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宫城里万里无云,湛蓝湛蓝的天,常青觉得,自己非常的幸运,常家满门五百七十二人,开明乱贼数万人,都没逃过的大劫,他居然活了下来;
同时也很幸运的成了除陛下之外,对开明之乱最了解的人。
要真算起来,其实就是很小的事情,陛下要废除律法,自己爷爷他们一群人忤逆不成,家破人亡,就像什么呢,就像一群住在山脚下的人,明知道再过一天,他们所围靠的庞然大物就会分崩离析,而临近山脚的他们如果再不走就会被巨石和泥土掩埋,但他们还是傻呵呵的耗费那唯一的一天用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把大山围了起来,并修筑高墙,不肯离去,然后第二天,灾难如约而至,人们被覆盖在了石头和泥土下,尽管有些不同形态的树干还挂在些沾了泥土灰尘的叶子,在那里静悄悄的待着,那也了无生机。
开明之乱终于平定后,常青又得坐马车离开一个地方,由陛下分出的一支禁卫军护送,从开明之乱最后一场‘战役’的地方运回城都,运进宫城,在百官朝会的朝言殿里,面见陛下,粗略的叙述一下两年的心路历程。
他心只想着应该少有人知道,朝会后的朝言殿里是个什么样的,然后大半时间都有一点意识模糊。
“则安,常家没了,以后便住在宫里吧。”坐在高位上那人的说话声,把常青从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谢陛下!”余图看着底下抬头重新俯叩谢恩的人,暗想两年时间里这人的规矩学得不错只是这动作越看越眼熟。
“若未记错则安是识过字了的,只是先前跟先生都学了些什么,学到哪了?朕倒是记不清楚了。”
“则安愚钝又加之之前顽皮,尚只学来些《三字经》、《千字文》一类启蒙,只是近来未曾复习过,这些也只记得些零星散散。”
“那朕给你找个先生如何?。”
“谢主隆恩!”他说着便打算重新叩拜。
“唉,无需。”常青听见衣料摩挲的声音,猜测陛下应该是挥动了他的衣袖,以前他经常做这个动作,看着好像陛下他对一切都不胜在意。
之前看着就眼熟,余图不免留了心,细心再看一次常青谢恩的动作,便被勾起自己还是皇子时的往事,那时自己与常州遂也算是要好,常家聪明打着忠心为国的旗号从不站队,是少有的城都里甘心被掌控在手心里的世家,父皇也乐得予其恩宠,常州遂成亲的时候,赵茵打北长街高兴坊的赵家嫁到南长街的常家,父皇亲派了他们几位皇子一齐跟着,将东南西北四条长街全都游了一遍,最后将新娘子迎回常家,当时还因为闹得太久,差点都没赶上吉时。
“呵。”
“陛,陛下笑什么?”常青说话怯生生的。
余图被迫跳出大闹别人成婚大礼的场面,看着地下垂首耸肩跪着的人,不免叹了口气,当年的温润如玉的常州遂和深藏不露的赵茵难道就生养了这么个玩意?
“则安啊,你可知,在你每每谢恩之时,就是那个动作啊,朕都好像看到了你的母亲。”
余图拿手在空中画了几个个圆的时间,常青总算是把这话往脑子里过了几回又一顺带把擦汗抽泣抖筛子做了个齐。
“这大抵是因为则安肖母。”
余图听了,也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折腾好了自己繁复的龙袍后,起身就往常青那里走去,走得近了他才发现跪拜在地的常青全身控制不住的抖。
“你抖什么,朕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就是说了这话也不好使。
“你毕竟是你父母的孩子,总该有些地方相似,朕知道,只不过,你模样上像了母亲,那,是哪里像你父亲呢?”
这两句话,余图拖长了音调,压低了声音,好像他真的十分好奇一样,可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常青就是感觉有人拿了把刀放自己脖子上,又唤来座大山,叫自己背着,若是不背就要杀了自己,可大山高约万丈,占地百亩,岂是自己一黄口小儿背得起的,但眨眨眼,自己还跪在冷清至极的朝言殿里,陛下还等着自己回话呢。
“这,这尚未可知。”
“就盼着你聪明些,莫学了你父亲的愚笨。”
“是。”
“德善。”有人走了进来。
“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后日子还长,现在就随便认识一下吧,反正这里就我们三个。”
常青心想终于可以抬头了,这半天下来,整个脑袋都是晕乎乎的,他这边抬头打量了周围。心想德善应该就是自己身前站的这个墨绿色衣服的大概四十多的人,以后,我就归他管了。
陛下说相互认识一下,要随意一点。
“德善公公吗?我,我是……”常青一时语噎,当时天下皆知,城都常家上下无一活口,常青那个常家小少爷自是一般,那自己该是谁……
“怎么不继续了?”余图又走了过来,语气里如往常一样自带危险“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向别人介绍自己吗?”他掐着常青的下巴“来,告诉他,你,是城都常家的小少爷常青!”说完就将常青从手中甩了出去,余图心里也挺后悔的,一时没把握好力道,就把长的跟芦草一般还放在外面风餐露宿两年之久的人丢出去了几步路远。
常青再爬起来的时候有点费劲,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城都常家,常青。”
常青的话说出去半天,也没见有人应声,就看向德善,却看见德善微弯腰着抱根拂尘,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陛下的脸色。
这顺着德善的视线一路上行,见着明黄色便该收住,窥伺龙颜,往大了说,也是条罪名。
自己刚才表现可能有点差,常青想,所以陛下不满意,就把自己卡这了。
“则安可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听到陛下这么说了,常青晓得了错的地方,当然也是陛下不满意的地方,咬了咬牙,走到德善面前。
“德善公公,我是常青,城都常家的常青。”
两人站得近些了,相较之下,他身高才到德善的胸口,只能把低惯了的抬起来冲德善笑,这一动骨头也跟着咔咔地响,不过德善也没表现出一点异象。
该是得了余图的示意,德善也低下头“常少爷安,奴才德善,日后负责常少爷的日常。”
“带他下去安置。则安,要记得,朕不喜愚笨之人。”
两人一同道了是,鞠了躬,退出殿外。
“常少爷这边走。”德善微躬着身体,尽量表现得谦卑。
“公公前面领路,常青跟着就成。”
落后德善几步,难得抬头看了天空,很高,很蓝,不像朝言殿,除了金碧辉煌,再没有其他。
“常少爷。”德善偏了头。
“您说。”常青快走了两步。
“还请恕德善无礼,毕竟您身份特殊,不宜在宫中招摇……”
“那,我们这是,不需要避开一点吗?”他看了看眼前迎面走来的一队侍卫
“现在不必,主要还是不宜让宫外相识的人看见了,以免谣传,到时耗费陛下心力。”
“常青知道了,谢公公。”谣传而已,也耗费不了多少心力。
德善说完了又把头转了回去,手里的拂尘随他的步履一摇一摇的。
“到了。”两人停在有一座殿宇前。
“公公,这……”常青抬头望着御书房三个大字问道。
“常少爷有福,陛下特地为您在御书房开了个隔间,以后您就住在儿了,现在进去吗?”
“当真是有福,还请公公替我多谢陛下,我们这就进去吧。”
德善让侍卫推开门“常少爷日后道谢的机会还很多,常少爷先请。”说完用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公公。”向德善俯了俯首,再抬腿迈了进去。
德善的声音从身后传了“隔间就在陛下书架的后面。”
听着德善的声音越来越小,回头看了一眼“公公怎的不进来?”
“常少爷得知道,这里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您是第二个。”不必说,陛下自是第一个,之前还是唯一一个“奴才之前并没得着陛下的允许可以进去,送您到这便可,还烦劳您进去看一下缺了什么,再出来告诉奴才,奴才明日便送来。”
“那烦劳公公等我一下了”
德善点了一下头,看着他转身走了进去。
东西很齐,茶壶有水,柜子里有衣物,桌子上还有点心和水果,有书桌,有笔墨纸砚,有床,床边还要有一条门通外面,隔间里还有沐浴更衣的地方,浴桶里甚至有水还是热的。我出去告诉德善东西挺齐全的,德善要我休息一下,他之后再来,我要是有什么需要打开隔间的后门,那有个小太监,叫小喜子的,告诉他就可以了,常青谢过后又回到隔间。
朝言殿这边常青跟德善走了以后,就走进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暗黑的铠甲倒和未点烛火的大殿相得益彰。
“微臣章毅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两年辛苦你了。”余图负手而立,也没有让人起身的意思。
那唤作章毅的壮汉也不见惶恐,故作扭捏的笑了两声。
“也没多大辛苦,就是陛下也知道我们都是些糙汉子,弄不懂城都那些清流贵公子的习惯,倒是可能委屈了这位周公子。”
城都怀荫一脉,乃是太祖当年创下,赐姓周,大吴历任皇帝都会从中挑选最优秀的一人,赐名周守,承袭怀荫王爵位,怀荫一脉自小就灌输忠君爱国,所以就算没被选上,就单凭这个就能成为大吴的皇帝近臣。
章毅许久不见眼前的人说话,气息开始有些紊乱。
当初听陛下说是带一位姓周的小公子出去见见世面,就满心以为可以攀上怀荫一脉,可从那位周公子在到了队伍里两天后就开始不断的自寻死路,他才觉出不对来,却也只能一个劲的拦着,一句都不敢多问,只是现在…
“好好的一个人,让你带出去见见世面,怎么带回来就成了一副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样子!”
章毅心想,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周公子他,他…,是微臣照顾不周,还请陛下责罚!”算我倒霉,拣条命也是好的。
殿外面阳光正好,章毅跪的也不是角落那些阴暗的地方,明晃晃的龙袍停在他眼前,让他想到自己婆娘在家织布的样子。
“算了,是他自己太过娇惯,这也怪不得你,经此一番,想要些什么东西,尽管说来。”
“为陛下做事,不求什么赏赐不赏赐的。”
“既然如此,朕便帮你想了。”
章毅心里有些难过,又想着有些赏赐也是不错的,自己族里和睦,干不出侵占财产的事来,自己家那娘俩多点银两在太平日子里,应该也能过得有滋有味的。
“谢陛下!”
“爱卿快起。”
常青花了数十日的时间回到城都,又匆匆面见陛下,也实在累极,泡澡后就睡到了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到醒了时看着窗子由白变成了黑,起了身,推开门后见外面并没有一人,又退回隔间里面,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转了几个圈,又坐一会,又转了几圈,呆坐时听见有人敲窗户,急匆匆的就去把窗户打开了,是德善还搂着一摞书。
“常少爷,奴才给您送东西来了?”
“什么?白日里我并没有说缺了什么。”
“是陛下吩咐的,要我在您休息好后,马上给你送些书来给你看看,打发时间。”
常青伸手接过那一摞书“麻烦公公了。”又冲他笑了笑。
“不麻烦,奴才告退。”
“公公慢走。”
这摞书累的高了些,常青把它们放到书桌上抽下一本后才知道这堆书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要人命的东西。
在两年前陛下开始‘废法运动’后有关律法一类的书籍皆被归为禁书,统一被收集焚烧,谁家要是还留存一本,便是欺瞒陛下,违反皇令,满门抄斩的祸事。而我面前摆了一摞,还是当今陛下给的,他觉得有点傻眼。
食指与中指摩挲着书名,就是这个东西啊,引得数万人丧了命,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正所谓,君心难测,也不知道老天爷知不知道我们的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究竟想干什么。
他又重新躺回了床上,这些书反正他现在是不会看的,毕竟,还是不晓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车马劳顿,我还是再睡一觉吧。
第二天,常青睡得迷迷糊糊的,再起来天已经大亮,御书房,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做,躺得累了,就坐在书案旁边,眼睛除了那堆书,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陛下不喜愚笨之人,他要的至少是一个在他那里能论为聪明的人,那自己应该怎么聪明?常青不知道。他想着余图把天下间反对他的人杀了个竭尽,但却留了自己一命,还要他看些,不,应该是学这些,妈呀,自己可能真的是愚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则安,在想什么,说与朕一听可好。”余图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常青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说吧,也好给朕解个闷子。”
常青心里一紧,这该怎么说,说我想爹,想娘,想回家?总觉得自己阳寿快尽了。
“常青在想陛下让德善公公送来的那堆书,到底,该不该翻看。”
“知道磨墨吗?”
余图走到书案前选了一支毛笔润开,也没管常青。
很长的寂静,一个在那里翻看一本《律法由来》,一个静静的磨着墨。
待东西都差不多的时候,余图才把那本书拍在桌上,开始讲话。
“自是应当,你以后学的,便是以律法类的书籍为主,我要你…”他停了下来用毛笔写了四个大字‘能辩是非’。
能辩是非。
“天下人才是辈出的,蠢人也是。”他说“希望你能长成我要的样子。”
常青感觉自己好像懂了什么,又有些什么是不懂的,但他知道陛下要做的事,并不是非他不可,也并不是非做不可。
“朕还有事,你看着书,要洗漱的话,打开窗子,德善就在外面,吩咐一声便可若是想遛弯就由后门出去。”后门应该就是床边的那条门了,余图说着就出去了,甚至还把门给带上了。
常青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就去打开窗子找德善了。
“常少爷可是要洗漱?”
刚才还有些没缓过来他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常少爷稍等,奴才这就下去准备。”
“谢公公。”
德善走后,常青继续趴在窗框上,看着蓝蓝的天,看着有几片云从远处被风推了过来,想着活着真的很好,真的不懂,父亲、爷爷他们为何为了那么一件小事且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赔上性命,他不傻,活着还可以做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