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劲看着童年,眼中也开始流泪,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磨烂的空药盒,用打火机点燃了,火苗慢慢上蹿,已经灼到了他的手指,而他恍若未觉,把药盒放到墓基上,让其慢慢燃成灰烬。
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轻轻道:“我曾经以为与你在灵魂相爱,在灵魂相知,以为已经心灵相通,即使什么都不说,也能彼此了解,但事实上,一切都只是因为太在乎彼此的一厢情愿。
我以为我们都已彻底的了解对方,但实际却是我不知你,你不知我,那些了解,只是些日常的琐碎,一丝丝的风吹浪打都可以把我们分隔到两个世界,而你们都不知道,原来我们的爱情竟是如此脆弱。
我们在最好的年纪里一见钟情,以为从此一往情深,事实却是南柯一梦,你已经离去,我却化不了蝶,一切都成了遗憾,一切都成了死灰。
四年前你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有关你的东西,如此的决绝,而今天躺在这里,除了遗书,依然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留不留下又有什么,我们已经只是路人,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留封遗书呢。”
童年和其他两人都没有说话,单飞雪和童年都已经开始流泪,而张慕同样心情沉重。
刘劲开始念一首诗。
“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从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是否记得在旋转门面对面那一刹那,
或是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但是我早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诧异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很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推近,
分离阻挡他们的去路,
忍住笑声然后闪到一旁。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层层覆盖的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他终于开始哽咽,开始流泪,他弯下腰,靠近墓碑,用手指临慕着墓碑上齐遇的名字,另一只手却紧紧抓着墓碑顶,指关节都已经发白。
“这首《一见钟情》是波兰女作家新波丝卡的诗,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给我念的,我今天最后一次在墓前念这首诗,我把你埋葬下去,也把一见钟情埋葬下去,把我整个的青春都埋葬下去。”他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张慕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张慕和童年都想要去劝阻,但是又觉得现在劝阻,实在不是一个很合适的举动,就让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发泄完吧。
刘劲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说道:
“安心是草原省呼伦贝尔人,她说她的家乡是个大大的草原,那里有个小小的部落,叫昆恩族,但她父母却不是部落的蒙人,而是当年知青下乡的汉人,安心出生在部落里,是由部队的巫医接生的。
安心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部落巫医认为很不祥,他认定安心一生克父、克母、克夫、孤独终老,而且会给部族带来灾祸,当时就想把她扔到草原上喂狼,可是安心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才勉强把安心留了下来。
可是老巫医的话却似乎应念了,安心的父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意外而过世,除了她母亲,所有人都认定安心是个不祥,所以没有人再愿意与她接触,她整个的童年都十分的孤独,经常受到欺负。
幸好安心的母亲却是一个善良而坚强的人,她一直教导安心要积极向善,她从小教他诵读佛经,所以安心并没有因为被孤立而变得暴戾和极端,反而更加的善良,更加的单纯。
安心十九生日前夕,她在网上发了一个贴子,说草原上有一种花,花名叫“下弦”,花瓣呈月牙形,颜色为白色微微泛黄,这种花雌雄双株伴生,只在每年农历八月下弦月第七天时开放,只开一个晚上,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枯萎。
她说这种花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如果在这种花的边上入梦,在梦中就可以听到雌雄两朵花遥相呼应,绵绵倾诉,所以这种花另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轻歌花。
那一天刚好是她的生日,所以她想找一个人一起到草原上寻找轻歌花,陪她度过一个最特别最有意义的生日。
当时没有人理这个贴子,因为安心所提供的地址,几乎就在国境线边上,根本不通火车,连最近的国道线都隔了几十公里,更何况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种反植物学又反物理学的花呢?
所以跟贴的人虽然不少,但大部分人都是质疑的,认为这就是一个忽悠贴,还有的要求安心提供照片,提供三围,提供轻歌花照片,以证明这是真的,但是安心没有回应,所以大家更加认定这只是一个闹剧。
可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召唤,我却对这个贴子深信不已,那时候的我一直都渴望离开家,去独自走出一个世界,走出一片天地,可以离开父母,可以远走高飞,所以我就回了贴,说自己将会赴约。
可事实上我对这次相遇没有期待,更象是把它当作一场驴友行动,但我还是做了准备,特别带了松露粉的巧克力,作为万一的礼物。”
刘劲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仿佛再一次的遇见了安心。
“旅途比我想象中更艰难,我整整化了四天的时间才赶到了约定的地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心,她当时穿着白色的长裙,头上戴着八角的花冠帽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在那里等我,她的脸不似许多蒙族女子的红色,比我想象中要清纯十倍。
她说她已经等了两天,因为她相信我一定会到,而我也确实到了,这一切都是由冥冥中注定的,我们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明明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却好象早已非常熟悉,宿命说,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句话是对的。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去草原上寻找轻歌花,可惜,找了大半个晚上,都没有找到这种传说中的花,最后我们都没有了力气,安心从小马上拿下一块地毡,铺在草原上,我们关了所有的光源,静静地坐在上面看草原上空的星星。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说话,我放开了心胸,把我所有的心里话告诉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子,她没有评论什么,只是温柔而同情的看着我,她带着星光的眼眸是我看过的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的眼眸。
于是我们相互诉说各自的世界,她跟我说草原以及部落的风情,而我跟她说外面的世界的繁华,我迷上了她的单纯,而她爱上了我的真诚,我从她那儿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也向她打开了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世界。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睡着了,在梦里我似乎听到了轻歌花的吟唱。
它跟我说,深爱一个人并且相信被深爱,人世间再也没有这样的美好,上天注定他们相爱,注定他们在同时出现,然后一起消失,虽然只有一个晚上,却是他们最完美的一生。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而安心的脸上也全是泪痕。安心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轻歌花了,只有彼此深爱的两个人才能吸引轻歌花,才能真正听到轻歌的吟唱,我相信安心说的是真的,因为我在她眼中读到的,已全部是爱情。
所以那天以后,我就带着安心离开了草原,我要给她一个新的世界,她也想给我一个新的世界,这以后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质疑我,都说我疯了,但是我知道我没疯,这才是我内心想要的。
在我的心中,有另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我的最初和原点,漂浮在我内心世界的天空中,最上之上的云端,闪着光,君临一切,主宰一切,支配一切;这是个最孤独的城市,因为他自以为的高傲,这是个最高傲的城市,因为他宿命的孤独。
我赌上了我所有的骄傲,赌上我的一切,我把安心带进了我的最上之城,放置在象牙塔顶端的王座上,我以为我们可以战胜现实,战胜时间,战胜一切,我以为我们可以从最初直到最后。”
他忽然惨笑道:“只可惜我们还是失败了,最终我们都敌不过时间,也敌不过现实,我们终究是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终于是要生活在现实中的,所以童话只能存在于童话世界里,而现在我该长大了,童话该结束了。”
童年拉着他的手,很认真地说:“不!阿劲,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生活在你的童话世界,我和你的童话,我愿意用一生一世来书写这个童话!”
刘劲摇摇头:“不,小年,我必须结束一个世界,结束一段历史,才能开始另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历史,你是童年,而她是安心,你不是她的替代品,也不是她的继承者,你只是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童年。”
他很认真的说道:“所以我希望你郑重的考虑,你是否还能接受这样一个残缺的,不再那么纯真而简单的刘劲,你的选择是对你的公平,也是对你的交代,不论你作何种选择,我都会赞同,这一生一世都无怨无悔。”
童年拉着刘劲的手,微笑着流泪:“你跟我说完这些,我很开心,我也终于相信,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童年,完全不一样的童年,那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也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刘劲抓着她的手,向她微笑着点头,两人之间那道纱痕,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
然后他对张慕道:“慕哥,我们单独说两句。”
张慕跟着他远远的避开人群,却发现刘劲的脸上并没有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安心应该不是自杀的,而是他杀,至少也是被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