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月移花影。
凝如咬着笔坐在香堂里的书案上,呆呆看着那轮黄得滴出水来的月圆,心中那叫一个空虚。
每一年,板城江边八月十五的景致都是令人沉迷的,所以,对板城人来说,这个不错的日子里,可以不吃月饼,但绝对不能不去江边赏灯。
然而,费尽心思地从私塾里跑出来游玩的凝如在这一天吃了两个月饼后,依然没有办法到江边看一看灯火映明月的灿烂。
“早知道就不逃课了……”凝如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蘸了蘸墨,继续她那未完成的“抄经大业”。
按照黄白的祖父的祖父留下的规定,黄家子孙,无论是谁,但凡惹是生非的,都要抄写《华严经》。因为这部来自佛国的经书,本身讲述的就是佛陀因行果德的故事,这样的内容对子孙后代的成长自然有着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
在黄白看来,把《华严经》定为惩罚的祖父的祖父显然是英明的,因为即便他的两个孩子在抄写经书的过程中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书中如清泉般清纯的佛陀教导也能让他们二人灵台清明,平心静气。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这条家规被确定之后,黄家上下真正被处罚抄写这本经书的,只有黄凝如一个……
关于这个“家族荣耀”,黄霈佑曾经用“巾帼不让须眉”的美言赞赏过自家妹妹,但黄凝如似乎并不太明白哥哥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反而以“半年一抄”、“三月一炒”甚至“半月一抄”的速度屡屡刷新自己的最高记录。
久而久之,黄霈佑对自家妹子的“刮目相看”渐渐变成了“提心吊胆”。斟酌再三,他觉得要给自己的妹妹一点颜色看看。但每次看到她抄经抄到头昏眼花,他又不忍心再给她施加压力。
于是,不自觉地,黄霈佑成了凝如最重要的“抄经写手”,而凝如每一次交给黄白的十卷经书里,也有有那么四五本是黄霈佑帮着凝如完成的。
到今日海若平来告诉他凝如又不合时宜地拔刀相助的时候,黄霈佑才刚刚默写了几遍《华严经》。本来,他想将它们存起来,以备下次凝如被处罚时使用。谁知,凝如竟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记录,让黄霈佑的经书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最有效的利用……
月到半空,耐着性子写了两个多时辰的凝如终于抄了五遍《华严经》。虽然后面几卷的字体早已斜得像躺下一般,但对腰酸背痛,手指发麻的凝如来说,这样的“战绩”已经很是不错了。
她坐直身子,粗粗地翻阅了一趟后,重重呼了口气,站起身来伸了懒腰。安静的香堂里竟能听见身体里的骨头咯咯的声响,凝如觉得自己真的坐太久了,于是又全身扭动起来,以此让身子舒展一些。
大家闺秀的仪容自然重要,小家碧玉运动身体的瞬间形状丑陋些倒也无甚所谓。
凝如如此想着,原先还有拘谨的身体竟更大幅度地扭动了起来。肌肉舒展的感觉让凝如因为抄经而疲惫的精神得到好转,她开心地笑了两声,却不想门口一声轻咳竟然她顿时面红耳赤。
她定在原地,呆呆地尴尬了许久,才从口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淮……占……郴……”
夜色明亮,但站在阴影处淮占郴的表情却漆黑一片。凝如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正嘲笑自己,但无论什么情况,整理容装都是当务之急。
于是,凝如收起方才有些“搔首弄姿”的模样,小心地站定身体,努力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才想开口问淮占郴为何来此处,黑影里的男子竟抢先用轻松的口气开了口。
“《华严经》,公子让我给你的。”
只一句,凝如便放弃了刚刚要做淑女的打算。她两步向前,满脸欣喜地结果淮占郴递过来的经书。认真翻阅了一番,才问道:“咦,怎的才四卷?平时不是五卷么?”
淮占郴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公子说没想你那么快就惹了事,所以来不及写成五卷,只给你四卷先应急。”
凝如认真地听完淮占郴解释,叹了口气道:“也是难为我哥了!”她有用力握了握手上的经文,坚毅地继续道:“不碍事,有四卷就不错了!今晚还差一卷,我赶紧抄出来,明日才好给阿爹复命呀!”
说完,凝如转身走向案台,盘腿坐下后,她径直打开了纸张,从第一个开始认真抄写起来。
淮占郴默默地走到书案边,找了个位置倚墙而立。他转头看了看窄小的香堂后,最后将目光定在身旁正认真抄写经书的少女身上。
此刻,黄凝如的神色完全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同。淮占郴看着此刻安静如水的凝如,再想想白日里咬住赖茂不放的她和黄昏时抱着牌位哭闹的她,心中那股不可思议竟在恍惚间浓烈了起来。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竟能在一天之间生出这么多的表情和神色?
说她动若脱兔,她又能心无杂念地抄写经书。
说她处处闹事、整日闯祸,她却又嫉恶如仇,且敢于担当。
她会因为害怕黄白的“执鞭管教”耍小心思,却也不因为黄霈佑帮少了一卷经书而哭闹起来。
她会在无人的地方释放自己的天性,却又在被人看到的瞬间,快速还原成规矩的模样。
交替的场景在淮占郴的脑海中闪过,他微微皱眉地思量着,嘴角却被一个个不同的片段勾起微微上扬的弧度。
他很想敲开黄凝如小小的脑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使得她和别人如此不同,可想到她会因为疼痛而泪眼汪汪,淮占郴竟莫名地心疼起来。
淮占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的想法,被自己吓了一跳后,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
和黄霈佑一样,凝如对下人不算严苛,因此,她也不会因为下人倚着墙角斜斜站着而有什么不满,但淮占郴还是觉得:在自家小姐面前如此放松,多少还是“轻浮”了些……
一阵风吹过,院落里的竹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凝如紧闭了许久的口中才传来了一声轻松的叹息。
“呀~!终于写完了!”她歪歪脖子,信手将笔放回远处,在面色愉悦地说道。
淮占郴因为长久站里而僵硬的身子在凝如的话语中稍稍有了挪动的模样。
今夜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淮占郴即为凝如能回房休息而高兴,也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尴尬地站立着而欢欣。
凝如拖着那双早已麻得没有知觉的脚缓步离开案台,淮占郴上前将那十本《严华经》拢到一处,而后转身欲往黄霈佑的房间而去。谁知,才走了一步,凝如竟叫住了他的名字。
“淮占郴,哥哥都睡下了,明日再送过去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但失掉的爽朗却让这声音听上去疲惫了许多。
方才,淮占郴一门心思想着完成任务后向黄霈佑复命,却不想此刻早已过了子时,即便黄霈佑备战科举再刻苦,到这个时点也早已睡下了。
若不是凝如提醒,因为长时间的尴尬而灵台不太清明的淮占郴恐怕会直接冲到黄霈佑的房前,径直敲开门将经书递进去。凝如才说完,淮占郴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经书了。
“那……我把经书带回去,明日一早再给公子送去。”思量了一会儿,淮占郴想到了这个法子。
但凝如却似乎并不买账。
见他迈开步子,凝如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我才抄完你便要走?不陪我玩一会儿么?”
淮占郴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晚了,小姐怎还想着玩闹,应该回去休息才是。”
凝如上前两步,回道:“可今夜是八月十五,到此刻我都没闹花灯呢。”
淮占郴微微一笑:“运河上的灯虽过了子时还没散,可小姐今日才被罚抄经书,再偷跑出去恐怕不妥。”
淮占郴执着地劝解着,凝如却善解人意地回道:“我自然晓得今晚是不能再翻墙出去了,但外面的灯赏不了,咱们可以在院子里赏自己的灯啊!”
凝如目光灼灼,脸上的神采丝毫没有因为疲倦而有所暗淡。
淮占郴却是满脸的不解:“自己的灯?”
“对啊!”说完,凝如上前将淮占郴怀中的经书捧回案桌,而后牵着他的手,径直往厨房而去。淮占郴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凝如在厨房里来回寻了两趟,才发现这个小姑娘要找的东西竟是:白萝卜!
兴奋地凝如就地小跳了一步,随后朝淮占郴努努嘴,示意他跟上自己。淮占郴没有说话,果然默默地跟着凝如再次来到院中。
才站定,凝如便径直蹲下,而后用手中的小刀将白萝卜里面的肉削掉,仅剩一层薄薄的皮依然维持着萝卜原有的形状。
淮占郴大约看出了凝如的心思,见她手上的萝卜“灯罩”差不多完成了,便走到香堂中,从柜子里取出备用蜡烛递给凝如。
凝如挖萝卜挖的起劲,猛地见到淮占郴递过来的蜡烛,脸上泛起了吃惊的笑意。
之前她和哥哥黄霈佑也有不言自明的时候,但那些兄妹间的默契带给她的欣喜丝毫比不上淮占郴的举动带来的愉悦。
在凝如的心里,与黄霈佑的默契源自血脉,但与淮占郴的默契却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欣赏。
她为两人之间难得的心有灵犀而高兴,直到那盏萝卜灯昏黄的光和月光融合在一起,凝如脸上的喜悦依旧未曾消减半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男子。
此刻,淮占郴正因为对萝卜灯的关注而未曾注意凝如那一脸的痴相,可月光下,他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却让凝如内心略带隐秘的情感有了更多坚定的理由。
是啊,这么俊美的少年有谁不喜欢呢?
即便这样的感情出发点多少有些庸俗,但食色性也,就算承认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又有什么关系呢?
凝如暗暗地想着,眼神却没有因为胡思乱想收回半分。
白日里,凝如因为淮占郴的眼光不敢盯着他超过三秒,可今夜,月色如水,没有其他人打扰的静谧里,凝如竟大胆而从容地盯着淮占郴许久。
这是一个进步,更是一种突破!
凝如对自己的表现给予了极大的赞赏,恍惚间,她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心境。
她告诉自己:只要淮占郴扭过头来,她便立刻将自己钟情他许久的心思合盘托出。
可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信誓旦旦的凝如在淮占郴发呆的空档给自己打了一通的气,好不容易等到淮占郴扭头转过来看她一眼,专注过头的凝如还是被他那句略带疑惑的提问将在原地,生生定住了一刻钟——
“你看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