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格妍在熟睡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边的声音显然也是睡意朦胧。“朱队,您有事吗?”
朱斌是武汉市公安司法鉴定中心主任,黄长鸣在刑侦局八大队当教导员时,两人关系很好。凌晨两点半,黄长鸣打电话过来说大队民警在执行任务时负伤,提取了现场物证检材已在送检路上,请鉴定中心这边加急处理。
朱斌抑制住打呵欠的欲望,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东西分局有个案子需要加急,已经在路上,你辛苦一下,加个夜班。”
易经开车来到刑侦局大门的时候,门房里传出了香浓的鼾声,他轻敲玻璃把保安唤醒,用警官证换了临时通行证。
鉴定中心的大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在靠窗的角落里,一个倩丽的身影正在伏案读书。
“格妍!”易经轻轻喊了一声,走进办公室。
孙格妍抬起头,浓黑的长发慵懒地盘起,鬓角青丝调皮地拂过脸面。“易师兄,你来了。”
“在看什么书?”易经走到她的办公桌前侧头瞄了一眼。
孙格妍合上书。“最新一期的《中国法医学杂志》,「Y-STR位点数和允许错配数对Y-STR数据库排查的影响」。”
“Y-STR数据库家系排查结果的假阴性率和假阳性率是个难题。”易经抖了抖手上的档案袋,歉意地说:“真是抱歉,这么晚过来打扰你,我们分局有位民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受了重伤,这是现场提取的检材,希望能锁定犯罪嫌疑人。”
易经把“鉴定委托书”递给孙格妍,指着“送检的检材和样本等情况”一栏,解释说:“一共两名嫌疑对象,J1号检材-J4号检材是地面血迹检材,倾向于1号嫌疑对象;J5号检材、J6号检材是2号嫌疑对象致伤民警所用石块上提取的微量物证;J7号检材-J11号检材是2号嫌疑对象停留区域的地面上提取的唾液斑、烟蒂等检材。”
他放缓语速,给予孙格妍充分的时间用铅笔在委托书上标记备注,然后补充说:“受伤民警名叫田胜,这是他的身份证号以及血液样本实验室编号。”
青水区城中村位于武汉都市发展区内,主城区东北部边缘,武钢厂区、阳逻化工新城、船舶产业园等产业园区分布其间,市里行政区局部调整后,青水区接收了原武宣区11个行政村。
炝锅烧烤的味道弥散在油污的地面上,一直延伸到某个昏暗的胡同里。
胡驭龙一拳砸在柜门上,震得榉木柜子瑟瑟发抖。
从轮廓上看,他是一个胖子,可如果褪去羊绒衫,露出一身膨大结实的肌肉,就能猜到这一拳的力量有多么巨大。
“废了!他才23岁!”胡驭龙的圆脸被愤怒描绘得十分狰狞。
叶伟哲曾任职“和谐医院”,是医学博士、矫形与创伤治疗专家,有着令人羡慕的履历和可以预期的未来。但六年前,他离职创业,借了高利贷却赔了本钱。走投无路的他只好接“黑活”,成了一个“黑医生”。
“子弹从腘窝射入,击中胫骨上端,瞬时力量诱发膝关节旋转扭曲,导致胫骨上端向前脱位,不仅关节囊破裂,十字韧带、内外侧副韧带、半月板及周围肌肉均被撕裂,胫骨棘、胫骨结节、股骨髁骨折……”叶伟哲在对牛弹琴,长话短说道:“虽然止住了血,但静脉破裂、栓塞及压迫会引起肢体坏死和缺血性挛缩,因此送他去好点的医院获得专业的治疗。”
胡驭龙如斗红眼的公牛,瞪着牛眼咬牙切齿道:“他中的是枪伤!”
“所以,他的情况十分危急。”叶伟哲从医生的角度故意曲解前者表达的重点。“留在我这,必须要截肢。送到「和谐医院」,或许还有机会后期矫正。”
胡驭龙猛地揪住叶伟哲的衣领,盯着后者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充满威胁的语气质问:“莽哥说你很牛逼,连个枪伤都搞不定?!”
叶伟哲见惯这种场面,左手轻轻搭在胡驭龙铜锤般的拳头上,朝下缓缓泄劲,直到对方松开衣领,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帮你弟弟止住了血,救了他的命,还为他打了麻醉剂,缓解了他的痛苦,但没有专业的仪器设备,我无能为力。我建议你快点做决定,麻药劲一过,你弟弟会忍不住的。”
“哥……哥……医院……去医院……”在麻醉剂的作用下,胡一凡陷入昏睡,逐渐升高的体温、恐惧和伤痛使他呓语出声。
虽然只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并不妨碍胡驭龙对这个弟弟的喜爱。他冲到床榻前,紧紧攥住胡一凡的冰冷的手,颤抖地安慰道:“小凡不怕,医生在给你治病呢。”
胡驭龙盯着弟弟的包裹无数层纱布却仍然渗透出鲜血的腿,揪住自己短平的头发,咬紧牙关,哽咽出声。
在手术灯的直射下,他宛如一尊藏青色的雕塑。
“不,不能去医院……”胡驭龙呢喃出声:“不能去,到处都是人,早就布控好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在胡一凡苍白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轻声说:“哥养你!”
然后,他穿过杂乱的过道,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出去了。
国际江悦别墅区坐落于久负盛名的百年汉口外滩,坐拥汉口最繁华的金融商圈及娱乐腹地,南望亚洲第一江滩——汉口江滩公园,北靠江城租界文化的发源地——洞庭街,集文化、商业,合金融、景观于一身。
就在江城警方连夜搜捕胡驭龙的时候,胡驭龙口中的“莽哥”敲开了国际江悦27栋别墅的门。
“坤爷在会客厅。”为莽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面色和善憨厚。
“打扰刘管家了。”莽哥客气地寒暄后转上三楼。
坤爷穿着一件深蓝色真丝睡衣,站在窗前凭栏远眺长江南岸夜景。
房间开了地暖,烘烤得空气略微燥热,案牍上摆放着三足复古禅意纯铜香炉,内里燃灼着越南绿棋楠原材,渲染得气息清凉甘甜。
地暖的热,香薰的凉,令空气变得矛盾,暗流搅动。
莽哥脸皮上遍布着一条疤痕和大小不等的坑洼,如黄土地上横亘的河流,渗透着荒凉。
坤爷没有转身,攒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扳指道:“你来了。”
“这么晚叨扰坤爷休息,实在抱歉。”吴莽体格壮硕,比坤爷高出一头还多,站在会客厅像是一个小型书柜。
坤爷问:“怎么突然有了动作呢?”
这是暗语,是指东西区公安分局对胡驭龙的抓捕行动。
吴莽此行正是向坤爷告知此事,并商议对策。他回答说:“小龙有些突进,为了一个马子砸了人家的场子。”
“他是你带出来的?”坤爷的语调不起丝毫波澜,但在这切问这句话,表达出不满的情绪。
吴莽抬起低垂的头,急忙解释说:“他原来在江上区那边走私活,先是帮人看场子,后来囤了些人出来单干。一年前绿地集团那档子事时缺人手,我找他过来帮过忙。”
坤爷转过身。“他认得你……”
吴莽抿着嘴巴回道:“认得。”
坤爷踱步到黄花梨茶椅前坐下,椅面配有柔软的衬垫,他示意吴莽在对面落座,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年年初,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从2018年至2020年底,为期三年。”
他的花白色细柳眉微微挑动一下,“我是知法、守法的企业家,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吃过不少黑恶势力的苦,深知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深远意义,事关社会大局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事关人心向背和基层政权巩固,事关进行伟大斗争、建设伟大工程、推进伟大事业、实现伟大梦想。”
他清了清喉咙,习惯性地搓着手指,道:“若是主动投案自首,以他的案底最多也就三、五年,表现好点还能提前出来,现在可好,抢了配枪……”
吴莽一惊,弹起屁股,强压住自己的失态,又缓缓坐下,看着坤爷阴晴不定的脸,轻声问道:“他、他抢了……条子的配枪?”
坤爷紧抿着嘴,点了两下头。
吴莽眯着眼,自语道:“他只说他弟弟中枪,没有说抢枪的事!”
坤爷长吸一口气,“他还打伤了一个警察,还没脱离危险期。”
“坤爷,实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吴莽紧攥着拳头发出骨骼撞击的响声。“我该怎么做?”
坤爷微闭上眼,幽幽地说:“我怎么知道你该做什么!但作为守法公民,像胡驭龙这种恶势力,要尽快、彻底地划清界限,否则迟早被他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