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如脑子不算慢,但总是会在淮占郴的面前不定时的卡壳几下。方才她还满心地为自己的表白大计鼓劲,现在被淮占郴一问,她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一般,脸上的红晕也就这样翻开了。
好在月夜朦胧,便是凝如的脸上真的变成了猴子屁股,淮占郴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
“看你……”
——不行啊?
——怎么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能地,凝如的脑子甩给自己几句强行驳斥的台词。但话到嘴边,凝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偷窥终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强行给自己洗白最后落下的往往是越抹越黑的下场。
凝如思量着,最后一瞬间,灵台的突然清明让自己的话多少得体了些:“看你……累了没,想不想回去睡觉。”
真是完美到天衣无缝的借口啊!
凝如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往回走:“我困了,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礼数很周到,逃脱很巧妙。
淮占郴并没有从凝如谎话中觉察到多少不对劲的隐瞒,便也跟着站起身来,回了句“小姐慢走”,而后拎着那个已经被凝如当成空气的白萝卜灯,转身往屋里去了。
可还没走两步,她竟忘了脚下那堆萝卜皮,一个不小心,她甩开萝卜灯,整个身子竟就着月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凝如吓了一跳,两手扑腾的挣扎了两下,身体上的不平衡感却早已占据了上风。
“唰”的一声,她仰头倒了下去,可当她反应过来,后背上竟传来一阵温热。
她有些愣住,睁眼一看,头顶上正正挡住月光的竟是淮占郴那张双眉紧蹙,略显紧张的面孔。
怪不得一点都不疼,原来早有人肉垫子帮自己挡住了!
月色清澈地洒在两个青涩少年的身上,透亮的光泽亦如他们从未沾染过世俗与沧桑的纯净情愫一般。
凝如的心里拂过一丝欣慰,感激的情绪正欲泛滥,淮占郴低头问话时,微微喷在凝如脸上的气息却让她的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吧?”淮占郴语气镇定地问着,凝如却敷衍地回了句“没……没事”,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淮占郴的腿上跃了起来。
谁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有与淮占郴形成同步,这边还保持低头的姿势,那边却早已径直往上抬起了脸。
淮占郴还没来得及反应,凝如早已贴了上来,而她那两片不点自红的绛唇,也在同一时间贴上了对方微微泛白的下唇。
仅一瞬,两人石化在原处!
可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却长得让两人险些窒息。
匆促的吻确实让淮占郴的心猛地撞了一下,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甚至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血脉喷张。
凝如随即从淮占郴的腿上弹开,淮占郴也赶忙趁着凝如离开的空档站了起来。
相对而立的两人虽努力屏住呼吸不再动弹,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感觉却萦绕在彼此心头。
淮占郴本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气氛,可双唇微微张开时,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寻常女儿家遇上这种情况,多半会脑子短路,可凝如的脑子却因为供血太足蹭蹭飞出一堆胡思乱想。
——怎么办?真的撞上了?!
——是说“对不住”,还是“没忍住”?
——是撒腿就跑,还是假装正经地骂一顿?
沉默在尴尬里蔓延,仿若过了许久,凝如才猛地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冲着一言不发地淮占郴认真地问道——
“要漱口么?”
显然,这是个没法儿往下接的问题……
淮占郴无语地看着凝如。
凝如却根本没把淮占郴的二度尴尬放在眼里。
“咱们中午好像吃了大蒜吧?”
凝如很认真,淮占郴却很郁闷。
“没有!”
淮占郴冷冷地回了一句,脸上的神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没有么?有的!”
凝如瞪大眼睛,面色正经,仿若她正在纠结的这个问题比运河里有没有水还要重要。
淮占郴原先还有些羞涩的情绪被凝如搞的所剩无几,他懒得与她纠缠,只默然转过脸,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翠竹。
凝如却依旧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唉,这大蒜果然不是好东西,中午就吃了,怎么到此刻口里还是一股难闻的味道?果然,不漱口还是不行滴啊~!”
凝如故作镇定地嫌弃了一句,然后淡然地转身溜走。
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渐渐减弱,但言语中对大蒜的诸多不满和刻骨仇恨却并未削减。
用厚脸皮缓解尴尬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淮占郴没想到凝如的脸皮竟能厚得这般浑然天成。
看着少女的背影,淮占郴不由得扶额一笑,放下手时,方才的不快也被微微摇晃的脑袋甩掉了许多。
这一天,凝如的生活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和精疲力尽来形容。尽管躺在床上的凝如还会因为方才的心跳加速而有些失眠,但折腾了一天,体力不支终归占了上风,不到一会儿,凝如便沉沉第睡去。
直到第二天日出东方,凝如依旧保持着刚睡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十分安详。
抄经后的几日,凝如的生活因为禁足而恢复到私塾、宅院两点一线的状态。
黄霈佑安心在书房里为明经科考试作着准备,黄白虽忙着处理管辖区内百户人家的族正事务,但每天都攒够了时间与自己心爱的女儿一同用饭。
平静的日子转瞬而过,直到有个姑娘带着包袱到黄家院子门口请求卖身当丫头,凝如才发觉自己那场拔刀相助的义举竟然已经过了数天之久。
“淮叔,你该不会看上人家姑娘想留做儿媳妇才编出这么一段吧?”来找凝如玩儿的海若平才坐下来,就听说有人要卖身黄宅,吃惊之余,他不由得打起老头儿的趣儿来。
话才说完,凝如手上的纸团子便飞了过来。海若平无奈地笑了笑,捡起落在地上的纸团子,小心地捋直后,重新压在凝如面前的镇纸下面。
淮管家知道海若平向来口无遮拦,听他这一说,倒也不闹不怒,只认真道:“老朽并没有说笑。那姑娘就在门口,说感恩黄小公子救命之恩,所以想来此处伺候公子日常起居。”
凝如刚练完先生布置的字帖,正为自己写的字沾沾自喜时,淮管家的话让她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纸张。
“黄小公子?”她略带思量地转转眼珠子,忽地一眨眼,正色道:“难道是上次在妓馆我救的那个姑娘?”
她忽地站起身来,冲海若平看了看。海若平觉得凝如说的在理,便回道:“八成是她。她怎么还没离开板城,上次你哥可是给了盘缠的?”
凝如一边离开位置,一边往外走:“不晓得。莫不是又被那胖子掳了一次?”
想到这儿,凝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海若平与淮管家也紧跟在凝如身后,一同前往府门口看具体情况。
此时,黄家门口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姑娘虽然穿着简单,但没了那日的哭丧脸,皮肤白皙的她在芸芸众生的街道群众里,显得十分的出类拔萃。
乖乖,原来她竟长的那么好看,怎的那天没发现了?
凝如心里默念了一句,脚步停下后,两人不经意地对了一回望。姑娘本见有人来,脸上露出的是惊喜的神色,但看定了眼前这个人,她的神采一下成了惊讶。
凝如心说:这姑娘莫不是见了鬼?
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虽不算好看,但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便将已然转回的眼神再次转到姑娘身上。
姑娘惊讶的神色倏地变成向惊恐的边缘滑落了……
“你……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女子?”姑娘朱唇轻启,不经意显露出的雪白牙齿让她看上去十分机灵,可话音落地,凝如觉得这姑娘智商堪忧。
“约莫是我出生时变的,不然我爹也不会用我哥的衣裳将我从西津渡裹到这板城来。”凝如轻松地说着,脚下的步伐也因为着调侃的话语变得轻盈。
姑娘大约知道自己的话有失妥当,便转而解释道:“不,我是说那日你女扮男装,我竟半分都看不出异样来。”
凝如笑得灿烂:“看出来不就露馅儿了嘛。”她上前两步,站定,“你怎的还在板城。上次我哥给的盘缠不够用么?”
凝如眼神真诚,姑娘自然也毫不避讳:“公子,啊不,小姐不知,那日后,我确实回了家。但家乡四处抓壮丁前往开凿运河,连壮丁的妻子都要服役。
我自小便是小户人家的童养媳,那家人虽把我卖了,但那天杀的得去修渠,我也得跟着去。我心中不愿,便用公子给的银子买断了自己同那家人的关系,然后跑回板城,找姑娘赏口饭吃。”
说完,姑娘的眼里闪过泪花。
众人听完,也无不对姑娘的境遇深表同情。一旁的淮管家听到运河修渠的事,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通济渠被堤坝石头砸死的大儿子,眼中的泪花不由得迷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