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解踩在毛花萱软的羊皮地毯上,推开精雕细琢的木质扶手,从纹理细腻的真皮座椅上起身,跨出车门,右手搭在如梦如幻的铝合金车框上,耳畔响起两声悠扬的船笛。
两岸高楼林立,层叠的霓虹倒映江面,与夜幕相对,夜色美不胜收。
费解回首,却见闪烁的灯光直通夜天。
“费科长,你好!”张亮风守在国际江悦别墅区门外,终于迎来了贵宾。
费解与前者握手,稍作寒暄,赞叹道:“这是个好位置,光是长江的夜景便让人流连忘返了!”
张亮风一边引路,一边回道:“这里是久负盛名的百年汉口外滩,坐拥汉口最繁华的金融商圈,向南可瞭望亚洲第一江滩,向北依靠江城租界文化的发源地——洞庭街,集文化、商业、金融、景观于一身。”
别墅区的色调有些暗淡,与夜色浑然一体,可进了庭院,却别有洞天,光线陡然明亮,色彩愈显斑斓,内门前守着一个大汉,穿着暗红色的羊毛呢夹克衫,跨列而站,待众人走进,向张亮风道:“少爷,坤爷在会客厅。”
别墅里开了地暖,使房间内外有如冰火之隔。费解抚摸着纯铜镀散发着金色的扶手,沿着铜芯雕花隔断上了二楼,听见会客厅里有动静,却是坤爷亲自迎出门来。
“费科长,久仰大名啊!”坤爷个头不高,中气饱满,穿着深蓝色真丝睡衣,微作一揖,笑容满面道:“让费科长屈居寒舍,实非本意。”
费解急忙还礼道:“论辈分,坤爷是我的大伯,叫我小费就行,能登临坤爷府邸,实让我深感荣幸。”
坤爷爽朗一笑,引众人走进会客厅,道:“原想在江边请大厨做几道特色菜,可这个时节湿寒,怕费科长受不住。”
会客厅并不宽敞,却十分雅致,香薰涌动,暗影微作,费解在宾位落座,道:“承蒙坤爷抬爱,东奔西跑惯了,什么样的节气都还受得住。”
坤爷向茶壶内浇筑开水,蒸汽袅袅,茶香韵韵,他一边观察茶叶舒展,一边问道:“听费科长口音,不像是北方人。”
费解白净的脸上挂着笑,回道:“我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从武汉出来,在北京安家定居,因此我算是半个武汉人,经常与母亲来汉探亲。”
坤爷笑意更浓了,道:“难怪看着亲切,乡情浓于江水,远望可以当归。”
费解轻叹一声,“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身在异乡总是苦的,当年创业大潮,别人总想由北往南,我却逆其道而行,自南往北,别人说我自讨苦吃。”坤爷咂了一下嘴,面皱纵横,指着外面的江景道:“的确苦啊,与现在相比,那时的江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我站在长江大桥上,攥着仅剩的两百元钱,望着白晃晃的江面,暗自发誓,闯不出名堂就从桥上跳下去!”
坤爷的话戛然而止,带着深意地盯着费解看。后者是明白人,笑道:“没有苦中苦,不得人上人,坤爷有今日的成就,必然吃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苦,为我们年轻一辈树立楷模!”
“楷模谈不上,只是经验之谈,最多算是指明方向!”坤爷托着茶壶轻摇三下,道:“我来到武汉有三十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分成三个阶段。前面十年基本上到处碰壁,头破血流,让我明白人脉的重要性!中间十年渐有起色,直到风生水起,因为面有富水,背有靠山,扎根山水之间才能屹立不倒。这后面十年是最惊心动魄,也是危机四伏的十年,它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合则共赢,斗则俱伤’,法治社会,斗狠械斗终究上不了大雅之堂,强强联合才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则。”
坤爷这番话,张亮风听得是云里雾里,但费解听得却是明明白白。早在他来武汉之前,就听说过“坤爷”的名头。“坤爷是指路明灯,小子不才,还在第一阶段摸爬滚打,此次来汉,诸多事宜,还得坤爷衬垫。”
“欸,哪里的话,费科长莫要自谦,有用得着我坤爷的地方,只管开口!”坤爷笑呵呵道:“以我和王处长的交情,只要费科长开口,哪怕让我在江水里泡上三天,我也义无反顾!”
“坤爷严重了,王处长对我有提携之恩,如同父师,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论辈分,我当喊您一声伯父,只是怕有些唐突,始终不敢开口。”
坤爷爽朗笑道:“不唐突!不唐突!楚宜识人、用人准的很!你是他的关门弟子,便是我坤爷的座上宾,高抬我一句伯父,那是坤爷莫大的荣幸啊!”
坤爷取出三个茶盅,一字排开,过了三道滚烫的热水,提起紫泥吉祥壶浇倒茶水,道:“茶的芬芳品味使人闲和宁静,茶道是美感之道,源于中国,盛行于唐,是修身养性之道。”他依次托着茶盅放在费解、张亮风和自己的面前,“物质富足之后,便是意识殷实,意识形态发展的根源正是对美感的不懈追求。品茶正是宣泄的出口之一。”
坤爷微闭双眼,轻嗅着茶香,满脸都沉浸在欣悦之中。“所以在五千年文化沉淀中,食文化为第一,酒文化居第二,再之后,便是茶文化兴起于盛唐!南宋时传入朝鲜和日本,自元后衰落。起起伏伏,波澜壮阔,正是矛盾之界,融合之本。”
费解缓慢转着茶盅,浅酌一口,茶味前香、中苦、后回甘,听着坤爷对茶道的分析,脑海忽然灵光一现,似乎悟到了什么,却又抓之不住,连酌三口,那灵感终究远去了,不免因之为憾。
长江南岸,解放路江城海鲜坊里,人声嘈杂,李茹萱小心翼翼地扒着虾球,细腻的额头浸出汗珠,双颊如熟透的红苹果,粉嫩双唇在辣椒素的刺激下泛红肿胀。“小雨又去重庆了,她始终认为尹讯不是自杀。”
易经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体会不到蒜蓉蛏子的美味,他都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忽地陷入人生噪杂的环境里,忽地飘到许博自杀案情中,但他还是听到了李茹萱的喃喃自语,回过神来。“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自杀是意识与环境的崩离,而非融合,诱因往往个体是与社会环境的脱序。在自杀行为发生前,矛盾会让个体脑海中不断回忆、评估、定义,昨天和未来、自己和家人、愉快或悲伤、有益或无益、希望或绝望……这种矛盾的体验像拉锯一般反复撕裂个体的意识,意识的本质是扩张和发展,因此个体会以文字、语言、行为来表达‘自杀’的企图。”
他轻叹一口气,把啤酒洒在地上,重新斟满,一口饮尽。“我与小尹喝过几次酒,天南地北的聊过,他话不多,但绝对是有想法的人,假设他选择了自杀,一定会存在文字、语言、行为来表达自杀的想法。但目前已知的情况是:没有!假设这种‘没有’是合理的,那么他一定经历了‘坠崖式’刺激,这种刺激来的异常猛烈,猛烈到让他失去理智,没有时间表达自己的自杀意图。”
李茹萱有些愣神了,舔了一下嘴角的虾肉,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问:“你认为尹讯是自杀?”
“假设是……”易经向前探了探身体,双眼里充满了阴郁,道:“刺激源有三种,利己性、失范性、利他性。”
“我、不太明白。”李茹萱脱下手套,撩开眉前刘海,小声问:“你在推理,还是排除?”
易经没有正面回答前者的问题,按照既定的思路分析说:“利己性自杀是因为不能适应环境和社会而有意识地自我毁灭,主要是在个人成长、求学、事业等发展过程中遭遇的危机,并不符合目前的情况。失范性自杀是因为社会规范瓦解,个体价值观崩塌而导致的自杀,主要与突发性事件或强烈的灾难有关,但尹讯的价值观崩塌必然先过一道门……”
“小雨?”李茹萱觉得自己跟上了易经的思路。“如果尹讯经历了坠崖式刺激诱发了价值观崩塌,难道与小雨有关?”
易经想了一下,道:“如果与小雨有关,尹讯一定会留下遗书等信息,所以尹讯一事与小雨无关。”
他揉了揉太阳穴,搓着脸说:“萱萱,你把我的思路带跑了。如果小尹死前经历了‘坠崖式刺激’,他的疏泄通道一定要过许诗雨那道门,所以他会联系许诗雨需求帮助,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所以可以排除失范性自杀。”
李茹萱抿了抿嘴,轻声问:“利他性?”
“利他性……”易经敲了敲桌子,咬着指甲喃喃道:“为了群体利益或某种信念而自杀……什么样的利益和信念能让他只字不留,弃世而去?”
易经忽然摇了摇头,“利他性的本质仍然是利己,为了自己的至亲、挚爱,为了自己坚持的信仰、信念,但显然尹讯之死既无利己,又无利他……”
李茹萱呆呆地问道:“所以,尹讯之死,你也觉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