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淮占郴时,凝如真的相信,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是她一生的劫数。
一直以来,凝如确信自己对淮占郴是了解的。
所以,在她看来,便是背叛和出卖的往事横在淮占郴心间,他与自己再次相见,最可能说的话,也应该是:“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可她没有想到,当自己真的被带到淮占郴面前时,这个冷如寒冰的男子,却只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开口道——
“赏她个全尸,让她死得体面点。”
连日的逃亡让凝如的身子有些虚弱,便是如此,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颤了两颤。
果然,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淮占郴了。凝如觉得,自己敢在他的营帐里露面,简直是自信过头了。
帐外,寒风凛冽,冰冻三尺。冰天雪地里,淮占郴帐下的男儿们,正为推翻隋朝的最后一场战争奋力准备着。
按照出兵的惯例,将敌方的俘虏斩首祭旗,确实是不错的鼓励之法。更何况,凝如本就顶着大隋朝如妃的名头,将她当场杀了,更能让将兵士气高涨。
从这个角度讲,淮占郴的决定,是明智的,也是正确的。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淮占郴面色淡然看着军报。尽管那双握着军报的手青筋涨起,他依然没有一句挽留。
而他面前的凝如,又何尝不是如此。
没有争辩,没有求饶,凝如惊讶于淮占郴的绝情,却对这样的处决毫无疑义。相反,她本能地觉得:淮占郴的安排,仅仅三年前那场死亡的延续罢了。
不过,站在一旁胡元却不这么想。
尽管他知道,这两人的恩怨纠葛不是他所能指点的,但从战事的角度讲,有些问题,他必须向淮占郴说明,如此,才不会辜负手上那方“副将”的印鉴。
“且慢!”
忍耐了许久,胡元还是开口了。
侍卫们刚走出营帐,才听见胡副将的勒令,立即停下脚步,将凝如重新押回帐内。
帐帘重新掀开的瞬间,淮占郴紧紧攥住的双手下意识地松弛下来,那股郁结在胸中的气息,也不自觉地顺着鼻腔缓缓呼出。
作为主帅,淮占郴有必要对副将的言行负责,他默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的声音一定不会颤抖,这才冷冷地问了句:“胡元,这是为何?”
胡元见情势稳住,这才从容地回复了主帅的问话。
“将军,凝如姑娘不能杀。当年,她身上如妃的名头还未来得及册封,炀帝就因了咱们的发兵成了太上皇。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害于运河游船,这纸册封的文书更是迟迟不曾下发。
尽管世人大多知道如妃的存在,但没有御赐的金册,强行将这个宫里逃出来的女子当成祭品,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关于胡元,凝如一直的印象,便是“稳重”二字。尽管在她和淮占郴还算得上“夫妻”的那段日子里,她与胡元的接触并不多,但此刻,有人愿意站出来为自己辩护,凝如实在觉得感动。
她想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不由得咽了回去。
已然连累了一个淮占郴,她不想再连累一个无辜的胡元。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开口道:“胡将军,难为你为我说话。可凝如这样的身份,实在不敢苟活于世,所以,还请胡将军收回方才那番话。”
胡元知道凝如倔,却不知道她竟倔得这么不是时候。
才想再劝上两句,主座上的淮占郴早已忍无可忍,径直站起身来,冲着凝如怒吼道:“你就这么想死?!连一点余地都不留?!”
凝如的脊背微微一僵,颤抖着声音,回了句:“还望将军成全。”
只一句,淮占郴气愤不已的神色不由得怔住。
像在自言自语,淮占郴嘲讽地问了一句:“成全?你还要我怎么成全?”
凝如不晓得这句夹杂着前尘往事的问话该如何答复,但显然,淮占郴不愿意给她开口的机会。
只见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回了句:“如今,你要的,本帅统统不会给!”,而后,冲着侍卫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来人,把她给本帅拖到粮仓,让那些隋军的逃兵好好伺候他们的娘娘。”
“是!”侍卫得令,径直将凝如拖了出去。
胡元知道那些逃兵的德行,心里一紧,打算张口再做挽回。可回过头,胡元竟直直撞见淮占郴通红的双眼。
一下子,胡元无言以对,便是口中含着的那句:“你这是何苦?”,也没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离开营帐。
淮占郴却没有察觉到胡元的离开,只一人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一动不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仓每日最繁忙的活计,便是将库里的米粮一袋一袋地扛上马车。
凝如虽然“初来乍到”,但人手紧缺的情况下,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被迫强行上阵了。
到搬完第十五袋大米,凝如的肩膀已经被粗厚的麻袋磨破了皮。难受至极的她,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小心地躲在里面,将肩膀上的衣服轻轻褪下,然后叠好身上的帕子,小心地垫了上去。
肌肤的疼痛让凝如觉得眩晕,她只得靠着干草垛,维持原有的姿势再休息一会儿。
可好死不死,凝如还没缓过神来,几个从角落里解手出来的隋军逃兵,竟一眼看到了凝如的香肩。
长久的饥渴让这几人的兽性一瞬间被激发,才穿上裤子的小哥们,迫不及待地想把碍事的衣裳再次除掉。
凝如觉察形势不妙,赶忙把衣服拉上。可如同暴露的兔子一般,虚弱的凝如在几只恶狼的面前,丝毫没有还击和躲藏的可能。
不一会儿,几只豺狼已经将凝如径直放倒在地,凝如只觉羞辱至极,又害怕至极,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护住底衣的防线和拼命的呼喊。
此时,众将都在为开拔做准备,谁还有时间来粮仓转悠?凝如惊恐之余,不免绝望。
可是,就在她觉得在劫难逃的时候,撕扯得最用力的男子竟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飞。紧接着,身旁那几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花流水。
凝如来不及看清楚救自己的人是谁,身上已经被一件黑色的披风严严实实地裹住。
衣服上熟悉的气味传到鼻腔时,凝如一下回过神来:身旁这个搂着自己疾声怒吼的男子,不是淮占郴却是哪个?
“敢动她?信不信本帅当场要了你们的狗命?!”
凝如有些不可思议,生怕听错似地看向淮占郴。然而,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却像刀子一般,深深刺进凝如的心脏,让她疼得只哆嗦。
“怎么?想男人了?连逃兵你都要?”
凝如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吞咽之间,甜腥的气息早已溢满唇舌。
身上的披风裹着周身的温度,让凝如的四肢不再冰冷,但奇怪的是,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凉。便是她被淮占郴抱进主帅的营帐,又放在火炉的旁边,心里那层冰霜也丝毫没有消融的迹象。
红艳的火炉旁,火光照耀着凝如右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痕,甚至连她额头上一向被刘海遮盖的伤痕,也因为方才的撕扯暴露出来,直直陷在火光里,看上去狞恶可怖,像是爬虫在蠕动,又像鬼魅在嚣张。
淮占郴本还冷着一张脸,但两道伤痕同时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还是不由得颤了颤。
往事翻涌而上,淮占郴想起这两道伤痕出现时的种种情景。
他知道,这些伤痕是凝如为他留下的,伤痕上的每一道纹理都记录着她曾经对他的好。
可是,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曾经的誓言竟荡然无存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营帐,径直往张大夫的营房讨创伤药去了。
张大夫很实诚,见主帅有需要,立刻将手边的三瓶药膏悉数给了淮占郴。
只是,当他询问淮占郴“要这药有何用?”时,淮占郴却一句也答不上来。
他想起方才盖披风时,自己瞥见了凝如肩膀上的伤口。
可拿这一条当理由,合适吗?像话吗?
他苦笑一声,转头离开张大夫的营房,径直将三瓶药放在凝如跟前。才碰到凝如疑惑的眼神,淮占郴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不要以为这是怜香惜玉,本帅这么做,不过因为:你不配再为本帅留下伤痕罢了。”
凝如定定看着淮占郴,心里不禁泛了酸。眼睛已然模糊,凝如脑子里唯一还记得的,来自淮占郴的关切,似乎只存在于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淮占郴原以为,抛出这番话,心情定会舒畅。可没想到,才说完,他的心竟比方才看见凝如受伤时更加抽疼。
他讨厌这种感觉,觉得自己身为主帅不该如此心软。所以,等不及凝如回答,他便将主帅营房里的铠甲拿走,径直往胡元那处走去,只留凝如一人在此过夜。
胡元的营帐本就不大,还住着小五、黎平这些人。但主帅亲临下榻,副将哪里敢驱赶主帅。
就这样,四个男人在冰冷的营房里,挤在一张木板上打起了呼噜。
那一夜,淮占郴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连每夜必然出现的血流成河的婚礼,也荡然无存,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主帅第二日神采奕奕,身为副将的胡元自然为他高兴。
只是,胡元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淮占郴:那天夜里,比小五和黎平的呼噜声更让他难以入睡的,其实是主帅的梦话。
而他更不会告诉淮占郴的是:这些梦话里,反反复复被提到的,其实只有一句,那便是——
“凝儿,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