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名,古矮子虽然跟他的名字一样身高很矮,但是在汾城乃至整个蕲州却没人敢在他身高上下些文章,一来是他好歹也有个五品征西将军的名头,虽然他这朝廷五品抚军将军是个杂号将军,但弑虎军的杂号将军能和一般的杂号将军相比?更别说那陆辰将军也曾在宴会时亲口对来参加宴会的武将明言“全军欺我者杖八十,欺古将军者,斩立决!”,好气魄!
这二来就是古矮子他本身就拥有多数人都没有的气场。一般人在他身边真的是难受,他要是高兴还好,一旦不高兴了,完了,这将军府怕是又要修了,你要是胆敢劝上两句,那你就乖乖趴着吧。
这三来就是在那暗地小道消息上有人说这古矮子的修为甚至还要比陆辰将军高那么一点,已经触到了六品归尘的门槛。
当然这只是茶余闲话,至于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快到酒月,城西守城的将士们趁着天黑和暴雨躲在箭楼里偷闲,不像平时的黑夜,无数的人影密密麻麻的凝立在城楼,一刻不敢休息的紧盯着远处神似一头欲扑上前的黑色猛虎。
说墨山是头猛虎是一点都不为过,先不提能从它身上走下的成百上千头墨虎,就是山体的形状也是一只匍匐在地的老虎。虽然因为一年前的那次地火喷发而导致这头老虎少了一只耳朵,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无论是守城的军士还是上墨山采墨草的城民都对这座山表现出应有的敬畏。
不过按照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毕竟明个就是九月初一,今夜是断不会有墨虎来袭,而且这么大的暴雨也会让墨虎觉得十分难受,不会再有精力去袭城。
这是常识。
所以,守城的士卒才敢如此放松,躲在箭楼中,围在火堆旁大谈特谈这一个月的假改怎么过,喝哪家的酒,偷哪家的姑娘……
所以今天古矮子也没有让执勤的将士继续执勤,挥了挥手让他们躺在热乎乎的炕上陪婆娘去了。而守城将军府原本就不多的管家下人也被古矮子放了假,一溜烟跑散了。
所以,在暴雨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主座上只有一盏油灯在摇曳,灯上时不时爆出一朵灯花,示意天色已晚,天色果然已晚。
古矮子端坐在桌前,双目微闭,两手放在膝上,似乎在思考和等待着什么。
天空的暴雨伴随着雷霆照亮了整间屋子,门口厚重的大理石被雨水洗刷,一遍,又一遍,却洗不净那石头表面的坑坑洼洼,反倒让那些坑坑洼洼更多了些许,岁月也曾想在古矮子的脸上留下痕迹,却转了一圈因为找不到留脚之地而放弃。
而如今,那脸上的皱纹却开始像水波一般扩散,像虫皮一般脱落,像破茧一般挣扎,最后化成一团皮质物落在地上,露出那久藏在面具之后,因为缺少阳光而显得有些发白的一张普通中年男子的脸。
这长脸真是普通到了极致,就好像在某个市场上随手拉过来的劳苦力,跟你屁股后面换了三四搓人你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在加上那破破烂烂的盔甲,估计在路上跑都会被当成是逃兵。但是与之前相比却已经好了很多很多。
不过当他睁开双眼,整个人就像一把出窍的宝剑,直指苍穹。
“二哥,来都来了,现身吧。”
天上的雷霆在次打响,照亮着天地,也照亮的屋内和屋外。摇摆不定的火光照耀着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男子,挣扎着最后的光,然后熄灭。
男子把背后用布包裹的长棍解下,把缠绕的布条一点一点绕开,那轻柔的动作就像初哥第一次解开心上人的衣衫。
古矮子把油灯的油装满,拿出火折子,啪的点亮了这偌大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灯。
灯光重新把黑暗驱逐,占领了这片空间。也照耀着持棍男子的脸,正是城东禾稻香的掌柜的李丛云。
“我们哥俩有些日子没见了吧。”脱下面具的古矮子看着不断跳动的火焰,对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轻声问到。
雨还在下,噼啪的雨珠不停打在阶前,冲刷着深浸在泥土里的血腥。血腥气散发了出来,在这洗刷万物的暴雨中,伴着雷电在这座小城中弯曲、蔓延,布满每一个它应该,它曾经应该布满的角落。
缠绕着长棍的布终于是被解了下来,随着不断向屋内涌来的狂风在桌子的一角被卷起,布条末梢的那两三根丝线也在不断挣扎、摆动,让这曾经浸满鲜血的布条再一次把十多年前的肃杀带到同一片空间。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两个人,经过十年的时光,他们还是终究要碰面。
李丛云把长棍握在手中,让长棍跟随手腕不断的转动,一点一点的向古矮子的脸旁靠近。
“呆子,当年我也是这样握着血蛟指着你,问你为什么要杀死老六,你跟我说你不能说。好!不能说我们不说。现在十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是经过十年还都不能讲的吗?所以今天我李丛云问你……”李丛云的话戛然而止,深吸一口气,咬肌紧绷,双目禁闭,声音出现一丝哽嗫,
“老三,你告诉我,告诉二哥,告诉我李丛云,你为什么要杀死老六,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兄弟!”
古矮子的眼眶再也撑不住越发晶莹的液体,泪水沿着脸颊滴落在桌上。火光中,一个刚强淳朴的汉子在面对他最亲的人终于展露出他最软弱的一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二哥,不管过了多久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说。这个秘密必须烂在我的肚子里,就算我死了这个秘密也必须随着我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咚!
血蛟棍重敲在桌上,随后便伴随着李丛云的怒吼“那你特么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雷声把天上的威严洒落在这个偏远的小城。雷声轰鸣,整座城池都已经睡去,只有角落的火堆不是发出噼啪的闪光,这是出了雨声和雷声外唯一的声音。
李丛云还是把长棍一点一点从古矮子的面前一开,矗立在地,全身卸了力气,依靠在长棍之上。左手抚摸着长棍上每一丝雕纹,从蛟头到蛟尾,最终瘫坐在地上。
雨小了许多,雷声也许久不曾再出现,昏暗的屋内,两道人影被火光不停的玩弄,摇摆在这空荡的副将军府。副将军府的夜晚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两道人影了。古矮子不喝酒,但是桌前的角落里永远放着一坛酒和六个酒杯。
古矮子把酒杯在桌上摆好,用酒填满一个个空酒杯。
“当年我们年少轻狂,做了不少事,看了不少景,得罪过不少人,却依旧活的自在潇洒。如今天下早已忘了我们这群人还有那些事,本该到了养老的时候却一个接着一个的走了,先是老大,然后是独眼和老六,如今老四走了,老五废了,就剩你我还有那个疯了的老七。”
古矮子把一杯杯酒倒在地上,酒香肆意。
“二十年前那壶的酒,你果然还是只会喝茶。”李丛云嗅了嗅熟悉的酒香,轻声叹了口气。
“老大的儿子在学院,独眼和老六没有留下什么,老四的那个孩子,我来还是你来?”倒完酒,古矮子喝了一口桌前凉透的青茶,望着李丛云,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教了一年,该教的都教了,该说的也说了。剩下这些日子,就算不给你管,你会不管?”
“我没什么可教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废了他的修为。”古矮慢慢放下茶杯,仿佛说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丛云握着血蛟的手紧了几分“那九龙炎可是老四拼了命才留给他的东西!”
“他是老四的徒弟,徒弟也是儿子,让他过早接触那些东西对他未来的路并不好。”
“古之祁!老四都没有规定他必须做什么,你凭什么决定他未来的路?”李丛云从地上站起,血蛟上流光溢彩,重重的捶在地面上。
“我是为了他好,只有这样他才能早日进入学院……”
咚!
血蛟打在桌上,那一坛存封了二十几年的龙延最终随着破碎的桌子碎了一地。酒香在这越发压抑的空间里蔓延,为这沉闷带来了一丝欣喜。
“记得吗,你当初就是这么对老七的,天天把对你好对你好挂在嘴边。如今呢,老七疯了,成了一个只会打铁铸剑的疯子。现在你又想这么对那孩子,我告诉你,有我在,不可能。你连他们的人生都没有经历过,你凭什么决定他们的人生?”
古矮子端着茶杯的手慢慢放下,握上一直停在手边的剑。
“老四走的时候把他留给我们二人,既然你现在觉得这个决定不好,老大定下的规矩:谁赢听谁的。”
古矮子把剑慢慢拔出,剑锋指着李丛云。
剑对着棍,白衣对着黑袍,古之祁对着李丛云
“不羁阁老二李丛云,领教阁下求心剑”
“不羁阁老三古之祁,领教阁下白堕停”
随着两人声音的落下,剑棍挥动,带着连绵不断的劲气向前射出。
偌大的屋子在一刹那又膨胀了几分,好像这仿佛纸糊的屋子被谁吹了气而鼓胀起来,最终碎成无数的碎片。
燃烧着,飞跃着,碎裂着。挥卷着无数的雨水和雷声,众生在此消融。
随后
地上便躺着两个衣衫尽碎的人和满地的裂痕,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拖着棍子慢慢走向黑暗,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而另一个则慢慢撑着剑站起,望着西面连绵不绝的山脉,也渐渐消失在暴雨的黑暗之中。
“哥七个好啊,浪里个头啊。
山路远啊,水啊清啊。
左手的红石,右手的白苍。
你家的谷堆,谁家的不良。
手里有淡酒,管他的苍茫。
高高的山啊,小小的人。
今天我来了,告别你与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