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说法是，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暴君，每个人都是独裁的种子。
我要说的是，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游侠，每个人都是江湖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一个仗剑天涯的江湖梦，渴望带利剑、执匕首、挎宝刀，“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渴望侠骨柔情，豪放不羁，使酒任性，浪迹天涯；渴望胆识过人，武艺超群，刀光剑影，笑傲江湖……幻想在那个自由放纵、快意恩仇的世界安放不羁的灵魂。
这个民族对江湖有很深的情怀，很深的信仰，成了传统。
是的，李慎之先生曾说，中国有两个传统：大传统是孔夫子，小传统则是关二爷。这个概括相当准确，大传统是皇权统领的国家、朝廷、庙堂和宗法统领的村落、宗族、家庭，小传统则是流民统领的江湖；大传统是主流社会，小传统是江湖社会；大传统的核心是“忠”，讲食君禄，忠君事，小传统的核心是“义”，讲桃园结义，两肋插刀；在大传统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在小传统里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千百年来，中国人不是在大传统中苟活，就是在小传统里混世，没有第三条路。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再丰衣足食，终究是奴隶，有时候想跳出来做个自由自在的“人”。这就是中国人的江湖梦，是对皇权统治的疏离、抗争与叛逃，想要挣脱现有的政治秩序、制度约束，投向苍茫的江湖，拥抱一片海阔天空的自由。
小传统终究在大传统里，如果说大传统是动物园，小传统更像一座猴山，看似活蹦乱跳很自由，其实就是猴山那么大的自由，本质上仍是不自由。
因为，江湖往往“轻其君”“非其上”，挑战皇权威信，“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岂能名正言顺地给他们生存空间，势必要弹压逼仄至绝难生存之境。因此，现实中的江湖世界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浪漫美好，是一部充满血泪的心酸史。
东晋陶渊明在《与殷晋安别》中说：“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江湖多是流离失所的游民聚集地，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都有生死之虞。他们本来只想在大传统里好好做一个奴隶、良民，却因无法在主流社会立足，被“逼上梁山”，成为“暴政下的暴民”“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
除非江湖能彻底翻盘，由游民而皇族，就像朱元璋一样，垂直流动，由最底层陡升到最高层，不然，暂时做稳奴隶就是次优选择。看《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最终被朝廷招安，不是宋江一人有投诚之心，利用职务之便，而是梁山上大部分的人都想重新回去做“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有论者分析，梁山好汉三十六天罡中明确反对招安的只有十二个头领，占三分之一。排除摇摆不定的只剩下鲁智深、武松、刘唐、史进、李俊、三阮八个，都是步兵和水军头领，而梁山最大的势力马军头领基本上都赞同招安，排名中前十二个头领都不反对招安，就算开大会表决也是同意招安的占三分之二以上。一旦得到朝廷招安，那宋江便大喜过望：“我们的为国臣子，不枉吃了许多磨难，今日方成正果。”
在国人的心目中，江湖就是武侠小说里的游侠剑客、绝世高手，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如果说这是事实，那也是古典的江湖，或者说贵族化的江湖，高贵、飘逸、独立、正派，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替社会主持公道。殊不知，由于专制皇权，统治者要建立“抑强扶弱，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杰之侠”的安稳世界，将江湖人士视为“不合作者”予以敌视和打压，因此江湖有一个从士到侠，到绿林土匪，再到帮会黑社会的转化过程，即一个为了逃避打压而不断流氓化、强盗化、隐秘化的过程。作为贵族社会流风余绪的游侠早已灰飞烟灭，王学泰先生说，宋代和以后是“江湖侠骨已无多”的时代。
随着江湖不断壮大，又有一个江湖社会不断向主流社会浸漫的过程，它对中国社会最大的影响，就是使得主流社会江湖化，包括个人、组织和社会生态的全面江湖化。如此看，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形象而贴切。儒家文化和江湖文化交会，清浊相混，流经每个人的血管，每个人遂多少总有点江湖的影子，可以明里一套，可以暗里一套，可以仁义道德，可以杀人越货，像鬼像魔像神仙，唯独不像人。
不像人，因为心中住着一个暴君，是独裁的种子；心中住着一个游侠，是江湖的样子。独裁的形象代言是臣民，江湖的形象代言是游民，“社会”的形象代言是公民。那个保卫公民权利的社会到哪里去了？它被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的皇权消灭了，或是被践踏得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了，每个人要么被体制化，要么被体制对立化，没有一个如同蓄水池一般的社会。连暂时做稳了臣民都不可得时，一脚就滑到了游离于、甚至对抗于政治权力的江湖之上，变成了游民。
在那里，归隐者貌似无欲无求，实是自觉不自觉地放弃自己的权利，以求得苟且偷生；对抗者貌似为社会主持公道，代社会行刑，实是“私刑化声讨”，通过暴力剥夺他人的权利，来增加私自的权利。前者是对恶行的默认，后者是以一种恶行替代另一种恶行，都不是通过法律合法地伸张正义，都不是一个社会正当的出路。“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无论是江湖，还是江湖化的主流社会，都难以挣脱互害与自害的泥淖。
这一切的根源并不在江湖，而在皇权专制。与其说江湖丑陋，不如说它照出了皇权专制的丑陋。每个人都有一个江湖梦，与其说是幻想在那个快意恩仇、自由放纵的世界里安放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如说是对不合理现实的不合理申诉，无可挣扎的奋力挣扎，是对“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不满。这不能说毫无价值，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中说：“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走老路，不会有前途，挣扎的希望倘是仍寄托在江湖，那注定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梦，甚至是一个噩梦。难道还要将这梦一直做下去么，难道不应该做一做社会梦，做一个公民，而不是土匪、流氓、隐士、骗子、黑社会？江湖社会与公民社会不仅相去甚远，而且是现代公民社会建设的巨大阻力。只要这阻力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却未必有社会，未必有公民权利。
不要迷恋江湖，那只是一服迷魂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