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海若平早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虽然只是修渠工最普通的麻布上衣,但他因劳作而精神的神采丝毫没被衣服的朴素所掩盖。
“你说你上辈子是不是懒死的?”凝如不肯动弹,海若平只好无奈地自行动手,嘴上却依旧不肯放过她。
凝如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才疲累地回道:“能懒死说明我上辈子必定生在大富之家。”
“大富之家也有勤快人啊。你看我,身上哪有一点慵懒气息?”海若平理直气壮地反驳。
“你是没有慵懒气息,可身上的庸俗气息却很浓郁。”说着,凝如站起身来,冲着海若平嗅了嗅。
海若平伸出手,用力地将凝如的头推向一边。
“非礼勿近,非礼勿闻。少女,请自重!”他硬朗地将凝如推开,也硬朗地将自己的心思重新围了起来。
“哟!还跟我拽文?”说着,凝如一把抓住了海若平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女侠,放开你的爪子!”海若平继续拒绝,凝如也不甘示弱。
“不放,猪的蹄子本来就是用来抓的!”
凝如显然很满意两人之间兄弟一般的“情分”,即便海若平指着她的鼻子以示警告,凝如还是不肯放手。
“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不在意地,淮占郴的声音在他俩身后响起,凝如本能地吓了一跳,握着海若平的手也倏地松开了。
“啊……是啊。月亮都上来了,我们该回去了。”
凝如看看天色,神色有些不舍地说着。海若平对凝如在淮占郴面前的扭捏甚是无奈,可本尊都不愿意戳破那层窗户纸,海若平又怎么舍得当面拆穿呢?
他微微颌首,冲淮占郴回了声:“那我同凝儿先走了。”
晌午时,海若平的那声“凝儿”叫得她不由得抖了抖,不过一个下午过去了,此刻的凝如倒对这声称呼无甚所谓了。
她朝淮占郴挥了挥手,然后跟着海若平顺着来时的路走去。
淮占郴本还想着嘱咐海若平一两句诸如“照顾好凝如”一类的话,但见海若平指着路面朝凝如指指点点,已在嘴边的话便也生生被咽了回去。
“这有个坑,你没看见?”
“看见了!我也没走进去不是?”
“这有滩水,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还有两步,我等下再绕过去不行么?”
……
月光下,凝如娇小的身影因了那身粉色衣裳显得晶莹剔透。
淮占郴定定地望着凝如,看着她在海若平身边絮絮叨叨的模样,猛地想起那夜在院中,她假借着对大蒜的啰啰嗦嗦仓皇逃离自己身边的模样。
那份月夜下的冲动在回忆蔓延的瞬间重新激荡起淮占郴内心的悸动。他突然有些羡慕海若平,觉得能像他一样与凝如斗嘴,也是别样的幸福。
父亲反复的提醒像桎梏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但茫茫夜色的笼罩下,淮占郴素来清明的心境也似乎因了这样的月色而朦胧起来。
一种打破桎梏的冲动在他心间萦绕,即便脑海中另一个声音还在固执地劝说自己,淮占郴也不想去顾及了。
敞开心扉定然会被世俗的规则所摒弃,但这一刻的表达却对他充满诱惑。他不自觉地往前一步,照着凝如的背影喊了一声。
“凝儿!”
山谷的回响里,凝如愣了神。淮占郴的呼喊禁锢了她的脚步,待她转过头看过来时,眼神里溢满的是始料未及的惊讶与梦寐以求的欢喜。
“公子同你说的,的确是我心中所想。”
只一句,凝如的神色更加兴奋。
她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才想跑过去同淮占郴确认一次,路的那一头,淮占郴早已转身离开了。
凝如看不见他的神色,心中的激动却溢于言表。
“淮占郴,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大声冲着淮占郴的背影喊了起来,话中流淌的喜悦浓郁而饱满。
海若平不知前因后果,对淮占郴话里的意思也不甚了解。他略带“鄙夷”地看着凝如,撇了撇嘴,喃喃道:“永济渠又不是私塾学堂,用得着天天来吗?”
凝如心情甚好,所以对海若平的调侃并未在意。她转过身,满面春风地朝海若平丢了句“我乐意”,然后蹦蹦跳跳地朝前面走去。
海若平不明所以,转头看看淮占郴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凝如的背影,学着凝如的模样娇滴滴地甩了句“我乐意”,才又跟上凝如的脚步,齐齐往商船而去。
回到家中,天早已黑成一片。凝如同等待自己许久的父亲叙了好一会儿话,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房休息。
第二日,当凝如从梦中醒来时,小厮们忙碌的声音早已盈满整个黄宅。
凝如揉了揉眼睛,躺在被窝里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才一抬手,她脑里突然闪过黄霈佑今日前往京城赶考的事儿。
一个激灵,她从床上鲤鱼打挺地坐起来,匆忙穿上鞋,小跑着往花厅去了。
及到花厅,黄霈佑早已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黄白则在一旁小心嘱咐着路上的事情。
“到长安后,抽个时间到宇文恺大人家中拜访他。当年修筑通济渠,我曾与宇文大人一同到运河边勘察,虽非至交,却也同他有些交情。”
说着,黄白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黄霈佑,然后,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让黄霈佑认识这位老友的名字。
黄霈佑仔细听完又认真看了看信封上的字样,才诚恳地应下了父亲的嘱咐:“儿子记下了,父亲放心便是。”
黄白欣赏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黄霈佑肩上,目光中满是欣赏,也满是担忧:“你要光复黄家门楣,爹自然不会拦你。但科举刚刚兴起,你成绩虽好,却依旧逃不开士族间相互推荐的陋习。
到了京城,爹更是鞭长莫及,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遇事多思考,且不可意气用事。”
同辈孩子里,黄霈佑已是难得的成熟稳重者,黄白的这番话虽是教导,却并非对黄霈佑不信任。相反,因对黄霈佑光耀门楣的壮志十分欣赏,黄白才说出这番话为儿子减轻压力。
对于这一点,凝如又怎能不知。
从黄霈佑决心参加科举的那天起,凝如就被他的用功所折服。无论寒暑,无论昼夜,只要有空闲,黄霈佑必定抱着书本不放。学堂的学子们都在感慨黄霈佑的勤奋,而他也成了教书先生口中最得意的学生。
三年前,炀帝开设科举,这场旨在打破“九品中正制”,改变推荐做官局面的改革,给没落士族和寒门子弟带来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和希望。然而,魏晋时留下的士族拉拢局面让新诞生的科举考试依旧存在漏洞。
尽管普通百姓们会为了一丝希望竭尽所能地奋斗,但官场提携熟人的氛围,又岂是科举场上小小的考生所能左右的。
所以,凝如对黄霈佑科举一事虽赞同,却也和黄白一样,希望哥哥能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然。借着父亲的话,一向与哥哥关系甚好的凝如,也跟着嘱咐了几句。
“哥,咱们这回便是吃饭买馒头了。你若高中,咱们家的门面便多放几道光芒,你若不中,咱们家的门楣也不算暗淡,够你我二人挥霍一辈子的了!”
凝如小步走到黄霈佑,学着黄白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骄傲地说着。
黄霈佑对自己父亲的嘱托恭敬接受,对凝如的劝慰却忍不住调侃了几句:“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挥霍门楣了?看来,不把你嫁出去是不行了。我可不想爹的门楣被你糟蹋得所剩无几。”
“你放心,我一定手下留情,给你和爹,哦,还有未来的嫂子留一点门楣用用的!”凝如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地将黄霈佑的话顶回去,黄霈佑虽知道这丫头伶牙俐齿,却不想她竟反咬自己一口。
他愣了一会儿,笑着指了指凝如那张作怪的脸,无奈地摇头苦笑。黄白则被眼前这对儿女的嬉闹惹得眉开眼笑。
“你哥今日便要到长安应试了,你怎的连句送别的话也没有,反倒调侃于他?”黄白捋了捋胡子,微笑着“训着”凝如。
凝如觉得闹得差不多了,便整了整神色,向黄霈佑欠欠身,恭敬说道:“兄长此去鹏程万里,小妹与父亲在家中静候佳音!”
突如其来的端庄让黄霈佑有些恍惚,他愣了愣,才就着信笺抱拳回道:“多谢妹妹!为兄不在之时,还请凝如替我照顾父亲。”
凝如矜持不到一刻钟便被哥哥的礼让惹出了笑意:“哥,你爹也是我爹,我照顾他,怎么能用个‘替’字?”
凝如虽是玩笑,但黄霈佑却猛地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才想纠正,黄白早已打了圆场。
“你呀,就会揪着你哥不放。好了,该上路了。霈佑,你的东西可收拾好了。”
“已经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上路。”黄霈佑直接顺着父亲搭好的台阶往下说。
“好,那我同凝如一同送你到门口。”说着,黄白牵着凝如和黄霈佑的手向门口走去。
三人在门口又简单地说了几句,黄霈佑才再次拜别父亲和妹妹坐上了马车。
筹备科考许久的他终于踏上了最后的科考里程,马车缓缓向前,黄白与凝如看着它从视野中消失才转身回屋。
车外,熟悉的板城风光缓缓褪去,渐渐映入眼帘的是驰道上连绵的山丘和远处运河上星星点点的航船。
前方黄家重新回归士族的前景翘首以待,和其他应试的学子一样,黄霈佑带着自己的理想出发了,他兴奋又忐忑,激动更雀跃。
然而,世事无常。此刻踌躇满志的黄霈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场别离竟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而他与父亲和凝如在在花厅的那番嬉闹,也成了黄家父子三人最后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