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东南部边缘,有一座长满了爬山虎的小院,院子里有一座二层小楼,那就是赫拉婆婆家。
赫拉婆婆家屋子后面有块小菜园,一年四季绿意葱茏。菜园的对面,挨着院墙建有一个很大的杂物间,里边堆放着锄头、镰刀和铁锹等农具。赫拉婆婆就是靠着这些工具,把菜园子拾掇得井井有条。
除了菜园和杂物间,院子里其他地方都杂草丛生,成为蟋蟀、蚂蚁、蝴蝶和各种鸟雀的天堂。当然,更是那只大白鹅的天堂。它每天都那么昂首挺胸,从院子这头摇摇摆摆地走到那头。
阿星一直不理解,一只大白鹅怎么会叫“图图”这么可爱的名字?要知道,这个暴脾气的家伙和“可爱”两个字可沾不上边——这么说吧,如果你站在它身边,那你可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因为这个怪脾气的家伙可以随时进入“攻击模式”:它高高地张开两只翅膀,侧着脑袋,用一只眼睛锁定你,然后冲上来连啄带拧,好像非得啄下一块肉来才甘心。
阿星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赫拉婆婆家的情景。那一次学校组织学雷锋活动,他和几个同学被安排到赫拉婆婆家打扫卫生。那时候,赫拉婆婆的帕金森综合征还没有发作,只是腿脚稍微有些不灵活。
那一次,图图让阿星和同伴们头痛不已,最后,组里其他同学草草地扫了扫院子,就回去向班主任交差了。
阿星倒是没走,他在清理鹅舍。这件事可不容易,不仅因为鹅舍又脏又臭,还因为那只坏脾气的大白鹅老对阿星不放心,估计它觉得阿星像个“偷蛋大盗”。所以,阿星在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它就气呼呼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把长长的脖子伸过来,看看阿星有没有干什么坏事。
后来,阿星才知道,那是大白鹅下过的最后一个蛋了。
阿星当然对它的宝贝鹅蛋不感兴趣,可即便这样,图图还是找机会狠狠地啄了阿星的屁股几口,弄得阿星后来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时不时停下来,龇牙咧嘴地摸摸屁股,自己都觉得实在很滑稽。
要不是赫拉婆婆出面阻止,大白鹅可能还会继续攻击下去。
赫拉婆婆批评大白鹅的方式很有意思,就像是老师在训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图图,你过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仔细看看,那个男孩可不是偷鹅蛋的小偷,他是在帮你清理你的窝。别人在帮助你的时候,你冲上去啄人家,这样子像话吗?”
大白鹅把头撇到一边,似乎假装没听到婆婆的话。不过接下来,它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阿星了。
没有了大白鹅的骚扰,阿星终于清理完了鹅舍。
“实在是辛苦你了!”赫拉婆婆对阿星说,“你等等,我送你一件礼物。”
她一摇一摆地转身走进了屋子。等到她再走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只是个小玩意儿,还请你不要见笑啊!”
这是赫拉婆婆的一个特点,哪怕她送你东西,都会表现得非常优雅,不会让你因为接受她的馈赠而感到难为情。
更何况,她送的这个小玩意儿可实在是难得:这似乎是一枚什么大型动物的牙齿,比阿星的手掌还要长出一大截,一端锋利,整个形状呈70度左右弯曲,摸上去有种玉石般温润的感觉,却又似乎比玉石硬很多。
“这应该是某种巨兽的犬牙,从野人沟里挖出来的。”赫拉婆婆说。
“能长出这么长的牙齿,一定是一头最大的熊!”阿星欢乐地叫了起来。
“熊很少有这么长而细的犬齿。到底是什么动物,我也不清楚。”赫拉婆婆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每一座大山的深处,都藏着太多的秘密。有一些秘密非常古老,甚至可能与地球形成、生命诞生有关。”
对于婆婆的这句话,阿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的心思都还在这个礼物上。对于一个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的男孩来说,这简直是他得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阿星觉得,就为了这件礼物,他最少也要来打扫一百次卫生。
于是,从此以后,几乎每个周末,阿星都会骑着自行车来到赫拉婆婆家,修剪两面院墙上的爬山虎,清理院中的杂草和鹅舍,有时还会帮她跑跑腿,帮着买点儿生活用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星小学毕业考试前夕。
现在,阿星来到虚掩着的院门前。他透过门缝对着院内喊了声:“婆婆!”
“嘎——”大白鹅的叫声响了起来,然后,赫拉婆婆出现在门后,她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柔和的笑意,朝这边望过来。
跟往常一样,她依然精神矍铄,一身衣服虽然已经浆洗得发白,看上去却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是一位被病魔困扰的七十多岁老人。
阿星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阿星在婆婆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然后抬眼四处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依然没有变化,一张黑黝黝的花梨木桌,一把被磨得光滑的藤椅,一架老旧的风琴,风琴旁边是一个依墙而立的书柜,里边摆着一个不会鸣响的闹钟和几本书。
阿星曾经对那个书柜充满了好奇。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征得婆婆的同意后,打开了书柜。
直到那时,阿星才知道,赫拉婆婆以前是一所中学的生物老师,这些书都是生物学方面的,里边涂画的那些痕迹,应该是当年她备课时留下的。
不过,其中有一本书比较特别。书没有名字,翻开泛黄的硬壳封面,里边是一些陌生的地图和枯燥的图表。
看来,这是一本过时的地图集。阿星这么想着,把书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些旧书都太老了吧?”赫拉婆婆似乎看出了阿星的心事,微笑着说,“每一本老书里,都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它们睡得太久了,已经跟不上外面的时代。所以,它们就应该静静地躺在书架上,慢慢被遗忘。”
赫拉婆婆这样说的时候,书柜旁的风琴突然发出一声很大的声响,可能是被她无意中触碰到了。声音并不清脆,而是喑哑模糊,就仿佛一段陈年往事,偶然被掀起,又缓缓沉寂下来。
现在,阿星的目光在那个书柜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注意到桌上放着的几张纸。他能看到纸上印着两个红色的大字:通知。
“婆婆,这是什么?”阿星好奇地问道。
“居委会的人,昨天来过了。”赫拉婆婆把纸递给阿星。
阿星从婆婆手里接过了那张纸。这时他留意到,婆婆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这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症状。
他大概看了看纸上的文字,是居委会通知婆婆进养老院的事,说是为她保留了一个床位。
“我去过那里——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的。那里有很多爷爷奶奶,还有专门的阿姨在照顾,其实也不错。”
赫拉婆婆摇摇头:“我总不能带着图图住到里边去啊。”
阿星点点头,他心想:“我倒是没听说过养老院里允许养鹅,何况是这样一只脾气不太好的鹅。”
说这话时,他转头四处寻找那只大白鹅,但没看到它的身影,估计它又回院子里去巡视它的“王国”了。
“要是在以前,图图还可以跟着我到处跑。那时候它还很小,就跟一只小狗一样,跑得可欢了。可现在不行,现在我们都老了,对外面的那个世界不感兴趣。”
赫拉婆婆说话的时候,额头几缕散乱的白发跟着轻轻飘动了起来,露出额角的那块瘀青。
这两个月来,阿星已经是第三次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了。看来,她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在她第一次跌伤后,她曾经跟阿星详细地解释过这种病,她说这是一种起因很复杂的神经症,病人的神经系统会慢慢退化,发展到最后,病人会因为偶然跌倒而无法爬起来。
阿星犹豫着问道:“你额头上……是不是昨晚地震时磕碰到的?”
赫拉婆婆摇了摇头说:“不是。”
然后,她抬起头,朝院子外边望去:“那场地震改变了很多事情。”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迷离的光芒。
“我听说,那场地震强度并不大,不过就是地上裂开了几条缝隙。”阿星笑了笑,“这是电视里一个记者说的。”
赫拉婆婆扬起眉头:“几条缝隙——他真的说得这么简单?”
阿星笑了笑。
“他说的恐怕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这场地震后,很多变化都在发生,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只是没有多少人会留意到。”说到这里,婆婆从藤椅里探出了身子,“人们往往看不到一些细微而深远的事情,这一点从来如此。”
阿星心里一动:“还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走进院子,有没有发现那口水井里发生的变化?”
阿星摇摇头。
“待会儿你可以去看看。今天一早起来,我去打水时,发现井水变红了。”
“啊!”阿星惊叫了一声,“那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是地震改变了这个地区的地质结构,导致土壤含水层发生了变化,”赫拉婆婆说道,“所以井水里含有超标的铁离子。”
阿星琢磨了一下她的话:“地质结构改变了,那是不是还会有别的怪事要发生?”
“没错。比如说,一场大雨。”
“好哇好哇!”阿星兴奋地叫了起来,“今年的夏天很奇怪,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要是下起了大雨,我一定得到大雨中跑一圈!那种感觉可爽了!”
婆婆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看来,全世界的男孩子都喜欢做这种事。不过,这场大雨要是真的下起来,有可能将是几十年不遇的暴雨。”
阿星瞪大了眼睛:“几十年不遇?那野人沟会不会被淹没?那可就糟糕了!我们还准备去野人沟探险呢!”
“你们要去野人沟探险?”婆婆眼睛微微一亮,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阿星点点头,把他们的探险计划说了出来。
等阿星说完后,婆婆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阿星挠挠头:“我倒是挺想去的。过完这个夏天,我就是一名初中生了,得做些不一样的事来。”
“做些不一样的事——这个想法好,这个想法好。”婆婆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曾经听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其实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想当天文学家,另一种想当宇航员。”
阿星想了想:“这两种都是冒险,不过前一种待在安全的环境中,后一种才是真正在行动上的冒险。”
“你说得对。”婆婆拖长了声调说道,“我倒不觉得前一种不好,每一种生活都可以很精彩。只不过,如果能够到陌生神秘的远方去亲身体验一番,似乎更加不错。”
阿星心里一动,他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婆婆眼睛里赞许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做出了不错的选择——起码在婆婆看起来,这是男孩子有时候需要做的选择。
“不过,有想法自然是好事,但不能鲁莽行动。”婆婆的话打断了阿星的思绪,“要真的进行一次探险,起码得先做足准备。”
阿星猛地一拍巴掌:“对了!婆婆你送给我的那枚兽牙,不就是在野人沟考察时找到的吗?我都忘记这回事了!”
婆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要不是在学校里当生物老师,我一个女的也不会经常往野外跑,野外考察其实是很辛苦的事情。不过有一回去野人沟,我倒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放低了:“原来石头也会唱歌。”
“石头怎么会唱歌?”阿星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是婆婆开的一个玩笑。
“我也知道,这不像一个当过生物老师的人说出来的话。”赫拉婆婆脸上露出了笑纹。
“生物老师应该怎么说?”阿星问道。
“在一个学生物的人眼中,石头是由碳酸钙和二氧化硅组成的岩体,它里边可能包含着生命的痕迹,比如各种史前动植物的化石,但石头自身是没有生命的。所以,那一次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从来没有说出去。”
阿星点了点头,赫拉婆婆的话让他产生了兴趣。不过,赫拉婆婆似乎不打算继续说这件事,她换了个话题,开始说起那次她去探险的经过。
她讲得很细致,事前准备了哪些携带的物品,特别是一些很容易被忽视的小物品,比如防蚊虫的药膏;一定得系上绑腿,这样才能防止被草丛里的游蛇或者蜥蜴等爬行动物咬到;得带上一把用来开路和防身的小砍刀;还有一把手电筒、一小包干粮和几瓶水……
听着她平静的絮叨,阿星猛然醒悟到,或许赫拉婆婆是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提醒他。
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不管什么时候,赫拉婆婆从来没有一刻忘掉她的谦和,她总会用一种很随意的方式,给你一些必要的提醒,却从来不会让你感觉到难堪。
赫拉婆婆的往事终于说完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蜷缩进藤椅里,冲阿星抱歉似的笑了笑:“人一老了就这样,时不时地就陷入回忆之中。你早点儿回去吧,今天不用帮我打扫了。”
“我顺便去看看那口井。”阿星说着,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阿星刚走到水井旁,就发现了变化:井面上缭绕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他把放在井沿边上的水桶提起来,套在井绳末端的钩子上,转动辘轳,从井底打上来小半桶水。果真,井水看上去有些浑浊发红。他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有些微热。
婆婆说得没错,一场地震会改变很多事情,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
阿星把水桶搁回原来的位置。这时他才注意到,在他做这些事时,大白鹅正趴在一旁的鹅舍里,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着他。