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有了准备,脚下换了软底球鞋,外套里面是运动衫,遮挡阳光的墨镜也戴上了。头一天晚上做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考虑是不是搭乘一辆出租车,在后面慢慢跟着那孩子。到底是40多岁的人了,几十公里城区街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后来我还是决定不搭车。那是10岁的羊子呢,怎么想我也觉得脸上臊得慌。
我毫不怀疑,今天的终点仍然会是汉口龙王庙。接下来的路线果然是原路:经江汉二桥、龙灯堤、月湖桥、江汉桥,沿着龟山北麓,一直朝晴川桥方向走去。
但是,半路上,事情发生了变化。
孩子在前面走着,街上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古老汉江的潮湿气不断地往人脸上涌,还有一丝丝凉津津的水毛毛扑上眉间。隐约地,听见江边传来船工的号子声:“牵紧瓢儿——咿哟,撑起挺儿——咿哟,背套上升——咿哟,扛起连翘——咿哟,不怕蛇皮抖——咿哟,只当蛇皮送——咿哟……”
惊奇地听了一会儿船工号子,突然就看见孩子的脚下,咕嘟咕嘟冒出了泉水。
孩子就是源头。或者说,孩子的脚就是源头。清亮的水不断地从孩子的脚下冒出来,怎么流也流不完。我先不肯相信,以为自己眼花了,掏出纸巾揩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看,孩子的脚下仍然有清水冒出,而且清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很快就涌成了一条汉江。汉江清清亮亮的,穿城而来,青鱼般干净活泼;无数大大小小的船舶停泊在江边,没有解锚缆,船儿随着长江口的江水倒涌,在金色的江水中轻轻荡漾。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断有独脚人力车将上下船的旅客送来再接走。一群脚夫往货船上扛运货物。一条两桅六帆的大货船上,水手们在船上跑来跑去,解缆绳、收锚、拉樯,准备开船。
“收当家……张卷风……撑挺……龙门开锁……上篷……”
我有些恍惚,有些身不由己,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几步,上了那条大船,随着那些光着脊梁的水手们,用力摇着橹,过龙王庙,船首高高地冲入长江,再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一身水漉漉的,去风雨飘摇的南京,或者纸醉金迷的上海。
孩子仍然往前走着,一点儿也没有顾及脚下的汉江,好像他早就知道它在那里,好像他要的还不够——不是汉江的一截,而是全部。我停了下来,看街上的行人,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没有注意到他们脚下的那条汉江。人们都很忙碌,他们甚至都没有低下头去,看一眼脚下那条清凉且鲜活的汉江。
我们一直那么走着,孩子和我,我们随着清凉的汉江来到汉口。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丝毫疲劳。脚下那双软底运动鞋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衬衫干干爽爽的,一点儿汗渍也没有。有时候必须承认,季节什么的不重要,至少对城市,季节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它可以变幻。
孩子坐在龙王庙的台阶上,托了腮帮子,静静地看汉江。他看汉江,脸上浮现着安静的神色。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南岸高山流水的古琴台,古刹钟远的归元禅寺,芳草萋萋的晴川阁,隐隐全入了眼底。汉江一脉清魂,自西而来,在南岸咀和龙王庙之间,贯流入长江,真是“一镇环临水,凭高望若浮”。
我站在台阶上,恍然大悟。孩子的嘴翕动着,他其实不是口渴,他是在和谁说着话。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想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但肯定有谁在那里,孩子他知道。他知道,于是一路上,他不停地和对方说话。或者那就是一种口渴,只不过,孩子他需要的不是一瓶盛在塑料瓶子里的蒸馏水罢了。
我自上而下地看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静静的孩子,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很想走过去,挨着那孩子坐下,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我不是要告诉他法兰克福应该怎么走。我也不是要告诉他海潮的流向什么的。我什么话也不会说。我只是想搂一搂他,轻轻地搂一搂,就是这样。
我给宋汉打电话,约他到“圣地亚哥”咖啡馆见面。我想,我的工作结束了,至少在宋唐小两口从法兰克福回来接走羊子之前,我不会和羊子再见面了。
宋汉知道羊子仍然去了龙王庙,在电话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约在放下电话后,还专门为此用凉水冲了一个头。
宋汉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咖啡馆里了,一杯南山已经见了底。不是因为口渴,是我来的时间长了点儿,已经在咖啡馆里坐了两个小时。咖啡馆的侍者一直靠在柜台边上,撅着嘴吹《挪威的森林》。
“也许他是一个牵挂着汉江的孩子,不过如此吧。”我靠坐在窗边,看落地玻璃外的沿江大道,那里不断有默片似的轿车无声地驶过。
“要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想起小时候,我最爱转糖坨,龙啊老鼠啊花篮啊什么的,每天都等着转糖人从家门前走过,要跟出几条街才肯回来。”宋汉眼睛眯缝着,一副缅怀往昔的神色。
“那么,不用再跟在羊子后面了吧?”
“你这么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宋汉这么说,真的脸上露出窘色,“那就说好,下个双休日,约上朱琳和黎九久,我们去蔡甸啃牛骨头喝冰啤,算我的。”
“羊子怎么办?”我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干涉他什么吧?”
“看你说的,怎么会。”宋汉说,“他要喜欢汉江,就让他去看汉江好了。我不说破,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孩子嘛,要给他留点儿空间才好。只是,我得给他准备一点零用钱,对吧?”
“影楼的生意怎么样?”我放心了,把话题转开,“武汉的年轻女人们还是愁眉不展吧?”
“灯光这种东西,你永远都别想把握住。我倒是越来越迷恋灯光下的她们了,真是好女人哪。”
离开“圣地亚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这个在沿江大道一带是分辨不出来的。武汉的沿江大道就像天上仙境,到处都亮着奇形怪状的霓虹灯,华丽得很。
我在咖啡馆外站了一会儿,想着披头士让全世界热泪盈眶的《挪威的森林》。他们嘶哑着嗓子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
只是我们从来不曾从那里走过;
它一直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没有古老的汉江的潮湿气味往脸上涌,没有凉津津的水毛毛扑上眉间。我跨前一步,招手拦下一辆蓝灯出租,上车离去。
我当然没有告诉宋汉那条汉江的事。这倒不是保密。我只是觉得,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明白。我的确想告诉宋汉,告诉其他人们,我真的看到了汉江,它从那个孩子的脚下冒出来,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在人们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然后漫过大街,穿城而去。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留心过任何人的脚底,从来不知道对方或者自己的脚底下是不是有清洌洌的江水涌出来,然后流淌过。既然这样,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就只是羊子那孩子一个人的事情,而我,也没有说出那个秘密的权利。
事情过了三个月,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有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接电话,电话是宋汉打来的。
“羊子失踪了,他没有回来。”宋汉紧张得要命,舌头都硬了,“我怎么向我弟弟和弟媳交代?”他差不多是嚷出来的。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事情弄清楚。
原来,和过去几个月的双休日一样,羊子今天早上起床,吃过早饭,收拾得干干净净,离开了家。钟点女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羊子。宋汉私下里交代过,凡是双休日,中午不做饭,晚餐稍晚点儿开,等羊子回家一起吃饭。钟点女工只是按照宋汉的交代叮嘱了一句:“羊子,带上零钱。”
到了晚上,羊子没有在往常的那个时间点回来。宋汉先还耐心地等,等到十点多钟,街上的行人开始稀落了,宋汉有点儿沉不住气,出门沿着琴台大道去接羊子。可他一直往前走,过了江汉二桥,过了龙灯堤,过了月湖桥,过了江汉桥,一直走到晴川桥边,也没见着羊子的影子。一路上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钟点女工都说羊子没回家。宋汉急了,一气跑过晴川桥,跑到龙王庙,跑下台阶,去看羊子是不是躺在水边。
“你说过,有一次他朝江里走去。也许这一次他真的走进江里去了。”宋汉的声音绷得直直的,像一枚等待发射的长二捆火箭,大概若不如此,他会禁不住颤抖起来,最终坍塌在地上。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我劝慰宋汉,“羊子不怕水。他只是拿不准,它们还在不在。他不怕水,对吗?”
“你说什么呐?它们是谁?什么在不在?”宋汉有些被我的话弄糊涂了,“不过,他倒是真的不怕水。他7岁那年就横渡过长江,大人都跟不上他呢。”宋汉夸过羊子,又开始焦急,“可是,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呢?”
我想告诉宋汉,羊子不是失踪,大人也不必到处找他。这个孩子知道那片森林,知道自己的脚下有什么,知道如何穿城而过,不会走丢;他只不过在寻找什么,比如消失了的森林、改变了河道的清流,我们不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们。这一点,我说不清楚。
“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但这和我是不是在听没有关系。我不会说出羊子的事情,不会说出羊子脚下的那条汉江。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我没有那个权利。而且,我们这些早已经不再7岁或者10岁的大人真的跟不上他。
我不再听宋汉在电话那头嚷嚷个什么,把电话放下,关掉灯,回到卧室,钻进被窝,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只刺猬。冬天虽说快要过去了,屋檐下的冰挂也悬不住了,不过,不开暖气的时候,屋子里毕竟还冷着,站的时间长了,会受凉的。
那几本有关汉江的资料,自那天晚上读过之后,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直到现在,它们还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