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天,秦越父女忙着打包行李,他们谢绝了何府准备的行装,只留下一些散碎的盘缠,轻装简行。
听说林谦和回京,何老尚书特地摆宴相请,一来为其接风,二来为秦越父女饯行。当晚席间,众人有说有笑,十分尽兴。第二日一早,父女二人便启程离去了。
随着二人的离去,清凉苑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人去院空,唯有那处曾经载满欢笑的八角亭独立院中。秋风吹过,落叶飘零,更显出几分萧索来。
子钰独坐亭中,茫然四顾,心里似乎缺失了一处。他似乎仍看见那个欢快的身影在院子里追逐,仍听见那阵清亮的笑声在身边响起。人走了,回忆却挥之不去。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她终究是不属于这里,她向往自由,无拘无束,充满活力,那种恣意洒脱的生活才更加适合她。
人这一生,会与多少人擦肩而过?能与她有这样短暂的交集,留下美好的回忆,纵然有些遗憾,那也足够了。
“兄长。”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子灏抱着小白走进了亭子
虽已得到解禁,可以继续四处玩耍,但子灏似乎并未因此而开心起来。他走到子钰身旁,拉着子钰的手,满脸落寞道:“兄长,伊姐姐走了,秦伯伯也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他们还会回来吗?”
子钰低下头,温和地对他道:“将他们记在心里,他们就永远都在。”
子灏嘟起嘴道:“兄长又在唬人。我问起爹娘时,兄长就是这么说的,秦伯伯和伊姐姐他们又没过世。”
子钰笑叹道:“是,子灏懂事了,糊弄不得了。那等你长大后,你去寻他们,可好?”
子灏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忽略了等他长大怎么都得个十年左右。
一阵寒风吹起,站在一旁的尹风出声提醒道:“公子,起风了,回屋去吧。秦大夫临走时叮嘱过,公子不能受凉。”
子钰点了点头,牵着子灏走出了亭子。
当天夜里,子灏闹腾不肯睡觉,硬要人给他讲故事。这可为难了何老尚书与二郎主,让他们谈论政事倒是在行,书写文案也是手到擒来,可是谁也没有给人讲过故事。父子二人硬着头皮轮番上阵,不是被嫌弃声音不够温和,没有抑扬顿挫,就是被挑剔太过空洞,不够生动。
何老尚书叹了口气,看着撒泼胡闹的子灏,无奈道:“这小祖宗真是要命了!以前也不这样啊?”转头瞪着儿子道:“你倒是快想想,还有什么故事?”
何二郎主平白招来一记白眼,十分委屈道:“爹,我打小您也没给我讲过故事啊,您给我们讲的都是四书五经,可这小子又说没趣!”
“嘿!”何老尚书吹胡子瞪眼道:“我打小也没听过故事啊!再说你打小也没像他这样,非要听故事啊!”
父子二人一顿叹气,他们一个侍奉宁帝,一个侍奉太子,这大宁最最尊贵的两个男人都伺候得住,却偏偏伺候不了他们家的小祖宗。无奈之下,二人只能求助子钰。
当子钰抱着子灏学着秦越的腔调讲故事时,不禁暗自佩服秦伊的未卜先知。夜色已深,他们在何处落脚?是否已然安歇?
屋里烛光渐灭,天际的尽头渐渐露出一抹微白,新的一天就此而来。
寂静的清晨,何府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房出门一看,却并无人影,只见门外一封书信躺在地上,信封上写着“子钰亲启”四个字。门房不敢怠慢,慌忙送到了清凉苑中。
子钰接到信后很是疑惑,这是和人所送?待到打开一看,不禁心惊肉跳冷汗浃背,忙吩咐尹风备了车,匆匆离府而去。
马车一路向西南疾驰,午后便到达花兴镇。这里是一个小镇,是从宁都到南豫州的必经之路。因占据地利,往来商客众多,是以镇上多以客栈为生。
此时,一家名叫“朋缘”的客栈前挤满了好奇的看客。子钰和尹风挤过人群,只见客栈门前守着几个衙役,二人刚要进入,就被衙役拦了下来,尹风情急之下与那衙役起了争执。
“发生何事?”一个身着官服之人闻声走了出来。
子钰忙躬身拜道:“徐大人。”
这身着官服之人,正是新任丹阳尹徐铎。
“哦?子钰啊,你怎么在这里?”
徐铎有些惊讶,不是说何府长孙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吗?可他这不是好好的吗?他来这里做什么?
子钰回道:“我有两位朋友在此落脚,特来相寻。”
“朋友?”徐铎挑了挑眉,指着身后的客栈道:“这里昨夜刚刚发生了一起血案,不知子钰的两位朋友是?”
子钰心头一震,忙道:“一对父女,姓秦。”
徐铎疑惑地看了看子钰,说了一句“跟我来”,便转身进了客栈。
子钰心中一沉,眼皮扑腾扑腾直跳,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十年前那血淋淋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他的至亲就倒在那片鲜红的血色中。那一幕,如今又要重现吗?
进了客栈上到二楼,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徐铎在一间客房前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身后两步远的子钰。
子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那耷拉在一边的破损的客房门扇,显然那是被人用暴力踹开的。他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有些害怕看到屋里的景象。
尹风上前一步,搀住子钰的胳膊,给了他一些支撑。他这才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那扇门前。短短两步,却是那样沉重如山。
从门外向里望去,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花架案几被砸了个稀烂,杯盏被褥和行李等物品零散在地上各处,屋子正中一滩鲜红的血迹,是那般触目惊心。
血!鲜红的血迹,勾起了噩梦般的记忆,那样粘稠的血液沾满双手,犹自带着腥热的温度,哭喊声,嘶吼声,悲泣声,交织在昏昏蒙蒙的脑海中……
子钰双腿发软,险些软倒在地,幸被尹风及时扶住。
徐铎看着子钰的反应,冷静道:“据店家说,住在这间客房的乃是一对姓秦的父女,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二人?”
子钰从记忆中清醒过来,视线扫过地上的衣物,那件粉紫的衣裙是那样刺目,灼热地刺痛着他的双眼,也刺穿了他的心肺,痛得他无法呼吸。
“徐大人,他们……人呢?”子钰无力道,语带哽咽,他还是想再看他们一眼。
徐铎将双手背到身后,环视了一眼屋子,道:“本官倒是也想知道人在哪里。”
闻言,子钰怔了一怔,“大人这是何意?”
徐铎道:“店家说,这父女自昨日傍晚入住,入住时倒也没见有什么异常,但是待到夜里,众人都已安睡,楼上却忽然传来呼救与打斗的声音,店家匆忙起身查看,只见几个人影已冲出了客栈,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等到上了楼一看,却发现那父女二人已经不在了,屋子里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子钰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没有命丧在此,或许还有活命的希望。只是,他们是逃走了,还是被人劫持了?
“可知凶手是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
徐铎摇头道:“暂时还不清楚是何人所为,也不确定是劫财还是仇杀。我已派人在四周搜查,目前尚无任何发现。”顿了顿,又问子钰道:“你既认识那父女二人,可否告知本官他们是何身份,可与什么人结怨?”
子钰想了想,回道:“他父女二人乃是民间游医,一向与人和善,应该不会有什么仇家。”
“哦,那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偶然。”
“偶然?”徐铎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子钰,“今日又为何要来寻他们?”
“得知他们要走,想送他们一程罢了。”
徐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顿了顿,又让衙役拾起地上的行李,交给子钰道:“你且看看这行李中可缺了些什么?”
子钰仔细查看了一番,秦越父女是轻装而行,只带了几身衣物,还有......
“金银细软都不见了,像是劫财。”徐铎在一旁道。
子钰却有些疑惑道:“还有书。”
“什么书?”
“医书。”
子钰不解,他分明看见秦伊带走了那几本医书,怎么这时却不见了?难道她在逃命时还会带在身上?
徐铎则纳闷地看着子钰,心里暗想着:连人家的行李都一清二楚,想来这关系必不一般。
正这时,衙役带来一人,说是客栈斜对面的茶铺伙计。那伙计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一见到地上那滩血迹,吓得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要跑,被衙役一把揪住后衣领转了过来。
伙计颤巍巍地说,昨日曾有一辆马车跟在秦氏父女后面,到了客栈门口,却不进去,只那带着笠帽的车夫下了车,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会儿,这才转身驾车离去了。他当时看见这情形,心中也很是纳闷,不知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但他一想,这里虽是商业繁华,三教九流往来如潮,但是天子脚下治理严明,因此一向也是太平安定,偶有些争执闹到官府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纠纷。再者,他也没看见什么明显的违法之举,无凭无据,也不愿多生是非,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却得知这父女二人竟遇了难,倒像是他纵容行凶见死不救似的。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昨日就会及时提醒那父女二人了。
伙计说罢,在那里一阵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徐铎嘱咐他,如果随后还想起什么来,一定要及时上报官府,便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子钰看向徐铎,坚定道:“徐大人,此事恐怕并非劫财那么简单。”
徐铎点了点头,心中满是疑惑,有人在跟踪秦氏父女,看来这是早有预谋。更没想到的是,此事竟然关涉何府,不知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徐铎和子钰绕着客栈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更多的线索。而被派出去的衙役前来回报说,至今仍是搜查无果。徐铎令人扩大搜索范围,随后便与子钰各乘马车,一道回了宁都城。
子钰回到府里,何老尚书匆忙来问发生何事。子钰拿出那封匿名信递了过去。何老尚书接过一看,不禁大惊,只见信上写着“昨夜朋缘客栈秦氏遇刺,速救!”
原来,这是一封求救信!
何老尚书忙问:“是何人送的信?”
子钰摇了摇头。
“那秦大夫父女如今何在?”
子钰叹了一声道:“下落不明。”
“难道,难道是慕王得知秦大夫为你治病,所以要杀他们报复我们?”何老尚书不愿相信自己的这个揣测,重重地叹了一声,自责道:“如果真是慕王,那就是我们害了他们父女啊!”
子钰却不以为然,“此事不像是慕王所为。我们保密严实,慕王未必知道他们父女,就算是知道了,以慕王的手段,想杀两个手无寸铁之人,绝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闹出动静。况且,慕王刚刚被贬,此时应当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
何老尚书点头道:“不错,慕王府的侍卫说是侍卫,却更像是杀手,冷血残酷,杀人如麻,要对付秦大夫父女简直是易如反掌。可是,如果不是慕王,那又会是谁呢?”
子钰想了想,皱起了眉头,“现场有打斗的痕迹,还有血迹,想来是秦大夫与凶手搏斗不敌,受伤而逃,或是被人劫持。还有,他们随身的盘缠都不见了,如果不是他们逃走时带走,那就是凶手拿走的。然而,慕王府的侍卫一向训练有素,怎会在执行任务时顺手摸金?我看,这更像是唯利是图的宵小之徒所为。”
“嗯,你分析的不无道理。可是如果是入室抢劫,就为了这些散碎的盘缠,还不至于闹出血案。嗯,倒是不知秦大夫之前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二人沉思半晌,秦越父女住在何府的这段时日,从未听二人说起有过什么仇家。再说,以这二人与世无争的性格,能与什么人结仇呢?
忽然,子钰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我们不知道,但或许有人知道,我这就去打听!”说罢,转身出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