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泰昌元年,十月,辽东辽阳府,辽东经略府大堂。
“呵呵,熊老经略大人快快请起,圣旨咱家已经宣读完毕,既然老经略大人已经接了旨,那还是快快与袁大人交割公务吧,临走时万岁吩咐咱家速速带老经略大人回京复命,咱家一介奴才可不敢拖延,还望了老经略大人体谅啊。”说话者身穿大红袍服,头戴纱帽,面白净须,虽说已经三十开外但是看起来也就刚刚二十,一副公鸭嗓子让人在烈日下都感觉有点阴冷,但是在场的诸多军将,甚至是新旧两位辽东经略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满。不说此人天使的身份,单单一个新皇身边贴身太监的义子就够在场所有人重视了。
“有劳李公公了,还请李公公宽限半日,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半会儿颇有难度。”
“好好好,还请熊老经略速去,咱家在偏厅候着便是,只是切莫耽搁了路程。”说完自去了,偏厅里早已有人备好了酒菜。
公元一六二零年。
“熊老经略大人,时间紧迫,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开始。”袁应泰看着有些发呆的熊廷弼不由的催促道。此番接手辽东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吧,很多时候朝堂上诸方的博弈就连他们这种三品以上的重臣都不得不成为棋子。眼下的辽东很明显就是个烂摊子,所有人都只看到军容稍复可是谁又看到开原丢了,铁岭也失陷,最起码袁应泰觉得这种局面除了熊大嘴之外还真是无人可及,再加上抚顺的李永芳不知道脑袋和驴棚里哪头驴的后蹄亲密接触了一下,居然跑去降了东虏,做了什么劳什子驸马爷,满洲女人他袁老大人见过,跟马可能是近亲,也不怕半夜起来如厕被吓醒。
旁边的熊廷弼此时一脸落寞,人亡政息,辽东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以休养生息,步步为营,现在换了一个经略还不知道会怎么做,辽事已成大火,再加上官兵疏于阵伍,卫所糜烂,再不及时遏制扑灭后果堪忧。正在忧思的熊廷弼完全不知道身边催促他的袁应泰此刻的脑子里居然跑到了抚顺李永芳的宅子里。
“袁大人请,我等书房里说话。”
“熊老大人请。”
说着两人一起走入书房,早有书吏准备好了一摞摞的卷宗等待两位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交接。一上午很快便悠然过去。
“袁大人,请看,辽东为京师之屏障,沈阳为辽阳之门户,铁岭、抚顺为沈阳之臂膀,开原又为铁岭之延伸。可现如今开原、铁岭、抚顺俱已沦陷敌手,沈阳重镇以北、以西无险可守,无城可御,再加上官兵久疏操练,前番野战虽有两次小胜但决战亦不敢轻启,故而虽有上意忧急亦不敢轻易浪战。现虽稍有整顿然辽事还需以守为主,兵将亦需明法量刑。老夫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辽东,此间人事军务皆在卷宗,还请袁经略慎之又慎。”说完深深一拜。
袁应泰急忙扶起,熊廷弼就像教书一样,以为自己不懂兵法么?来之前自己收藏的《孙子兵法》什么的可是看了很多遍,就连戚继光写的《纪效新书》都在行囊里,不过熊廷弼也是真诚没有一丝为大的意思,袁应泰这才把刚才一丝的不愉快撇开:“熊老大人言重了,承蒙圣上错爱,以辽事相托,怎敢有所疏忽,此番必将戮力尽心,,尽早复边,以报圣上洪恩。”
“老夫在京静候佳音。”熊廷弼举手抱拳:“珍重。”
“老大人珍重。”
二人道别间一个武士,身穿半身罩甲,头戴铁盔,一缕红缨随着军士有节奏的走动而左右摆动。腰间跨一把雁翎刀,更显的虎虎生风。来人到门口站定也不进去,直接抱拳下拜说道:“天使请熊老经略大人前去,说再晚就误了时辰了。”
“还请回报天使,老夫这就准备出发。”熊廷弼待前来传话的军士退下后又转身对着袁应泰郑重的说道:“从现在开始辽东经略就不再是熊蛮子了,此间事情老夫也只能是干瞪眼了,呵呵。袁大人此番临危受命,老夫在此预祝袁大人可得此盖世之功,辽事拜托袁大人了,老夫在此代二十万辽东各地将士及六百万辽民,谨拜。”说完熊廷弼这个一代怪才弯下了自己从来都是直挺挺的腰杆,这其中的情之切,意之浓尽在无言里。
“熊老大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袁应泰哪敢当此大礼,猛地一窜便闪到了熊廷弼的面前,动作之快令人咂舌,平日里引以为豪的养气功夫在刚才仿佛短暂的消失了,双手拖住熊廷弼的胳膊,吃力的扶了起来,不愧是熊蛮子,看来这力气居然还跟姓有关系么?“熊老经略这样真是折煞在下了,圣天子信重袁某方有机会牧守一方,既然袁某到了这里,那自然不敢苟存私心,这点还请老经略放心。他日夸功之日必与老经略一醉千秋。”
熊廷弼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回头看看书房外来来往往的书吏,门口英气威武的军士,耳边还能听到远处校场上传来的阵阵呼喝声,此刻再多的不甘心也只能压在肚子里。这是朝堂有人对自己不满意啊。
不明白我只是想好好的做好这个官,只是想让大明虎贲重新驰骋天地间,曾经插着大明龙旗的奴儿干都司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是想重现太祖成祖时的荣光,大明的军队在戚少保手里是战无不胜的,那么他们在我熊廷弼手里一样可以战无不胜。可是如今抚顺、铁岭、开原都还在东虏手里,二十万官兵还未整顿完毕,这座经略府就得换人,哎,世事多艰难啊。
熊廷弼不甘心,很不甘心,坐在远去的轿子里,又看看辽阳城巍峨的城墙,上面的大明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口的士兵虽然还是以前的那些军户,还是一样穿的破烂的鸳鸯战袄的卫所军士,脸上一样被岁月刻画的沧桑,但是眉宇间已有英气,站在那里路过的人们看看总会不由自主的忽略那身破烂的战袍,大明如今多事之秋,但是只要给我时间,辽东依旧还是大明的辽东。可是现在,人走茶凉,这以后的事情,再也没有了资格。
“老大人是舍不得这辽阳城么?要咱家说这关外苦寒之地实在比不得中原的花花世界啊。如今圣天子刚刚即位,正是需要老大人这种文武兼备的顶梁柱啊。王公公那里对老大人也是看重的很呐。”不知道何时这位李公公的轿子开始和熊廷弼的并排走着,熊廷弼的目光很不情愿的从辽阳城头的龙旗下移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小李公公,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在辽阳城里的时候他是天使,可自从出了辽阳城,那他就是个阉党而已。熊廷弼正经的进士出身,再加上历朝历代对太监这一职业群体的丑化所以很是瞧不起这群身残志坚,在皇宫大内残酷的斗争中扶摇直上的佼佼者。当下冷哼一声,放下轿子侧面的小帘,开始在轿子里闭目眼神。
被唤做李公公的传旨太监本名李宝华,十岁入宫,受尽欺辱,两个月前因不小心得罪了直殿监的监丞被新皇的贴身太监随口一句话“咱家觉得他还算机灵,以后就跟着咱家了”救了下来,后来又认其为干爹,现在已经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小太监了。此时熊廷弼的态度无疑让这位太监中的幸运儿感觉到了赤裸裸的伤害。
宦官这种群体,没了一些东西就得用另一些东西来弥补无数个日夜里受伤的小心情,比如钱和权,比如被硬生生拐个弯的心态。
“不识抬举,熊蛮子,既然不听干爹的,那有一天让你也跪在地上叫爹。”李宝华恨恨的想,一个个读的书倒是不少,平时不是君子就是之乎者也,可是捞起钱来俺们这些宦官比起来可真是差远了,果然知识就是力量啊。李宝华悲愤的想,回去一定要好好读书,做一个对皇爷有用,对干爹有用,比读书人更聪明(为了更好的捞钱)的新一代的杰出小太监。想到此处小李公公又开始美滋滋的哼起了小曲。
一行人的背影渐渐的看不到了身后雄伟的辽阳城,直到大明龙旗的旗尖也消失在了熊廷弼最后的一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