足足帮他挑了半小时,小姐眼睛有点儿近视,蒙眬得媚人,老向他递飞眼。
鹰心里盘算着打出去的那个电话,不和两个搭档讨论经济与媚眼问题。电话是掐着时间打出去的,简单两句话,通知对方回黄金海岸别墅读留在那儿的信,态度认真点儿,最好多读几遍。移动电话是用伪造身份证买的,打包系列服务那一种,不会让警察抓住任何有价值的破案线索。从口气上,能够听出老爷子的儿子很慎重,着急是肯定的,也许一边听电话,一边掂量绑架者的分量和自己的父亲有多大的危险性,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报警。
计划中有一条,按照第二代“赤军”人质绑架理论设计,是这个电话之后,三天之内,关闭电话,不再与对方有任何联系。破釜沉舟的行动,一定要有时间过程,让对方去揣摩,并且使对方的焦虑感达到临界状态。
问题是,这三天时间怎么过。计划不能说不周到详细,就是没想到计划中的目标,是个要让人哄着的老小孩儿,而且在他之外,还有一个到处发号施令的女佣。鹰有些犯难了。
老爷子睡到差不多天黑才醒过来。女佣说是换了环境,新鲜了,嗜睡。这种事情,《家庭保健》节目里介绍过,虽然当事人大多是孩子,老人和孩子其实差不了多少。散步的问题比较好解决。这里是郊区农场,因为在工业区红线图内,原住民都搬进了城里,闲了一段时间了,平时不来人。狗没有,不远处有个池塘,水很干净,人也不用跟着。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方圆数里一览无余,一只蚊子飞过都能辨出公母,而且老爷子也不像有逃跑的迹象,让他去油菜花盛开的田野边散散步,倒是有利于人质的身心健康。
女佣忙碌得很,厨具买来,人也和蔼多了,挽了衣袖,又洗又刷,再支了大象外出补充点名要的调味品,一副安家过日子的架势。晚餐是白水煮土豆、蔬菜沙拉和鸡油米饭,汤是鲜海蛎子炖乌鱼蛋,加了少许酸笋和火腿,有一股揭了皮的榴莲的臭味儿。老爷子吃得很满意,吃完碗里的,还要添半碗。女佣没让,毋庸置疑地收了桌上的碗筷,把两片剥好皮的沙田柚塞到老爷子手里,要他上楼听电台的有奖猜谜节目。
原以为这样已经很好了,支出虽然有些失控,毕竟老爷子很配合,饭吃得不少,没有挑剔,让人松了一口气。三天时间不算长,一只沙田柚都吃不完,从节约的角度讲,调味品什么的到时候全会浪费掉。谁知当天晚上老爷子就闹事,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干待着,要出去转一转——不是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野小路,是闹市的好玩去处。女佣安静地在一旁解释,说老爷子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得换节目,让他开心,否则闹起来没完没了。
大象仗着人不在别墅里,也不在车上,要动粗,把两人锁到楼上去。老爷子还没挪窝,女佣先去厨房里摸了菜刀出来,眼睛瞪得荔枝大,威胁说,谁敢动老爷子一根毫毛,她让谁脑袋瓜立刻开瓢。蘑菇兴奋得要命,也不说蒙眬眼小姐的事情了,一会儿跳到大象身边,一会儿跳到女佣身边,像拳击台上的裁判,很着急地等着双方动手。
事情到了最后,还得鹰出来调解。先哄好女佣,再哄好大象,将幸灾乐祸的蘑菇,一脚踢进厨房,要他把带了凶器性质的厨具藏起来。未雨绸缪没有做到,亡羊补牢的事总要做,把鹰忙碌得,联合国观察员也不过如此。
“人绑在那儿,谁给他们做饭?做了谁给他们喂?而且,那老爷子,嘴比老佛爷还刁,鲜胡萝卜汁酸笋的,难得侍候,要是真绝食了,人家要见了活口才交钱,咱们总不能背个老尸首去换钱票吧?”鹰不光爱琢磨,口才也好,加上话说得有道理,大象再憋闷,也不能不服。大象就闭了嘴,一口一口狠狠地抽烟。
这样,只能冒险吃河豚,依了老爷子的,带上他去闹市里找好玩儿的去处。
五
刚一上路,鹰就发现自己的钱夹子丢了。里面两千多块现金,两张卡,卡上大约一万多块钱,是准备应付三天花销的。钱不算什么,要弄也不是没办法,重要的是一张照片,那是鹰一个女朋友的。鹰这次很当一回事儿,打算事情解决后,娶她过日子,当他的文学青年,所以把她的照片装在钱夹里,想不到掉了。
问大象,大象说没看见。问蘑菇,蘑菇熄了火,要下车回屋里找。老爷子本来开心着,车一熄火就不高兴了,问开还是不开,不开他自己上主驾座,蘑菇就省下来,不用去了。这样,蘑菇也没回屋里找成鹰的钱夹,重新回到驾驶座上,依旧是老爷子坐副驾驶位,五个人上路,车拐上高速路,往市里开去。
晚上九十点的时候,路上车不多,偶尔有来往于机场的大巴斜着车身驶过,车速很快。快下高速路时,车被警察拦住了。大象远远地看见,警察不是高速公路警察,车上的警灯也亮着,而且是两辆车,五个警察。大象紧张了,要掏枪。
老爷子埋怨大象。“就凭你这样儿,也能干大事?”老爷子让大家都放松,“该打盹打盹,该微笑微笑。要没问着,都别说话,一切我来应付。”
帕萨特慢慢减速,在警车边上停下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向蘑菇敬了一个礼:“您好。”
“小伙子,你好啊。”老爷子摇下车窗,笑吟吟地向警察打招呼。
“大叔,回市里?”
“去木兰湖玩了,回家。”
“他们是?”
“开车的是小儿子,鼻子带钩的是外侄,耷拉耳朵的辈分儿小点儿,侄孙子。”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好像穿多了,淌汗。没病吧?”警察关心地问。也许职业病犯了,瞧出点儿什么来。
鹰、大象、蘑菇,三个人紧张得要命,呼吸都快停止了。大象使了好大的劲儿,强迫住自己没拉开车门跳下去,顺着高速公路拼命地往前跑,像那个沿着得克萨斯州公路傻乎乎往前跑的白痴阿甘。
“昨晚硬往别人家里闯,讨水喝,一点儿礼貌也没有,让我骂了一夜。爹妈没教好,罪过啊。路上我还训着呐。”
警察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有您这样的老人,社会公德好多了。”
“可不,从我做起。”
“大叔,您真逗。”
年轻的警察向老爷子敬礼,打算离去。老爷子叫住了他。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我同事出警,车坏在路上,想拦辆车把人带回局里。您车上满座儿了。打搅了。”
警察再敬礼,这回真的走了,去路边手插腰带大叉腿站着,等下一辆车。
帕萨特绕过熄了火的警车,继续往市里去。老爷子很得意:“我哄我那儿子,一哄一个准儿。哪像你们,一点儿眼水也没有。”
大象没忍住,问老爷子:“你怎么就知道能哄走,万一是抓咱们的呢?”
“说你蠢。你不分析分析,真要是捉人,不是110巡警,是特警队。穿防弹服,举路检牌,枪拎在手上,一人上前,一人掩护,能站在路边抽烟?”老爷子教训大象,像教训自己的徒弟。
大象听老爷子那么一说,恍然大悟,立刻对老爷子刮目相看。大象想,大隐于市,这一回,受益匪浅。但只过了一会儿,不服气的念头又来了。让自己的人质替自己解围,还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教自己如何对付警察,到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这样一想,悄悄对鹰说:“我还是信不过他。”
“又怎么了?”
“你就不怕他跑了?”
“警察让他支走了,教了你那么多,爹妈也没这么耐心。要跑他早跑了。”
“也许是圈套。”
谁说老爷子耳背,人家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从前座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大象一眼,把大象臊得,真有一种忘恩负义的愧疚感。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