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半途,林俊诗接了一个电话,命司机折返回去。
易经坐在副驾,不明所以,想是又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他看了下时间,断了过江的念想,暗想若每个班都如此一波三折,那真是要命的工作,还不如回家寻思其它营生。
林俊诗体型瘦小,嗜烟如命,咳嗽着给易经递了根烟,然后自己点上,惬意地吞吐起来。
易经正襟危坐,将手中香烟摆弄翻转,不知当抽不当抽。若是不抽,偏又接了过来;可若是抽,必得开窗透气,局长就在后面坐着,一弹烟灰,岂不“灰飞烟灭”?
司机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取出火机递到后者面前,神态自若地点开烟灰盒,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金睛数字远程监控站”是市公安局主推的视频监控机构,能通过电脑、智能手机、pad等设备进行远程实时视频查看,由客户端和摄像头组成。摄像头由市公安局在指定场所统一安装,客户端落脚在各辖区社区管理办公室。
常青苗圃社区管理办公室视频监控室便是其中一个监控站,位于常青苗圃民政中心旧址内,也是林俊诗等人此行的目的地。
易经进入视频监控室时,诺大个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人,为首的是东西区公安局长王国安,负手而立。易经能从他厚重的眼镜片里看见视频屏幕的亮光,以及他眼角流露出的严肃神情。
常青苗圃派出所分管刑侦的副所长曹忠侧身站在王国安的左侧,指着第二排的屏幕介绍说:“死者从第五大道上面拐入了日月潭广场,上了阶梯,躺在第三排花坛里。”他向视频监控室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时间调到3点11分。”
画面跳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平静,犹如水波荡漾后的水面。日月潭广场的一角再次显现,5秒之后,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这个应该就是死者。”曹忠没有把话说死,分析说:“她的体态、衣着,尤其是穿得鞋子,与死者非常吻合。”他忽然看见易经也在,为肯定自己的推断,把话题抛给了法医道:“易法医,你看看她的鞋子是不是与死者所穿的吻合!”曹忠喊人定住画面,有助于王国安静态观察,可画面静止后变得模糊一些,但曹忠笃定自己的判断向局长汇报说:“初步摸排了这双鞋子,品牌是巴黎世家,款式比较独特,与死者所穿的鞋子高度吻合。”
王国安停顿了一下,伸出右手在空中虚点一下,问:“衣着特征吻合吗?”
曹忠没有勘验尸体,不好回答,扭头去看易经。后者上前一步,瞄了一眼画面上的女子,看的不很清楚,索性走到王国安前面去,揣摩片刻道:“鞋子与死者的比较吻合。死者外穿珊瑚绒家居裤,裤长较死者下肢偏短,与这名女子的‘鞋裤分离’十分吻合。死者穿着粉色羽绒服,画面上的色素分辨度不是很好,但该女子与死者一样,都戴着羽绒服帽。”
易经这般分析基本肯定了曹忠的推测,可他又说:“但这个女子拿了一把伞。”
如此一说,诸人才注意女子左手隐约提留着什么,轮廓上看,依稀是把雨伞。
“昨天下雨了?”黄长鸣思索着,自问自答说:“没有下雨。”
曹忠附和说:“这几日的天阴云不定,间隔着下了雨的。”
这般一说,话题岔了过去。曹忠指着画面偏上的花坛说:“她走过去了,周围没有其他人。”
画面中的女子慢步走上台阶,侧身一步,跨到花坛里,径直躺了下去,被常青的灌木丛挡住了身形。
曹忠让人把视频往后移动,约莫1个小时20分后,女子忽然坐了起来,越过花坛,下了台阶,如幽灵般穿过广场,消失在画面中。
曹忠引着王国安向右走了几步,来到另一块屏幕前。“这个视频探头才安装不久,红外效果不错,刚好拍到广场出口。”
屏幕时间4时43分,一个依稀人形的影子在广场出口处晃了一下,便隐匿于夜色之中。
王国安瞧得并不真切,曹忠让人将画面反复切换四次方才作罢。
王国安不苟言笑,方正的脸盘不怒自威:“看不出来是个女子。”
曹忠解释说:“视频探头放在凉亭里面,亭外面很多老树枯枝,影影绰绰,加上距离有点远,采光不好。”
林俊诗站在王国安的右侧,瘦削的脸色有些发黑,单薄的嘴唇呈现不健康的暗红色,说道:“探头位置没选好,应该放在重要的卡点上,放在亭子里遮挡视线。”
正副局长同时发力,曹忠有些招架不住,急忙解释说:“这个亭子东边是月湖,早上采光好,老年人喜欢晨起在这跳舞。去年发生过纠纷,死了一个老太太,动静蛮大,多方协调,匀出一个探头放在这,才装起来没多久,碰巧今天用上了。”
曹忠一说,王国安等人便想起那个麻烦案了。去年下半年,一个小男孩在亭子轮滑,被跳舞大妈推摔一跤,男孩妈妈过来理论,发生了撕扯,结果一个老太太倒地,死了。男孩妈妈说自己没有动手,是老太太过来撕扯她的衣服,自己摔倒的;而老太太的家人却说是男孩妈妈先动了手,把老太太推倒在地,致其死亡。
证人证言是有的,对男孩的母亲极为不利,至少四位死者的舞友作证说男孩妈妈动了手,这本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但仔细调查发现,这些证言彼此冲突,有的说是男孩妈妈推倒死者,有的却说把死者拉倒在地,还有的说男孩妈妈动手打了死者,最要紧的是,次序紊乱,条理矛盾,不能相互印证。而随着调查深入、事态扩大,证人全都三缄其口,推说记性不好,避开了证言。
男孩家人天天喊冤,死者屋里到处上访,分局系统先后举行六次研判会,期间请了市公安局、检察院、第三方鉴定机构等专家共同“会诊”,依据前期收集的证言证词、第三方尸检报告等可信证据,研定大体方向,排除了刑事案件。不过,因为受害一方使尽浑身解数,明里依法,暗地违规,掀起巨浪迎合媒体,搅动暗流推向省里,致使各方施压不断,逼的办案人员手忙脚乱,十分被动。
此事过去了小半年,如今提起少不得勾起些许阴云愁雨。王国安由此及彼,负面情绪高涨,脸色沉了下来,指着画面的一晃而过道黑影,警觉地说道:“只能说明过去了一个人,没有办法证实是死者。”
自家说话不怕扬丑,这话的确说在了点上,而内部研判会也应该往痛点上戳,否则真遇到扯皮拉筋、刨根问底的杠精,定会脑洞大开、奇思妙想地问假想说:“这里原本就有人守着,专门蹲守单身女子作案,画面一晃而过,正是作案得手的证据,否则死者提留的雨伞去哪了?”
王国安在屏幕上画了个圈圈,问道:“这个区域搜证了没有,有没有看见遗落的雨伞?”
“仔细查找过了,没有找到可疑的物品。”曹忠怕局长想多,索性跑到墙幕前,指着出口右边两掌远的位置道:“常委,您往这里看。”
他指的地方是日月潭公园东边的月潭西侧岸边,月潭的东北方是南北走向的日月潭大道,大道上面的有一个高举的路灯在如镜似璃的湖面的反射下投映在视频屏幕上。
“此时,路灯在水面的倒影完整清晰,说明此时湖水没有什么波澜。”说话的功夫,路灯的倒影忽然波动起来,像是一个晶莹的瓷碗被摔成碎块,曹忠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陡然拔高了声调说:“路灯的倒影忽然乱了起来,说明有什么东西进了月湖里面,从持续的时间分析,不像是有东西掉下去,更像是有人从岸边下水往湖中心游走。”
“乱象”持续了189秒,湖面再次归于平静,路灯的黄晕逐渐清晰。曹忠舔了下枯燥的嘴唇,继续分析说:“月潭的湖边较浅,向湖心梯度渐深,最深处可达3米5,3分钟的时间,大致相符。”
视频切换到下午3时21分,画面是亭台水榭,微风细雨,岸边新绿骤起,四围行人徜徉,雨后的清爽跃屏而出。忽然,月湖中心荡起一圈涟漪,浮出一抹红粉暖光。
“这就是死者。”曹忠道:“我到达现场时,一眼就看见了浮在水上的粉色羽绒服,跟视频看到的一模一样。”
“水尸多久能浮起来?”林俊诗回头问。
易经正在琢磨案情,没意会林俊诗是在问自己,还好他的余光与前者视线相遇,也没时间细想,回说:“冬天长一些,夏天短一些,主要看尸体的腐败程度。”
林俊诗似乎早料到易经如此回答,反问道:“这么快浮起来,正常吗?”
易经愣了一下,理论上讲,这个时节的尸体不应该这么快浮上水面,此时应该悬浮在水中,可她偏偏为什么漂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