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漂上来了？这个问题在易经的脑海里徘徊了2秒。
2秒的时间不算短，尤其在十几个人簇拥在相对狭小的房间里共同等待的这2秒钟，仿佛经历了半分钟的断节。但对于复杂的意识而言，2秒钟太短了，即使易经思绪暴乱，也只够给出两点假设。
在谨慎不错的原则下，那两种假设瞬间被推翻了，易经像被火球砸中一般，浑身燥热，又像被闪电触及，周体的神经末梢过敏起来，变成以亿计数的蚂蚁咬啮全身……
幸好，第3秒过后，易经的视线凝聚在那件亮粉色的羽绒服上，给出了粗糙但合理的解释：“这个天气，在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浮起来，浸水的羽绒服内仍会残留许多气泡，尸体稍有腐败，便会与前者合力改变悬浮状态而浮起来。”
王国安对易经的说法不置可否，盯着屏幕斟酌少顷，背着的双手忽然收缩到身前，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但又迟疑了一会，方道：“只能说看到了大轮廓，但距离‘真身’还有些距离，需要再逼近一些，把枝叶脉络看得仔细一些。”
他稍向右边侧身，对林俊诗道：“林局，还是去现场看一看。”
林局应好，众人便随着两位局长向外走。
此时天色已暗，虽有路灯照称，视野却甚受阻碍，加之边角拐幽看不清楚，一干人自日月潭西北口进来，打着手电筒，开启手机灯，虽着意收敛，却显得招摇过市，惹路人侧目。有人驻足观望者，尽数被遣散，以免堆聚。
曹忠快走两步，迈上台阶，指着一片灌木丛说：“这是她躺下的地方。”
王国安背着手，缓步踱上，站在围栏外向里瞄。“里面有没有雨伞？”
此前，曹忠已经过来查看过，听有此问，又左右查探一番，方道：“没有看见可疑物品。”
黄长鸣稍晚抵达，听到曹忠的回话，分析说：“会不会被清洁工打扫了？”他对曹忠建议道：“明天派几个兄弟找环卫人员问问，看有没有线索。”
他的思维发散出去，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突发了灵感，指着来路道：“那边有个垃圾桶，找人查探一下，看看有没有发现。”
灌木丛沾了水汽，潮冷湿腻，曹忠所处的位置有些吃亏，听到黄长鸣的提议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往外面跨，才迈两步，被弯枝袢了一下，冲撞在林俊诗身上。
林俊诗体型瘦小，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得不轻，闷哼一声就向后倒。易经正在后面，下意识去扶，抵住林的肩膀，反手揽腰泄力，挡住了林俊诗的坠势。
两人才定住身形，原被易经拿着照明的手机摔在地上。
林俊诗站稳了脚，双手捂着后腰晃动一下，似乎别到了韧带。
为了缓冲与林局长的过度碰撞，曹忠半途泄力，侧翻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探身去扶林俊诗，照看半晌才道：“林局，您没事吧！”
王国安责备道：“搞么名堂嘛！”
曹忠很是惶恐，上探下索，又想扶，又想摸，偏不敢上手，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林俊诗左右前后、缓慢有序地扭动几次，缓和了痛色，看见曹忠沾染水渍的衣服，和声细语道：“没大碍，你这一跤摔得不轻吧。”
曹忠强笑说：“林局，我也该摔，天黑湿滑是其次，鲁莽浮躁真是不应该，多吃几堑倒能长些见识，可把您撞伤了，那可要紧的很。”
林俊诗瞅见易经的手机的闪光灯不亮了，随口问道：“手机摔坏了？”
易经取出纸巾一边擦拭机身，一边回说：“摔了一下，还能开机，应该没什么大碍。”
曹忠从手机上找到了内疚的出口，凑到易经的身边问道：“这是警务通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曹忠笑说：“所里正好空着一部全新的警务通，正好与易法医的调换一下，再补个换新的说明就行了。”
他见林俊诗没有多言，暗叹虚惊一场，欢喜地后撤几步，打电话给派出所前台，调来五个协警，将附近几个垃圾桶全都翻看一遍，秽杂乱臭之物提取了七个黑色大塑料袋，转给黄长鸣。
黄长鸣叫住正与林俊诗攀谈的易经，道：“小易，这些物证还是由技术队负责检验一下，要按程序规定来，绝不能偷工减料。”
易经知道前者的话是说给王国安听的，是一种变相表态，严格执行分局党委做出的决定。他一丝不苟地回道：“好的，黄大，等归队后，会将这些物证连夜勘验完毕，看能否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朝林俊诗瞄了一眼，为难地说：“黄大，主要是不好拿。”
黄长鸣这才想起与易经搭班的汤圆被张亮风调去了玉泉派出所，同时也将技术勘查车开走了。他浓眉微皱，转身对重案队的罗胜强道：“先放在重案车上，回去移交给技术队，多了个手续，为了案子也没办法。”
闲事既定，众人便向月潭湖畔出发。曹忠打着手电筒在最前面引路，其次是分局局长王国安，一旁陪同的是分局办公室主任。他们后面跟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林俊诗和刑侦大队大队长黄长鸣。再后面，是刑侦大队重案队和派出所的民警、协警。
一干人用手机闪光灯和手电筒穿破黑夜的昏暗，打出一条绰约的光道，直逼目的地。
日月潭广场与死者坠湖地之间有一条东西走向、蜿蜒曲折的月湖长廊，向东便是日月潭广场，再向东可望及日月潭大道，道路上车灯闪耀、路灯通明。
就在今日清晨时分，死者独自一人从东向西，由繁华走向寂静，由光明走向了黑暗。如果时间能够调转，这一行人与她并肩而行，且会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众人终于抵达坠湖的位置——新绿初生的小坡。坡度不陡，由西向东缓缓走低，一直延伸到湖边。此处西南是一片小树林，再向外有个凉亭，其内有台夜视监控探头正无声地记录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王国安刻意地站在了坡上，避免因为自己的站位影响了刑侦勘查。林俊诗和黄长鸣站在坡中间，低声交流着什么。作为技术队勘查组成员，易经义不容辞地来到了坡下面，与湖水咫尺之遥。
曹忠站在上面一点，大声喊：“下面湿滑，易法医小心点。”
易经应了一声，便沉浸在复杂的思维推理中。
失去月色衬托，夜空下的水面与土坡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混杂了清新与腥臭的味道。水面上的波光粼粼主要源于日月潭大道上矗立的路灯，在无风的天气里，灯影成型不乱。
易经衔起一个石子，用力向湖心丢去，将视觉的新鲜刺激与监控记忆重叠，试图从虚拟还原现场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忽然，湖水震动起来，听不见任何异响的易经更觉得莫名怪异，就像是湖底有口巨大的火炉，缓慢炙烤着月湖，直到将鱼虾煮沸，鬼魅蹦出。
他这般想着，感官敏感许多，却见湖心腾起了一团影子，不看还好，细辨之下竟是人形，只见粉韵内敛成衣，水汽蒸袅笼发，聘婷婀娜多姿，款款碎步走来。
这本是极为怪异的景象，可那物似乎有极强的渲染力和吸聚力，把易经全部的思绪束缚过去，而先前的那些缜密的逻辑架构、推理分析尽数驱散。
但易经终于感觉到异样，或者说那物愈是朝他走进，便愈是令他感觉死气沉沉。更可怖的是，每当她凌波迈出一步，那个长发及腰、轮廓秀美的头便微摇轻晃一下。
蓦地，湖风扫过，盘丝随风，露出空洞的眼眶，透见蛆虫蠕动的大脑，以及随风而来的腐臭……
易经倒吸一口浊气，即便是一位经历丰富的法医，也会对一具活着的死人心怀恐惧。
一步……
两步……
后退第三步的时候，他转身欲逃，却看见那些熟悉的人影杵在原地不动。
易经大声呼喊，却没人响应。他见曹忠就在坡上不远，便发足疾奔，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与曹忠的距离丝毫未变。
易经不由地怀疑哪是真实，何为虚幻？自始至终，他到底有没有喊出声来，有没有迈出腿去！
湖风犹在，夹杂着秽物的气息飘飘荡荡，腥臭难闻。夜色犹在，坡上人影戳戳，近在咫尺，可他们一动不动，仿佛一张才显现出来的相片，随风飘向遥远的天边。思绪犹在，易经认为自己在奔跑，但眼前丝毫未变的场景令他悖逆剧增。
似乎是一瞬，又好像历经永恒，那秽物终于来得近了，口鼻充斥着恶臭，耳畔嘶喀作响，颈项发丝绞缠，后背被什么抵了一下，双膝一软，两眼失去了对光的捕捉……
感官逐渐流失的最后时刻，他似乎听见了有人大喊：“落水了，快来帮忙！”
声响渐微，倒灌的湖水饱含着复杂却无法辨识的情愫拖拽着他渐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