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不知道腹中的胎儿每日动多少次才算伶俐,在她的印象里,自从肚子里的小家伙学会转身,她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安稳。
西津渡的稳婆说,越是动得勤快的孩子,就越让娘亲省力,因为生产时即便不使劲,小家伙也能蹦蹦跳跳地自己窜出来。
恒娘对运河上的稳婆从来都很信赖,毕竟,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船夫都是她们接生的,甚至连他们的孩儿们也都经有稳婆那长满老茧的手来到这个世上的。
所以,她坚信,这个闹腾的小家伙,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运河的风光,看看娘亲手上那杆长长的船篙。
然而,这个持续了九个多月的信念,却在二月初八这天终结了。运河上突然掀起的巨浪,打破了恒娘一生的期许,也打碎了那个人来运河上迎娶恒娘的诺言。
和长江不同,运河的水从来都是平静的。能掀起如此巨浪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官府开闸放水,让吃水太深的皇家行船重新飘上水面!
前一刻,恒娘还在船上缝补渔网,下一刻,她所在的船只竟像被掀翻了一般,直直立在江面上。
船舱里的物件开始掉落,桌椅板凳随着倾斜的甲板没入水中,连挂在窗户边上的斗笠竟也脱了钉扣径直掉入水中。
普通人遇上这种情况早就站不稳了,更不用说身怀六甲的恒娘。她拼命地抓着周围的物件,换来的是更加快速地坠落。
船越来越直,恒娘直觉“咻”的一声,自己的脚便到了水面。好在恒娘还算深识水性,入水前,她深吸一口气,直到再次出水时,她这口气依旧撑在胸口。
水并不算冷,恒娘却明显感觉到腹中的小家伙使劲窜动。
是啊,浪花拍打过来,恒娘都觉得吃不消,更不用说肚子里那个还没未过世面的小东西。
孩子的蠕动让恒娘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水面,但四处寻觅后,她发现:不远处竟还有四五个人正在呼救着!
人头随着水浪的涌动起起伏伏,倒灌进喉咙的水让呼救声时隐时现。
恒娘的心忽地颤了颤,但孩儿要紧,大家都是落难者,即便见死不救,又有何妨?
想到这儿,恒娘快速地蹬了蹬腿,朝着河岸游了过去。
可在她出水的那一刻,一个男人的声音却让她不由得回了头。
“抱紧那棵树!爹就来救你!”
恒娘喘着粗气,眼神不由自主地朝着男子游去的方向望去。
翻滚的水浪中,一个瘦小的男童正抱着水中的树冠求生,眼看那树杈便要被河水冲断,男童的父亲依然相距甚远。
恒娘的心被岌岌可危的树杈牵引着,她抿唇而立,生怕它在那男童父亲游到时被冲断了。
然而,事实正如恒娘所想。
水中的树杈很快就因为河水的冲刷只剩下一层树皮勉强支撑。一个巨浪袭来,男童的身子被冲了出去。
恒娘紧张地跟着“啊”了一声,却见那男童又抓住了旁边的另一支小树杈。
这样的安稳显然是暂时的,恒娘下意识地摸了摸下腹,而后深吸一口气,径直潜入水中往男童的方向游去。
这一刻,恒娘的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希望下一个浪来得晚一些,另一个则是希望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要轻易跑出来!
水夹着船只上掉落的板凳、木桶冲过来,恒娘被这些物件撞得生疼。她下意识地侧着身子,用脊背保护自己的下腹。但如此的游动姿势极耗体力,等她游到男童身边时,身上的力气早已耗去了大半。
好在这男童不算沉,恒娘用长长的衣襟将他绑在身边一同游行时,所剩一半的体力还足够支撑。
方才恒娘顺流而来,所以逆流回到出发时的岸边显然不妥当。她四下张望,觉得男童父亲所在的方向才是最好的路线。
果然,顺着潮流的方向,恒娘和男童很快来到男子身边。男子的手才触碰到孩子,立刻将他抱起,恒娘也顺势解开衣襟,跟在男子身后,缓缓向前。
可世事难料,三人才游了几尺,身后那颗大树竟因为不堪河水冲击而被连根拔起!
岸上的人见势不妙,大声呼喊,声音被哗啦啦的水声覆盖,并没有传到恒娘三人的耳朵里。
大树越来越近,危险也越来越近,快到河岸时,恒娘终于听到了岸上的呼喊。可是——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大树就要冲过来,恒娘用仅剩的力气将尚不知情的父子俩推向一边。
她本以为自己还有力气躲到大树的另一旁,但她忘了,身怀六甲的人哪里还有体力完成心中的构想?
还未游到安全的地方,大树已经冲了过来。恒娘下意识地背过身子,但巨大的树冠还是朝着她的脑袋重重地撞了过去!
一阵河水流过,恒娘恍惚间闻到了血腥味,脖颈处一股暖流顺着她精美的线条缓缓流淌。
恒娘摸了摸肚子,脑子里闪过一个青绿色长衫的背影,心中的失落和愧疚一同溢满胸口。
全身的力气像被放空了一般,恒娘不再挣扎,只放松全身,任由江水将自己的身子浮出水面。
因为,这有这样,她的小腹才能离开河水,重新回到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