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深夜。
年轻的天启皇帝呆坐在书房里,紧促的眉毛让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了一起。随侍的小宦官轻手轻脚的挑了挑跳跃的灯芯,让本来略显昏暗的房间瞬间明亮了一些。
刚刚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没多久的魏忠贤轻轻的打开门,端着一盏热茶和几盘点心走了进来。
“皇爷,喝点茶吃点点心吧。您都这么坐了三个时辰了,奴婢实在是心疼啊。”魏忠贤说着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
“辽东有新的奏报么?”天启皇帝眼皮都没有动,疲惫的盯着眼前晃动的灯芯。
“有的有的”魏忠贤立马放下托盘,从袖口里抽出一个奏本,“袁督师刚刚派人送回的奏报,奴婢给皇爷送茶点时碰到的便给皇爷拿来了,请皇爷过目。”
天启皇帝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等魏忠贤说完便一把抢了过来直接打开,魏忠贤见机的快,立马端起烛台凑了过来。
蜡烛昏暗的火光照在书房的四壁上映出几个影子,天启皇帝的目光随着奏本上的字来回的转动,只是紧蹙的眉头和开始发抖的双手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静静的合上奏报的天启皇帝单手扶着书桌的边角,闭上眼睛仿佛都能看到沈阳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魏忠贤紧张的看着眼前身体微微颤抖的天子,不停的思索着什么。
“沈阳城打了三天,包括贺世贤在内大小将校三十余员还有近十万王师几乎全军覆没,这”朱由校缓缓的转过身打开了窗户看着头顶的月色淡淡的说道:“这又是一个萨尔浒啊”
这句话让旁边的魏忠贤打了一个激灵,他心里很清楚对于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统治者来说关外的女真是心中无法言明的痛楚。
“厂卫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魏忠贤赶紧朝前凑了过去:“回皇爷的话,奴婢这边还没有最新的消息,奴婢这就亲自去催促。”
魏忠贤匆匆打开房门,一股寒风猛地钻进了身体,让这个刚刚爬到高位的实权太监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此时在千里之外的辽阳城内已经是一片凄惨,大队的后金士兵从辽阳城的北门涌入,斜上的城梯上一个背着小旗的牛录额真正招呼着自己的手上朝上冲,此时的甬道上双方的士兵正在捉对厮杀,木质的城楼上燃起的大火分为醒目,地上随处的尸体,侧翻的大炮和散落的兵器更是显得惨烈。
虽然明军的数量占据着一定的兵力优势,但是依然挡不住后金的兵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城墙上残存的明军已经是在垂死挣扎,而两军胶着的战线已经蔓延到了内城。
在辽东经略府的大堂里袁应泰急的团团转,他根本没有料到现实居然是这种情况,努尔哈赤的突袭再加上城内的细作这座辽东最坚固城池仅仅一天便陷入巷战这种近乎绝望的局面。
不时的有传令兵前来汇报最新的情况并请求命令,但是袁应泰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扭转局面,身边的幕僚大部分已经逃散,在北门告急的时候袁应泰逼不得已派出派出曹子安前去临阵指挥,但是北门却早已经被攻破。
站在山岗上的努尔哈赤听着前方的军报不由得开怀大笑,接着挥鞭催马朝着辽阳城跑去,身后的亲卫打起了大旗紧随其后。
五里远的路程对于骑兵来说并不遥远,虽说现在已经是夜晚,但是月色明亮,马速虽然不快但是也不慢。
曹子安此时依旧在城头做着最后的挣扎,辽阳城里的明军多是预备部队或者地方守备,敢战的精锐不是在沈阳就是随着援军去了沈阳,反观后金虽说不少的甲兵是临时抬旗,但是相比于明军来说几乎都是见过血的老兵,后金作为一个新兴的军事强盗集团实力不容小觑。
此时的曹子安当真是有苦难言。他明白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要来临了,内城的喊杀声正在不断的向着城中心推进,他甚至能听到内城中不断传来的求饶声,今夜不知又会有多少人面临着破家之痛。
后金的士兵依旧源源不断的从云梯乃至城梯上支援过来,曹子安眼前的明军越来越少,空间也被不断的压缩,他手中的剑上正滴着鲜血,他已经看到不下三个千总战死在自己的面前,不断有士兵抱着敌人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眼前的这些大好儿郎现在凭借的不过是仇恨的信念。
巡按御史张铨带着一个亲随匆匆进了大堂,整个经略府到处都是纷乱无章的景象,甚至有下人裹着厚厚的包袱逃了出去不知去向。此刻的张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内城传来的呼声和孤立无援的境地不断的消耗明军的士气,一个千总带着两个亲兵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曹子安的肩膀:“先生,内城都已经失守了,咱接下来该怎么办?依卑职看这辽阳城是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丢了辽阳这辽东就不再是大明的辽东了。还请朱千总回去指挥你的部下,在军令没有下达之前不准退后一步!”曹子安瞪着猩红的眼朝着眼前的千总咆哮,此刻的他哪里有一点风度可言,身上的甲胄被砍出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无数的唾沫星子喷在对面千总的脸上。
朱朝功听罢看着眼前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读书人,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曹子安是唯一一个能够和他们坐在一起大碗喝酒骂混的读书人,也是唯一一个站在城头上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铠甲拿着一样的刀剑杀敌的读书人,他对这个靠仇恨支撑的年轻人内心充满敬意和同情。
狠狠的点了点头,朱朝功朝着曹子安郑重的拜了一拜,“卑职这就去,还望先生保重!“
猩红的红缨在风里轻轻的飘起,曹子安朝着转身远去的朱朝功大喊:“将军高义学生敬佩,吾等为大明天子守此城,为心中的父母妻儿守此城!今日愿与将军共赴死路“
“能与先生共赴黄泉是卑职的荣幸,一切为了圣上,为了大明!“
曹子安深深的鞠躬致敬,热泪在眼眶中汇聚时传来了朱朝功充满悲愤的呐喊!
“天佑大明!!!杀奴啊!!!“
残破的日月金龙旗在呐喊声里咧咧飘扬,剩余的明军在绝望的声音里朝着逼上来的异族士兵发起最壮烈的冲击,身上的破烂的棉甲摩擦着带血的刀枪,流尽了辽阳城内最后的勇气.
天光拂晓,城内三三俩俩游荡着的后金士兵提着刀枪,旁边的屋中不是传来阵阵的求救和阵阵的狞笑,伴随着妇女的哭嚎.几个人相似一笑收起刀走了进去,接着院门被粗重的踢上.
曹子安手里已经换成了一把刀,身上原本结实的铁甲也不知去向,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冻结,旁边朱朝功安详的躺在地上,他剩下的唯一的亲兵正试图用袖子替他擦干净脸,只是未干的血渍却反而让他的脸变得更加黑红.旁边围着的仅剩十几个残兵一脸的哀容.在最后的关头朱朝功拼死护着曹子安杀出了辽阳城,此时后金士兵忙着进城发财,没有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但是朱朝功匆忙中集结起来的三百多人依然只剩下了区区十几个.
“卑职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圣人道义,但是卑职自生下起就是大明军户,我老爹八年前死在蒙古人手里,然后我就成了这辽阳的百户,从我带上铁牌开始我老娘就告诉我切不可辱没了朱家的名声,朱家世袭的饭碗不能在我手里丢了.哈哈,卑职两年前用刀和蒙古鞑子的血把自己砍成了千总,而今天卑职一个人就杀了十七个东虏,凭着这份忠心和功劳,我老朱..我老朱的儿子怎么也能承的起这个百户吧.卑职...卑职家里还有...还有一百多亩地,够...够他娘俩...“
不远处辽阳城上的军旗已经变成了后金的三角旗,曹子安想着朱朝功临死前未说完的话,和带着牵挂及不甘的眼神渐渐涣散,直到手臂无力的垂下.
身后的几个士兵用最快的速度挖了一个简易的土坑,有士兵用刀削了一块长条的木牌双手捧了过来,“还请先生给千总大人题个碑吧!“
曹子安见过太多的死亡,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铁石,但是看着眼前躬着身子请他写碑文的年轻军士时又在眼睛里感受到了那种浓浓的不甘.
身上的匕首被擦得雪亮,曹子安接着月光一下下得刻下了这个曾经一起喝酒吃肉,一起并肩杀敌复仇的名字,大明千总朱朝功!
既然容易的事情有这么多人去做了,那我就只能去选择最难的那一件了,有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因为活下来的人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天各一方的痛楚.
但是总要有人活着,总要有人举起复仇的旗帜将他重新擦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总要有人回去,回到祖先的祠堂去献上精心准备的祭品,总要有人告诉后辈们,曾经,这里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被别人所知但却活生生的存在过,他们穿着不能再破的铠甲,吃着无法果腹的野菜,拿着偷工减料的刀枪站在这里,为了身后的万家灯火勇敢的冲向了世界最凶恶的敌人,总要有人告诉他们这里埋葬的是我们的亲人呐.
“啊!!!“曹子安愤怒的朝天挥舞着缺了口的佩刀,“辽阳,我曹子安在此立誓一定会杀回来的,一定!!!“
“我要用建奴的头颅祭奠我的父母妻儿,祭奠战死袍泽的英灵!!“
月光下的不甘显得分外瘆人:“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若违此誓,天地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